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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猴儿嘴里叼了根长长的草茎,脸上带了些懒洋洋的神气,眯着眼睛紧盯着山下那群正搏命狂奔的匪徒们看,他掐指估摸着时间,离得近的人,甚至还能听见这个身经百战的年轻人咕哝一句:“这半柱香都还没跑到呢,就喘成这样,真是不中用。”
一行人从宜宾出发时,按照行军的规矩,不仅带上甲胄刀枪,还带了十五副强弓并三十壶箭。虽说陈氏略有微词,陈显达却坚持说世道不太平,一切小心为上,除却为了避讳没有穿鸳鸯战袄之外,一切武备都同正经军将亲兵没有差别。为着这个,陈显达还专程去了一趟卫所,寻指挥使提前打了声招呼。
原本只是防范于未然的准备,没想到竟真的用上了!黄猴儿同陈明江当面不说,内里却庆幸多亏听了陈显达的吩咐带上了弓箭——他们带的是北方边军常用的小梢弓,绵软的南方竹弓完全不能与之相比,所用之箭也是学自女真鞑子的重箭——远用刺箭,近用披箭,势大力沉,伤害更甚火铳!
黄猴儿慢慢举起胳膊握拳伸直,在半空晃了晃,十五个弓手中间便站出一个盔帽上插翎的把总军官,他随随便便地往山下看了看,略估量了距离,便站了个弓步,塌腰沉肩,张弓搭箭,不见如何作势,只听弓弦“铮”的一声轻响,再看时,跑在最前的土匪胸口被一箭射了个对穿,那支箭仍不停留,直到射在其后土匪的膀子上,痛得他一声大叫!
“神射,神射!”山上的亲兵立刻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土匪尤自呆呆地未作反应,一顿泼天也似的箭雨紧接着就劈头盖脸地射将过来!和往常土匪们熟悉的轻飘飘的箭矢不同,这总共十五支箭不过一个眨眼就呼啸着扑面而来,沉闷的“夺夺”数声连响过后,这伙胆大包天的匪徒惨叫求救不绝于耳,不少人身上都有两三根成人手指头粗细的箭杆摇晃,更有人直接被一箭钉死在地上!
片刻光景,原本气焰嚣张的土匪一半人马就倒在坡上,而这时他们连对方那道用车厢挡板所做的盾墙边都不曾摸到!有人顿时心下胆寒,再仔细看去,出发之前一起说笑的同伴如今倒卧在血泊之中生死不知,伤重不死之人不住呻.吟,惯于打家劫舍的土匪们哪里见过这等修罗场景!哄地发一声喊,不顾同伴哀求,将重伤之人丢在原地,屁滚尿流争先恐后地就往山下四散逃开。黄猴儿把手搭个凉棚放在帽檐前边看了看,十分没趣地咕哝一句道:“做了这么一副威武样子,这也太不经打!”
山下邓小豹正暴跳如雷。出发时的两队人马共二十六人,如今回来的,连带伤员在内不过也只得十八个人!这次半途而废的进攻不仅让他丢了足足八个人在坡上,更另有七八个人伤得轻重不一,能全身囫囵回来的,只有先前一半数量不到!
邓小豹恨得咬牙切齿。为了鼓舞士气,第一波上去的人马全是邓小豹直属,被他笼络了足有几年光景,各个愿意为他效死!结果一个照面都不到,这就折了一半,怎么让邓小豹能够接受!
林大虎拿着一支带血的羽箭沉着脸过来同邓小豹讲:“兄弟们这下伤得不轻!我去看了,那箭头好生歹毒,又重又长,在川东实不曾见有人用过!豹头,咱们这回怕是撞上硬茬子了!”他将箭递给邓小豹,又恳切十分地劝说:“豹头,这回带出来的人马,一半都是咱们手底下的兄弟,如今才冲第一回,就折损如此多的兄弟,这不是个好兆头!”林大虎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不如咱们干脆就此往富顺走,那县城我看过,城墙既矮又破,连守卫兵丁都无有几个,等到夜里摸进去,干脆屠了那两家,一样是大买卖!”
邓小豹眼中晦暗不明,此起彼伏的伤者呻.吟之声让他脸上凶戾之气大作,将林大虎递来的羽箭仔细打量一番,忽地双手握住,一个用力便将它撅断两截!邓小豹把断箭掷在地上,连连冷笑道:“那刘李两家,老子我肯定是要去说道说道,不过现下却不是顶紧要的!听闻那姓李的小子身边养着一队好手,想来方才兄弟们遇上的就是了。现下他们龟缩在这小小山包之上,以为我便拿他们没办法么?给我烧,我就看他们能在山上忍到几时!”
