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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已,只能沿原路又回到了江堤之上——堤上空旷旷的,依旧没有人,或许对大多数人来说,看夜“汐”并不是个好选择。没了大堤的回声,潮声听来仿佛更真实。两个人踏着江堤漫漫散步了数里,月亮渐渐升高,越发明亮地、浑圆地挂在天上,只是破碎嚎啕的江水中,始终映不出它的半点形状。
“江潮……就这么厉害了。”刺刺在一处坐落下来,怔怔看着远处的潮水涌动,“我听人说,大海的潮汐更厉害。”
“浙江潮,每年也就是这个时节最为凶险,也最为壮观。”君黎陪她坐下,“至于海潮——与这个又有些不同。”
“你去过海边吗?”刺刺心生向往,“你定去过。我却……我却哪里都没去过,连海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从这浙江一直往东,便到了海里了,对不对?”
君黎点点头,“是,过去就是东海了。”
“可惜你与沈大哥说了只三四日便要回临安去,定是来不及去东海看看了……君黎哥,将来,你总会带我去看看的吧?”
“将来,我们寻个风平浪静的时候,从临安一路坐船过去——不但可以去海边,还可以去海岛之上。”
“好啊。”刺刺欢欣道,“我们一处一处看,已经看过了湖与河,现在要看江与海。”
她欢喜的样子让君黎心里动了一动。江风十里——又何止十里——在这个夜晚温柔而和煦。他伸手抱她,她便倚过来,倚于他肩头。他只要稍许低眼,就能看见她带着潮意的发丝与面颊,还有润红了的双唇。
这双唇让他一瞬间好像回想起了什么。他呆了一会儿,“我好像……知道了。”他自语似地道。
“知道什么?”刺刺好奇抬头。
“我知道……你那天是从哪里发现……我饮过了小雨的茶了……”
刺刺觉得心跳忽然变快了。她不敢看他。他的手已经抚在她的脸颊,指尖从湿漉漉的发丝滴水间仿佛还划出了一丝凉意来,可唇息已是温热的了——热得足够抵消一切的寒冷。唇瓣相触时,她身体还是颤了一颤,但今天他没有放开她——他觉得偶尔可以相信一下沈凤鸣的话——他说,刺刺是个小姑娘,给她些时间,她总会慢慢软下来的。
沈凤鸣忘了告诉他,这样的等待也足以撩动了他自己。
唇舌酥软,嘴角湿润——他循着她湿润的嘴角一点点吮吸着,嗅入她的颈项,呼吸到她身上的江水轻咸和青草幽息。潮湿的衣襟勾勒出她的起伏,勾得他神魂俱醉。他有点分不清那正在一层一层迭起的究竟是涛声还是自己的欲望。他伸手触到她的身体。有那么片刻,他觉得自己又在梦里——在所有那些忘记一切羞耻、为所欲为的梦里。
今夜不正像个梦境吗?温柔了一切的月光温柔地照拂着江堤,掩饰了一切的涛声足以掩盖所有妄为。可是,他知道这并非梦境——因为,把他所有经历过的梦境加起来,都无法与这个真实的夜晚比拟分毫——唇舌与肌肤,表情或低语——这鲜活而甘美的肉体分明不是他抱过的任何一床被衾,不是那些黑白的自失、模糊的假象所能企及之万一。
他把她的脊背靠在江堤之上,在一个醒醉交征的刹那与她四目相对。“君黎哥。”刺刺怯意而犹豫地发出那么一点小小的声息。可是她并没有动。她的眼睛望在他眼里——如她仰望每一个夜晚和天空的姿势。
他在她的眉眼里,读到她从一始对他就不曾变过的全部纵容。
所有的理智都因了她的纵容退散了——他觉得他在这个醉落的瞬间爱得她极了,远胜过过去二十多年的所有生命,所以,他也要用全部的力气,将自己挤入她的生命里去。
夜满了,风动了,潮起了——在堤下也在堤上,在梦外也在梦里。耳里听着的,眼中望着的,都是惊涛拍岸、骇浪湍急。什么不应该、不能够、不可告人,都仿佛被这夜的汹涌撕得碎了——在那些不辨时分的反反复复之间,她的湿衣沾了泥灰,她的长发越发散乱,可他只觉她像一滴清晨的露珠,无论怎么啜饮都啜饮不尽。
直到,一个浪头将他惊了一惊。子夜时分,江汐回涌,巨浪狂欢,竟有那么一刹那越过了大堤之高,又一次湿淋淋就从身后砰然浇落。脊背猛地一冷,滚热的身体有三分寒凉下来,他好像从一处迷梦中微微苏醒,从一片空白中段段回神——胸膛起伏着,她还在他怀里。
他一点点地放开她,失了魂一般注视了她良久。
羞耻之感并没有如期而至——没有每一次梦醒跌落之后的懊悔自弃、羞愧难当。他没有感到羞耻。他只感到快乐。除了,还掺杂了几分恍恍惚惚的难以相信。
“君黎哥……”他看见刺刺唇间微动,“抱抱我……”
他回过神来,重新抱了抱她。如果不是第二个浪头很快跟了上来,他也许可以一直抱着她到天亮。此时他不得起身向堤下看了一眼——真的,江潮不知何时已漫满了堤下,一波波浪头正相互推挤着到来,大约,第三、第四个浪头都会很快打来,潮水正一点点逼近土堤的顶端。
他越发醒回了两分神,连忙捡了衣衫:“刺刺,快起来。”
刺刺扯过衣衫遮在身前,却没有起身。
“……怎么了?”他迟疑地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浮水,“……你没事吧?”
