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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逐渐滚烫的阳光之下,盔明甲亮旌旗猎猎。
嘉靖之后,内地卫所的点阅逐渐流于形式,由于军官们大肆侵吞军饷,因此点阅之时多以闲汉充任兵士,而负责检阅的官员则往往不通军事,只以花拳绣腿是否好看为评判标准,长此以往,这种所谓“几日兵士”的闲汉站队列阵水平比兵士还要高出许多,居然被检阅官员作为卫所军官能力出众的证据而得考评上佳。
但这样的情况在九边及西南守边诸军当中还是非常少见的。自万历四十年起西南战事频繁,营兵逐渐取代卫所军成为官军主力,而土司的狼兵悍勇不驯,时降时叛,除了极少数如石柱土司秦良玉等忠贞之士,西南守边将士的敌人一直是这些不服王化的苗彝诸族。
三通战鼓之后,诸军集结完毕,偌大的校场之上鸦雀无声,只有风声来回。分列高台两侧的诸班仪仗吹响沉闷的长号,四川总兵侯良柱穿御赐飞鱼服下着曳撒,外头套一件方领鱼鳞叶齐腰明甲,下衬织锦万字纹战裙,戴八瓣莲黄铜腰箍口箍明铁盔,顶饰红缨及盔旗,顿项护耳翻在盔上,都缀甲片,鞓带上挂了佩剑,两侧是弓袋箭囊,昂首挺胸当先走上台来,身后跟着同样盔甲齐全的诸多军官,陈显达亦在其中。
侯良柱五十许人,清癯不见病容,他在高台当中站定,往校场左右一看,几万将士便齐刷刷地单膝点地,声震苍穹:“属下等见过总兵!”
“起来吧。”军门微一点头,自有嗓门大而清亮的传令旗牌官大声复述命令。只听哗啦啦一阵甲叶摩擦之声,兵将齐齐起身,仍不见喧哗纷乱。侯良柱眯眼看了片刻,微微点头称许道:“诸位这些日子辛苦,孩儿们俱是好的。”
身后的诸将闻言顿时喜不自胜,纷纷躬身行礼,一个个的作勤谨状,都道军门谬赞。侯良柱心里极清楚这些军中把戏,倒也懒得拆穿,付之一笑。随后他肃容向前一步,扯开嗓门大吼:“今日点阅,诸兵将必要竭尽全力,胜有赏,败有罚!如今蛮夷蠢动,正是我等武人报效朝廷的时机!本将有令,今日若有能得优胜者,赏纹银百两,战甲一副,”他环视左右,眼见地从站得近处的兵将面上看到压抑不住的激动之色,抚须哈哈一笑道:“本将另有一桩好处与他!”
旗牌官大声将侯良柱的话一一复述,底下各营明军立时一阵骚动,议论之声顿如嗡嗡蚊蚋之声,台上的军官们脸色都不大好看起来,侯良柱将这些面色收在眼中,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却神色未变,只等底下的军官呵斥约束兵士们安静下来,方才道:“本将如今先卖个关子,天时也不早了,现下,便开始吧!”他说罢也不看身后诸人神色,自顾自地在正中一把交椅上坐下,左手下首处坐了刘周,待诸将坐定,他稍稍朝侯良柱侧身过去,低声开口道:“侯公今日这几句话,就将人心都搅乱了。”
侯良柱注视着校场当中各营靴声橐橐地依次退到一边,为马上就要开始校阅腾出场地,一边不置可否地道:“孩儿们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吃一口刀头染血的饭食,难道还真为那点子虚无缥缈的大义气节?肚中饱食,袋中落银,能养活一家老小,再能自沙场中挣得性命,这已是许多人的奢望。”
他又像是回答刘周,又像是自言自语地继续悠悠道:“金银财帛动人心,本将许下重利,不怕底下孩儿们不拼命。自来战阵之上,你比敌人更不怕死,便先赢了一半。这样便能少死人,越是不怕死,越能不死。”
按照点阅的流程,先是各营展示列阵及军械,只见一个个营头拉开架势,在指挥的旗帜指挥之下呼啸往回不住奔跑,或者几人一组,刀枪配合向前突击,又或者迅速结阵以为防守。这样高难度的阵型转换,自然水平有高有低。有列阵之时整齐快速让人眼前为之一亮的,也有拖沓混乱兵士到处乱窜的。前者自然让统领军官眉开眼笑,面现得色,后者则让营官脸皮紫涨,额上全是一片亮锃锃的油汗,不少人都是心中暗暗发狠,点阅完毕,就要好好将兵士们一通收拾。
