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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冯宝群的担心不是白费,他在傍晚对李永仲所言的“乱子”,没过两个时辰,当天晚上就发生了。
近晚时候,两个营近两千人的明军稍微离开大路,选择了一个背风的山凹当做宿营地。离此不远的附近有一片马尾松,一条深至小腿的溪流蜿蜒流淌,横穿山凹。因为显字营上下都不信任翔字营,为防意外,干脆自己住到外头,也好警醒些。既然显字营如此识趣,翔字营当然乐得轻松,笑纳了更安全的山凹内侧,刚好在溪水的上游位置。
事情的开始不过是显字营的一个什去上游打水,却被翔字营的人蛮横地赶了回来。一个什长去理论,对面一个敞胸露怀的兵丁翻着白眼斜着看了那什长一眼,吊儿郎当地应道:“你们下头也有水么!上官们还等着咱们烧水,你们这么些人,搅得水都浑了!上官们如何等得了!”
凭心而论,虽然有几分勉强,但那兵士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什长叫他噎了一下,只得缓了语气试图同对方商量:“兄弟,这底下皆是卵石,并没有甚么砂土一类。倒是俺们宿营那附近的水底下倒全是土砂,又多水草,委实喝不了。这里是个水湾,若担心妨碍,咱们隔着稍远些打水也就是了,”说到这里,那什长怒气也上来,憋不住呛了一句:“再说了,难不成这水里头还写了翔字营的名号?!翔字营用得,显字营用不得!?”
翔字营的兵士先前大都还一脸戏谑地看热闹,待听到什长这么说,当下就齐齐勃然色变,有人跳将出来,尖着嗓子喊了一句:“这水从爷爷地盘上过,那就是爷爷的水!爷爷不叫你这帮孙子喝,孙子们就得老老实实去喝马尿!兄弟们,咱们上!打死这帮显字营的畜生!”
当下就有十来个人从后头涌上来,显字营那一什兵猝不及防之下,吃了个大亏!他们出来打水,就是连罩甲也脱了,就穿了一件军服,手里拿些葫芦竹筒一类,打架时候能当甚么用?对方人手一根儿臂粗细的硬木短棍,舞得虎虎生风,稍稍有些良心的,专朝大腿背脊一类地方放手狠打,有那黑心的,不捡地方,劈头盖脑地打下去,几棍就将一个五六尺高的汉子打得没了声气!
这里位置稍偏,二十来号人纠在一起厮打,不时就有人或者满脸鲜血或者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呼喝咆哮混合着哀嚎呻吟,那什长见势不好,想跑回营里叫人,却被翔字营的人拦住,因他毕竟身份不同,那兵士倒也不敢如何下手,干脆拖在边上一棍打晕了事。
这场架来得快去得也快。打人者离营地近,过不半会儿纷纷收手回去,显字营的兵士们这才彼此搀扶着脚步踉跄地站起来,七八个人面目青肿,几个人露在衣裳外头的皮肤上都是青紫一片还不忘收拾那一堆已经变成碎渣的葫芦,一个矮个子兵士哑声问什长:“咱们回去怎么说?”
什长头上叫对方打了一棍,侥幸没死,没也肿起一个巨大的肿包,碰一碰都觉得疼得慌。他嘶嘶地吸着冷气,在旁人的搀扶下抖着手脚站起来,听部下发问,当下就恨极一般咬着牙开口:“这口气老子咽不下去!等着吧,咱们回营里头先将此事同队官讲了再说!”