她的样子莫名让他想起“寒泥野刺”那四个字。
“你……你不抱我了吗?”刺刺的声音娇弱弱的。她的眼里映着月色,朦胧胧,湿润润的。
君黎愣了一愣。大概他真的习惯了她从不肯示弱的模样,如今忽然撒娇起来,他竟有点发呆。如果不是潮汐越来越大,夜风越来越冷,他倒还有时间与她慢慢厮磨,可是现在,他只能自己动手胡乱给她披裹起衣服,一边软语道:“再不走,真要被潮水卷了。我背你走便是。”
他真的背起她来——他心里深知这般狼狈不整的模样,决计回不得镇上,所幸他熟悉来路上有一处荒弃的龙王庙,大概还能容两人稍作修整。
刺刺伏在他肩上,安静了一会儿,终于才仿佛从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与懵懂震惊中清醒出来,忽然呜呜哭出了声。“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她一下子已哭得停不下来,挣扎着,一记一记地打着他,“要是……要是给我爹知道了,他一定……一定会打死我的……!”
君黎头脑里一时也混沌沌的,不知该怎样回答她。他知道虽然自己对她心意已坚,也绝不该在成亲之前——尤其是,在拜过了逢云之前——就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但他无法去分辩这不是他的本意,更不想给自己寻任何理由,只能闷头走着,一个字也不说。
刺刺的声息渐渐弱了下去。大概是终于累了,她不再哭喊扑腾,只低低地,一声声喊着冷。
夜真的冷了。子夜的风吹透水淋淋的衣衫,将刚刚的大汗淋漓吹成了一阵阵寒颤,吹得她在迷迷糊糊之中越发抱紧了他的脖子。大水应该是冲不到龙王庙的——他在庙里将她放落。也许是冷,也许是累,或者是困,甚或是怕——她显得昏沉沉的,一倚着了庙里的祈雨柱便垂着头,一声也不出。
龙王像前的供桌已残破,两个歪歪斜斜的腿撑不住半片木板,倾倒在地面上。供品自是半样也没有。自打镇子西头十几年前建起了个“海神庙”,这古旧的“龙王庙”似乎就再也没人想得起了。连跪拜的蒲团也破了大半,芯子里的茅草如肚肠般拖在外头。
君黎便干脆将茅草都扯了出来,取了几丝,与那半张供桌拆出的木头一起设法点起堆火来,余下的干草在地上铺了,容刺刺卧睡休息片刻。
“我们把衣裳烘一烘,等你好一点,不冷了,便回客栈去。”他向她道。
刺刺卧着没有说话,仿佛明亮的火光也不能让她高兴起来。
“刺刺?”他小心地叫她。“你在生气?”
刺刺依旧不语,好像是睡着了。
君黎也不再说话,先将自己道袍就着火堆烘烤。干燥而柔软的袍子覆到刺刺身上的时候,她才终于觉出了暖意,翻过身来,睁大一双眼睛,看着他。
“君黎哥,你……会娶我的,对不对?”她满脸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他在明暗跳跃的火光里微微笑了一下,“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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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衣衫都干了的时候,刺刺却真的睡熟了。火堆还在毕毕剥剥地响着,君黎出了一会儿神,才发现自己的发上还滴着水。
他才想起伸手拔下头上的道笄,将头发散了。湿发又打冷了肩头,他却好像不觉,只将发笄无意识地握在指间看着。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许久以前的种种,或是许久以后的种种?美好的过去,或是最坏的将来?——可是,又怎样?运命之难,前路之赌,本就没有给予他退路——那么,就以这样的方式,也很好。
“师父,”他喃喃道,“其实,你应该比我更懂得的吧?”
静默了一会儿,他又哂然一笑,“若有什么要来便来吧。无论是什么,我都这样受着。”
指尖微动,他将木笄轻轻掷入火中,轻得,仿佛这不是他今生最重的一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