陈显达倒是老神在在。他的显字营诸次点阅之中表现都是上佳,近来麾下兵将又因为丁队的刺激在日常操练上又多加了几分用心。以陈显达的眼力,早看出在这些营头里显字营水平算是拔尖。因是四个营头一组,抓阄时他抓了个中间靠后的次序,现在不过是干等自家营头上场。
叙南卫的指挥使刘心武脸色不算太好。刚才出了个大丑的营头就是出自他的麾下。将那面色惨白的军官狠狠瞪了一眼,盘算点阅结束之后要如何收拾,耳边就传来一声不怎么让人愉快的嬉笑:“有些人这平日里倒是法螺吹得震天响,到了场上就拉稀摆带不成样子。但咱们当兵吃粮,看的就是手头上的功夫,这平日里说得再好,到了校场之上就见了真章。哎,俺是粗人,说不来好话,吹不来牛皮。如今这点脸面,就靠儿郎们争气罢了。”
刘心武闻言大怒,勉强按捺下来,侧头一看,果然是一个平日里头就不甚对付的参将一脸得意地和身边一个军官说话,看他望过来,还笑嘻嘻地问他一句:“刘指挥,你说俺这话,有没有道理?”
陈显达在刘心武身边,见状急忙悄悄拉他袖子一把。总算刘心武城府不浅,竟是生生忍下怒气,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来,向那面有得色的参将一字一句道:“何参将说得不差,咱们武人要靠手底下儿郎们说话,靠手上功夫说话,这嘴巴说得再好,也是无用。说起来,这回显达虽说回营时候被蛮子偷袭,险些吃了个大亏,不过却仍挣回数十首级,哈哈,也算不枉费他平日练兵辛苦。”
他说出陈显达来,对面的参将立时哑然,脸色阴晴不定半天,最后却只有狠狠将他二人一瞪了事。刘心武这才觉得心头畅快,鼻腔中哼笑一声,转身同陈显达说话,声音老大地道:“陈千户,显字营何时下场?”
刘心武这一声,将附近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陈显达心头暗叹,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计较时候,当下面色无异地回答一声:“回禀指挥,显字营抽签一十有七,下一场便是。”
侯良柱听后头隐隐有喧哗之声,脸上微显不耐之色,朝身侧的亲兵一摆手,吩咐道:“去看看,后头这是闹甚么事务了?正在校阅的时候,一个个的都是上官,儿郎们多少双眼睛看着,不成体统!”
那亲兵却正好将方才一场看在眼中,见侯良柱问起,便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听,最后又笑说一句道:“那陈千户上回军功不小,便是兄弟们平日说起,也是羡慕。”
侯良柱看着场中结束了演练,正渐次退下的几个营头,忽地将眉头一挑,朝着某处点了点,问:“若本将看得不差,仿佛下头要上场的就是刘心武他营里的?”
亲兵闻言抬头往下一望,又招来旁边知晓次序的军官问了清楚,方肃手向侯良柱回话道:“回军门的话,果然是刘指挥麾下那位陈千户的营头,叫显字营。”
除了丁队之外,全营出动的显字营显然阅兵台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依旧在挥舞令旗的军官指挥下列队进入场中,因是十七,便占了左上的位置。郑国才同周谦站在下头,悄悄抬头一看,就仿佛是看见自家千户和指挥使的身影。
为了场面好看,这种阵型演练实际上会提前数天就将将要演练的阵型告知下来,除了那些平日里头实在不成样子的营头,一般的营头总能练出最少也能差强人意,更别说官军里头显字营这样一等一的强兵。他们前些日子就晓得今日要演练鱼鳞阵,难度在几个阵型里头中规中矩,显字营自然已经烂熟于心。
待全体站定,指挥的军官挥动令旗,郑国才此次代替陈显达居中指挥,他看完令旗,惊愕地和身边的周谦对视一眼,冯宝群迟疑地开口问了一句:“我怎么瞧着,不像鱼鳞,倒像是鹤翼阵?”