李永仲刚脱了外头沉重的鱼鳞齐腰明甲——这还是上回大阅时受侯良柱奖赏得到的——身上只有一件汗湿的青色曳撒,就看见周谦一头撞开帐篷帘布大步走进来,原本守在门外的亲兵紧张地跟在后头一脸苦色,看见李永仲忙赶紧躬身抱拳一礼道:“队官!周队官急着找你,卑职没拦住……”
“你先出去吧。”李永仲神色温和地摆摆手止住亲兵的话,看着亲兵出了帐门,才转向一直憋着气没出声的周谦,顿时皱起了眉头——这脾气火爆的队官面皮红涨,下颌鼓起死死咬着牙关,两只赤红的眼睛仿佛滴血,那一双眉毛扭在一起如打了结一般!他两手紧紧攥在一起,看李永仲看他,也不行礼,只一字一顿地道:“我今日不宰了那几个兔崽子,我周谦就是狗.娘.养的!”
这话说得好没来由无头无脑。李永仲弯腰捡了一把马扎出来,又自己拿了葫芦给他倒了一碗水,言简意赅地开口:“坐。看你一头汗,先喝口水再说!”看他不动,又喝骂一句:“喝口水的功夫,能耽误你甚么事?”
周谦情不甘意不愿地坐下,抄起碗将水两口喝干,转手将碗丢在小杌子上,茶碗滴溜溜地栽原地打了个转,险些摔到地上去。李永仲伸手按住,一面在他面前也坐了下来,沉声问他:“这是出了甚么事?你要杀哪个?”
“我要杀翔字营的贱人!”字句从周谦嘴里一个一个蹦出,落在钢板上,都能砸出不小的坑洞来!他双手死死扣着膝盖,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李永仲,勉强压抑的声音里头满是怒气,显是气极:“千总!你救了俺老周两回的命,俺虽然莽撞,却不糊涂,这仇,俺是必报的!同谁都不相干,我同千总你说一句,你却是拦不住我!”
“我连甚么事体都不晓得,要拦你作甚?”李永仲反问一句,听周谦这番杀气腾腾的话说完,他眉毛都没动一根,只淡淡道:“你要杀人,可以。只是总要说个让人信服的由头出来,甚么由头都没有,没得叫人说,显字营的周谦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好!”一声咆哮出口,周谦一声未停地将部下的遭遇说完,末了犹自气不过,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轰隆落雷一般:“千总!我那部下何错?!兵士何错!?不过就想打些水,就叫翔字营的畜生们朝死里打!方才医官看了,只说有几个骨头都裂了,还有个腿骨都断了!再行不得远路!要静养!现下正在行军,上哪里去静养?难道将他们扔在这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还是说,翔字营如此嚣张,这是打量俺们好欺负!”
“你那部下,倒也有错。”在周谦一句高似一句的话中,李永仲平平淡淡突地插了一句。
“你说甚么!”周谦腾地一下从马扎上跳了起来,无法相信一般,两只眼睛惊疑不定地瞪向李永仲,鼻翼翕动,口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似怕李永仲没听清一般,又说了一遍:“你说甚么!?”
“做兵的人,走在外头,除了咱们自家之外,到处都是可疑之人,况且这还算得上是蛮子的地盘!无论如何,也带随身带有器械!”李永仲云淡风轻地说完,看也不看一脸呆滞的周谦,伸手将放在榻边的一口雁翎腰刀挂在身上,站起来冲着帐外暴喝一声:“秦勇!”
只听靴声橐橐,亲兵掀开门帘大步进来,朝李永仲抱拳一礼,大声道:“属下在!”
“你去,把队官们叫上,再叫了全营——全幅披挂!”李永仲紧了紧手腕的牛皮护腕,冷冷地一笑:“翔字营的同袍们精神好,这么晚了还要摔跤耍子,咱们不妨带上兄弟们去会会,看看翔字营的兄弟手脚到底有多利落!”
原本是自家队里的事,转眼就要变成牵连千多号人的大事!便是胆大如周谦也不由觉得头皮发麻!他呆愣一阵,眼看秦勇利索地应了个是,当下就转身朝外走。这溽热的天气里头,他打了个寒颤,不及多想,赶紧将秦勇一把拉住,忙忙开口:“秦兄弟先别忙,等我同千总说两句话。”又转向李永仲,吸了口气,压住险些就要从喉咙口蹦出来的心跳,郑重地开口道:“千总肯为兄弟们出头,我周谦感激不尽!但是这毕竟是我自家队里的事,犯不上拉着全营!便是千总,也只当不晓得此事!不然闹将起来,日后军法上官难饶!”
