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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昏沉并未如期而至。未知却也是份更大的煎熬,沈凤鸣无法确定,这次这剧毒又要如何来将自己反复折磨。
贺撄也清醒过来,便向四处查看。未几,他领着两名黑竹组长走了回来,两人向沈凤鸣报说已经都数过,黑竹会一面,折了二十多人,其中有两名组长。余者伤势也都不轻,只有不到十个还能称无恙。幻生界一面,关默、关代语、杨敬皆受伤难以动弹;关非故、关盛已死了。
“关非故死了?”沈凤鸣听到这里有点意外,勉强起身,“我过去看看。”
关非故还保持着先前跪于地面的姿势,沈凤鸣记得,从树上下来时,还见着他失心一般口中呢喃,可此时近看,他的头垂着,背心里插着一把尖利短刀,深红的血液顺着后背一直染红了侧襟,流至地面。
“是你们刚刚……补的手?”他回头问两个组长。
“不是,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了。”一人回答道。
沈凤鸣向周围扫视了下。虽说他不曾一直看着关非故,可大致也知道,黑竹众人此前一直在靠近林子边缘处与幻生为战,尤其是自己将蛊虫逼去之后,战线该是愈发靠后了,而关非故一直站在靠前之地,附近还有蛊人的保护,只零星有几个幻生界弟子进退,黑竹中人理应没有机会得手。
他忽记起一事,“是了。”此前幻生界中是混进过几个黑竹中人的,据娄千杉所言,也试图与他们接过头,但机会不佳,不曾成功。混乱中还得有机会接近关非故的,或许正是这些人。出手的虽是自己人,沈凤鸣心中还是有点后怕——幸亏自己适才决断,早早救了秋葵脱出幻境,否则关非故一死,情形又要生变。
关盛的尸体在不远处——这也是个死得十分蹊跷之人,只因沈凤鸣也分明见过他不久前还甚为得意的样子。或许先前与秋葵举“乐极生悲”的例子倒是在关盛身上应验了——他俯身去察,关盛的致命伤——似乎是血蚕的反噬。
如此也是不奇。血蚕本来是凶物,关盛想来虽然学过血蛊之法,却还无有太多经验,骤然从沈凤鸣处抢得,操控想必甚是费事。魔音之下,关盛当然也受了内伤,血蚕最后亦是因魔音暴死,反而损伤了蛊主,二伤齐发,他大概也不曾料到会赔上了性命。
还该感谢你把血蚕夺去了,不然我伤势大概也不止于此。沈凤鸣轻叹了一声,回头问道:“幻生界其他人呢?”
两名组长言说凡还能走的多已散逃,粗估也是十来人之数,余者死去不多,重伤不少。沈凤鸣再跟过去看了看,此时幻生与黑竹伤者混在一处,也没了互斗的意义,尤其幻生众人听闻关非故的死讯,皆是一心惶惶,哪里还有半点战意,有的更拿出随身解药来,想要求和示好,换条活路,见了沈凤鸣过来,又均各畏葸不前。
沈凤鸣嘱两个组长将众人看住,尤其是看好了关默、关代语、杨敬那三个,将那解药查过,叫人将中毒已深的先行救治。见贺撄得空,他便央他前去澬水一趟,“武陵侯与青龙教那头尚未传来消息,我先前教过武陵侯一个‘同归于尽’之法,要他实无法抵敌时,便用那个法子,置之死地而后生,等我的接应。如今——还望前辈携了此物,接应于他。”他将一物交给贺撄,如此这般向他交代了一番用法,贺撄顿悟而去。
回到秋葵处,净慧的运功将将少歇,见他返来,她眉心深锁,向他摇了摇头。
“沈教主恐要作个最坏的打算——我虽以内力为秋姑娘逐一修补经络,可她神脉大损,怕是……即便内伤能够痊愈,可是自此便与未有武学修为之人无异,而且……便是将来,都很难再重新修习内功了。”
她原以为沈凤鸣听到这番言语定要大为震惊悲痛,不料他表情却出奇地平静:“多谢师太了。我知道师太今日辛苦,只是……我此际力有不逮,另有一件紧要事,还是不得不劳烦师太出手。”
“沈教主请说。”
“娄千杉此际正与青龙教的单无意一起,困于君山岛上,受谢峰德之追杀。此事来龙去脉一时也无法尽数解释——只是他们之间如何恩怨,师太也是知晓的,盼得……师太能前往援手娄姑娘,勿要令她再遭毒手。”
“谢师弟他……怎么会?”净慧大为惊异。不过,沈凤鸣既来不及多说,想来眼下不是问话的好时机,她当下应了,将秋葵又交托回他。沈凤鸣便派人拣了一只小船,叮嘱一番,尽速送净慧过去。
安排好二事,他心中稍许安定。净慧与贺撄——总算是此地最值托付的两人了。他于秋葵身边席地而坐,向她望着——她仍双目紧闭。他知道——真力尽失,神识尽耗,这几个时辰之内,她只怕都很难醒转。仅仅是失去武功,这原本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他伸手及怀,取出一束烟信,以身边火把引燃。一缕讯号带着几分声响,升入漆黑的深空。
秋葵。他凝视天空中渐渐浅薄的光亮,喃喃自语。如此——也算是场胜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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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后来发生过什么,秋葵全数不知。苏醒过来的时候,日光那么明媚——真似上一次从幽冥蛉的噩梦中醒来的那天——一丁点儿暗夜的黑沉都已看不见。
只是身体怎么这么……这么沉重?比上一次还更沉重。自己仰卧的这地方,屋顶简陋,床铺糙硬,可以肯定,不是城里的武侯园。
还没有回城吗?她茫茫然放空着头脑。耳中听到琴声,心放落一些——有琴声,他总是就在左近。曲子依稀是上一次两人三支之会上对阵时他用过的《天山雪》,可是比起上次断断续续的音节,这一次的调子有些不同,仿佛多了几分细节微巧,却又少了几分随性写意。
意识忽然聚回心头——不对啊,他不是受了毒伤,怎么还有力气抚琴?——七方双琴昨夜不是毁去了,又哪里再有琴来奏出乐音?