“这……豹头,”林大虎小心翼翼地出言反对,“这山火一旦起来,可就是了不得的大事!况且如今这时节,草木哪里燃得起来?”
“燃不起来有燃不起来的好处!”邓小豹挥挥手,不耐烦地打发林大虎赶紧滚:“叫你去你就去!哪里学来的这么啰嗦!”
黄猴儿同陈明江站在一块大石之上俯瞰山脚,两个人这回轻松神色不再,俱是一脸忧虑——土匪这回学乖了,一个个举着火把等物,就要放火烧山!黄猴儿咬着牙,扭头冲陈明江道:“这伙遭瘟的该遭天打雷劈的畜生!附近山林茂盛,在这里烧山,就不怕把他们自己也烧死在里头么!”
陈明江摇摇头,忧虑道:“这时候不比盛夏之时天干气燥,他们也没什么桐油松脂等引火事物,烧不起来的。这是想放火生烟,将我们熏到山下去!到时候兄弟们呛咳得手软脚软,匪人上来,不用刀枪,就得束手就擒!”
他们俩正在前头说着,后面却忽然惊动起来,陈明江同黄猴儿俱是大怒!都是打老了仗的人,如何还这般沉不住气!陈明江转身正要将这些不晓事的家伙们一顿喝斥,却看见陈氏同女儿霈霈换下原本累赘的袄裙首饰一类,将头发挽起,母女俩都穿了一件箭袖直裰,身后几个丫鬟也做同样打扮,人人手中拿了一张短小的猎弓,背了一壶硬箭,端的是英姿飒爽!
陈明江大惊失色,几步跨到陈氏跟前,抱拳躬身一礼,声音是头是遮掩不住的焦急:“义母!现下危急,怎么和妹妹出来了?要是您同妹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便只好死在这里了!”
陈氏却一脸平淡,将陈明江一把扶起,笑了两下,道:“要是万事都指着你义父来救,怕是如今坟头上草都有人高了!我们几个女流之辈,虽说气力不足,但若是射上几箭倒也使得。”
陈明江见说不动陈氏,只好将脸转向义妹霈霈,苦口婆心地劝道:“姑娘,如今情势危急,我领了义父的军令,要护你同义母的周全。虽说现下是几个毛贼,但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万一伤到你们,我将如何自处?!义父又该多伤心!?你素来是个好孩子,快扶了义母回马车去,这里万事有我!”
霈霈笑笑,朝他有模有样地抱拳一礼,口中说得委婉,实则却不肯稍稍退步:“明江哥哥一番好意,我同母亲自然清楚。但现在局面,实在没有我们安坐,只留哥哥同诸位拼命的道理!我虽然养在深闺,但也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现在咱们人手有限,我同母亲并几个丫鬟都能开弓射箭,纵使用不了哥哥的大弓,但猎弓再小也能伤人!”
陈明江还待再说,黄猴儿一把拉住他,沉声道:“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下头已经放了火,现下烟气不大,尚可忍耐,一会儿浓烟起来,不是耍子!要我说夫人同姑娘换身打扮也好,万一事有不谐,也好方便行动!”
陈明江左看右看,最后长叹一声:“眼下只好从权罢!”又将这股匪徒恨到了骨子里,发誓说一定要手刃匪首。当下再无二话,下令兵士们将水打湿帕子包在口鼻处,陈氏又吩咐丫鬟将一些轻薄的外衣撕成布条以供军士使用,准备停当,阵阵黑沉浓烟飘将上来,山头上三步之外竟无法视人!
众人被口鼻虽然遮挡住,但眼睛却没有办法,好在此时烟大,匪人无法进攻,但即使如此,呛咳之声越发密集,陈明江两只眼睛被烟熏得如同兔子一般,急中生智,大喝一声:“蹲下来!蹲下来!不要站着!”又连打带拽地将身边几人一把拉下,命令道:“你们几个一路蹲着过去传话!就说底下烟少,赶紧蹲下来!”
黄猴儿忍着烟雾,将手指往口中蘸了一点唾沫竖直起来判断风势,片刻他高兴地简直要跳起来,直起身一阵大叫:“风要转向啦!风要转向啦!”却不当心吸入浓烟,顿时涕泪俱下,险些咳得背过气去!
果不其然,不过须臾,一阵南风便席卷而来,将浓烟朝着山脚方向反卷下去,原本难受至极的一群人赶紧大口喘息,却看见那股浓烟将山脚之下原本得意洋洋的山匪整个笼罩,顿时咳嗽之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呼喝灭火的叫嚷,其中咒骂之声尤其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