“现下,我便是显字营的千总!你队里的人出了事,你尚且晓得为他们出头,难道我就能装作甚么都不晓得,干看着不出声!?以后兵士们还怎么看我?我还怎么带兵!?从来没有这个道理!”李永仲神色冷静,只将八瓣帽儿盔戴到头上,拉着系带系好,瞪了一眼秦勇:“你还在这里做甚么!?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秦勇赶紧甩脱周谦,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不大会儿功夫就听见原本安静的外头犹如热油入水,一下热闹起来!隆隆的跑步声,此起彼伏的口令声,还有甲胄兵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混杂一起,一下就叫人绷紧神经!
此时李永仲脸上才稍稍显出些冷峻凛冽的意思,看着一脸不知所措却又隐隐激动的周谦,点点头道:“周队官,你今日很好!队里的人出了事,却没有立时想着去报复,先到我这里来了!你记好了,只要不是私下从事,天大的窟窿我也给你补了!哪怕只是暂任,但当一日和尚就要撞一天钟!这营里头,丢根针,算起来都是我的事!”
刚刚歇下的显字营兵士被紧急叫起来,全副武装披挂完毕,就看见各自的队官阴着脸过来,低声同什长们吩咐几句,然后糊里糊涂的兵士们便收到命令——保卫翔字营营地。不少人顿时面露喜色,也有不少人立刻有些迟疑——虽说讨厌翔字营不假,但无论如何,都不到内讧这个份儿上!
不止是不知内情的兵士们这般想,冯宝群等几个晓得缘由老成些的队官也作此想。一个叫刘贵,平日里同冯宝**情不错的队官便和他低声说:“虽说千总一片好意,但到底太莽撞了些!现下错处在他们身上,若千总真要把人家一围,咱们就丁点儿道理不占了!这事情做不得!”
刘贵扯了扯冯宝群,以近乎气声的低音同他道:“千总年轻气盛,又是一心为着兄弟热炭团一般的心思,现下恐怕是劝不动的,不如咱们就当作不晓得此事,按兵不动,待一会儿事情闹起来,再去解围!”
冯宝群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开口道:“你的意思是,咱们就不掺和到浑水里头去了?”
刘贵与他相交多年,哪里看不出冯宝群脸上平静,心里头却有了别样想法,赶紧摆手道:“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他顿了顿,又道:“但是现下咱们毕竟是在行军路上!是身负军令重任,白撒所情况未明,咱们现下就要同自己人闹起来!?还要不要打仗!?”
他语气越发急促诚恳:“冯老哥!千总愿为咱们底下人出头,咱们就更要为他着想!他现下年轻,又大好前程,此事若出,罪责不小!咱们都是千户手里提拔的人,难道能眼睁睁看着李千总现在自毁前途!?”
“你说得很是。”冯宝群心下一定,声音里方才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紧绷都放松了,又摇摇头叹口气,沉重地道:“刘兄弟,咱们身负重任,这你说对了,但就是这身负军令,才不能不出这个头!这口气无法咽!这不是小事,现下兵士们不晓得,难道之后也不晓得?!他们会怎么想!?咱们的人叫欺负了,上官却一言不发!有这样的心思,还能打仗!?”
刘贵一怔,还没说话,就听冯宝群又说:“这也是我方想通的。的确,咱们现在将兵士们安抚下来,待回去大军再来理论,但一来,那不知是甚么时候的事,二来,哪个不晓得,侯永贵是军门族侄?谁敢打着包票说上官一定会秉公处理?三来……”他一向带笑的脸上难得露出些不忍之色,一字一句都敲打在刘贵心上:“咱们做兵为将的,战场之上,谁晓得能活多久?若那几个兵士不幸,难道叫人家死也不甘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