她费力地伸手,去撩那遮住了一大半视线的竹帏。室内坐着几个人,渐渐清晰的视线辨出他们来——净慧、风庆恺、李文仲。
——没有沈凤鸣。
一股阴冷的恐惧蓦地爬上心头——“沈凤鸣呢?”她翻身坐起,不料身体丝毫不听使唤,手足的用力竟全然出乎她的意料,这一最简单不过的撑坐,竟叫她支持不稳,从榻上滚落下来。
好在,三个人早已听见动静。昏昏然要跌倒间,身体已被人接住——秋葵瞧见衣色,知是净慧扶了自己。琴声此时也停了——却原来,适才奏琴的竟是风庆恺。
“姑娘伤重,快快躺下,勿要轻动。”风庆恺不无担忧,“若有什么需要,但与我们说就是。”
一旁李文仲也道:“秋姑娘总算是醒了,我们风爷可是担心了半天,这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秋葵脑中嗡嗡作响,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倚着净慧颤声道:“沈凤鸣呢?”
“沈教主他……刚走开一会儿。”净慧道,“秋姑娘先躺下,慢慢再说……”
“刚走开?”秋葵打断她,“去哪了?”
净慧迟疑了一下,看向风庆恺等。风庆恺面上颇有些不自然,“沈教主一会儿也便回来了,秋姑娘不消着急。”
秋葵见二人如此,一颗心有如自崖上跌了空,没了重量地向下坠着。“你们不说,我自己去看!”她一手将净慧推了一推,便待起身——力气虽然用不大上,但这一推的心思却着实不轻。
净慧拦了她待要解释,那一边李文仲先看不下去:“秋姑娘这脾气真是——你不知道‘人有三急’嘛,那沈公子再是仔细你,也不能时时刻刻的都在这——师太和风爷都不好意思讲,你却非要问个明白。”
秋葵一愣——李文仲似笑非笑的,不像是拿什么要紧的事来打趣。她顿然无言以对,坐在床沿,微感尴尬。李文仲又咳了一声,“不过要我说,沈公子和姑娘好像没什么缘分,你看他子时待到午时又待到此时,你也没醒来同他说句话,偏就出去这么一小会儿,嘿嘿,便错过了。还是我们风爷——中午过来的,曲子这么一弹,姑娘就醒了。”
“他……他真的没事?”秋葵小声向净慧细问。
“秋姑娘放宽心,沈教主身上有些轻伤,大碍却是没有的。若真有什么事,也是这两夜没睡,疲倦多些。”
“是啊,中午我们过来,风爷劝他去休息,他还不愿去。这下可好,等这么久,还是没逢着秋姑娘醒的时候。”
秋葵心下微微发窘,垂头不语。
“好了。”风庆恺出言,“秋姑娘既然醒了,想来师太还要再替她细察伤势,我们暂且出去,一会儿叫人送些粥菜过来。”
净慧向他点首为意,待二人出了去,她便柔声道:“姑娘昏睡了有六七个时辰——眼下身上觉得如何?”
秋葵没抬头,“说不出来,总归是不甚舒服。”
净慧沉默了一会儿,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手轻轻握着,“秋姑娘,我与你说件事,你听了……勿要太难过。”
秋葵心才刚刚放落几分,这一下又提了起来,“是不是沈凤鸣他……”
“不是沈教主,是秋姑娘你自己的伤。”净慧道,“此事想来十分难以接受,沈教主原是要自己来与你说的,不过我见他一晚上疲于应付,心力交瘁,也不想他再多添一件为难事,恰好他此际不在,不若贫尼便替他说了。”
“是不是我的伤……很重?”秋葵目光垂落,“是不是……这一身功力都已尽数散了?”
净慧有些惊讶,“秋姑娘……感觉到了?”
“我猜到了。”秋葵苦笑了笑。她暗自运过气息,可是——比起气息尚短,她更感觉周身空荡荡的,甚至抬手抬臂用力都与平日里大是不同,像换了一个身体似——若非失了内力,哪里会得如此。她原不敢肯定,可如今从净慧口中说出来,自是再无侥幸。
净慧惊讶于她与昨夜沈凤鸣同样的平静,稍稍一默,方开口道:“贫尼也是习武之人,知晓内功修行甚为不易,十数年苦练一夕丢失,个中失落,非三言两语可慰,姑娘若是难过,左右此际没有外人在,也不必太过抑在心里……”
“我真的没事。”秋葵却还是清清冷冷的样子。她固然该很难过的,可是——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自己仿佛——早在等着这一日。
净慧不知道——便在上一次沈凤鸣身中幽冥蛉剧毒时,秋葵就已听韩姑娘就说过,她或要因救沈凤鸣失去这身武功。后来她运功之下,未有大碍,原是一直觉得自己偷得了一段幸运,而如果现在——如果沈凤鸣之无恙能以她失去这身功力为代价换得——她反而觉得心安。
“不过是与常人一样。”她向净慧露出微微一笑。“那么多人都不曾习武,我习惯习惯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