郑国才来不及回答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负责令旗的军官,然后他再一次挥动令旗,还唯恐有人看不清一般,刻意放慢了节奏——这一次显字营全体都看见了,果真是鹤翼阵。
几个队官来不及多想,急急发下令去要求变阵。原本为着演练时展开方便,显字营进场时用了六列纵队,但现在要改为两翼展开,指挥居中的鹤翼之阵,哪里是一时半会能变阵完毕的?所幸显字营的确不负强兵之名,虽然有些勉强混乱,但几息之内,原本的六列纵队按照不同的武器重新再两翼集结,只见弓兵最前,长牌居中枪兵在后,刀盾则在最后——果然是进可攻,退可守的鹤翼阵!
列阵完毕,全军齐齐向前踏出一步,兵将们发出三声震天高吼:“万胜!万胜!万胜!”刀枪齐出,盔甲鲜明,左右两翼布置轻重得当,分毫不乱,果然不是强兵不足以为!
校阅台上,陈显达这是脸色才稍稍松懈下来,他回头正想寻刘心武说话,却见指挥使亦是偷偷擦汗,两人目光撞在,都是一怔,然后不由失笑。陈显达悄声埋怨刘心武道:“指挥,这与先前说好的不一样啊?我明明记着先前是鱼鳞阵!怎地换了鹤翼?若不是儿郎们平日里还算勤谨,今日就要出个大丑!”
刘心武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听陈显达问他,他亦是说:“若是鹤翼,我如何会同你说鱼鳞?这其中定然有个缘故!”他朝中间的总兵望去,心里飘过一个念头,口中不由说道:“这临场变阵,若无军门首肯,定是不许的!会不会是军门发下的命令?”
他这个猜想一出,两人都同时住了嘴,面面相觑。
侯良柱看至此时,方才微微点头,道了一声:“不错。”旁边的刘周按膝而坐,闻言朝他笑道:“军门倒是好兴致,倒教兵将们吓得不清。我看那刘指挥同陈千户方才脸色都是煞白!不过这显字营当真不差,临变也强,不愧号称川东强兵。”
“哼!他们当真以为本将不晓得那些花头么?不过是懒得同他们计较罢了!这阵型一事,讲究的就是临阵而变,以为能靠一个阵型走遍天下?!这回就是要让他们好生吃个教训!不过显字营的确是表现上佳,这考评可得上中。”他颔首示意刘周记下,“点阅完毕,显字营千户赐银五十两,宝刀一口。”
他看了一阵,忽地朝左右问了一句:“这显字营里头,有新立的队?”
刘周不愧是他幕僚之首,略略思衬一阵便即回答:“军门说得不错,前些日子报上来的,据说是带人投军,称显字营丁队,如今在那东南角上的,立蓝色镶黄边认旗的便是了。”
“哦?”侯良柱眯起眼睛,目光仍旧在正在演练进攻的显字营上打了个转,口中却道:“一会儿待显字营演练完毕,传刘心武,陈显达上前,然后,”他伸手从手边的几案上端起茶碗,拿起茶盖撇了几下茶汤,低头喝了一口,再抬头时,慢吞吞地开口道:“后边的营头演练稍停,传显字营丁队上场。”
不论是正在场下一边看同袍演练一边悄声议论评价的丁队,还是正在场上口中呼喝不断,汗流浃背地挥舞兵器穿梭往来的显字营官兵,都不知道,台上的大人物已经对他们产生了好奇,而丁队,也将藉由这好奇而正式出现在全体明军的眼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