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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被回到画聊斋中的苏鱼和杨音二人,用水滴子看得一清二楚。二人抢购好药材,便回到画聊斋,苦等江临等人回来。苏鱼一时无聊,又玩起水滴子。
这时他满脑子疑问,问道:
“这胎毛装的什么大人物?三言两句就把大重山周帆给忽悠了?”
杨音抿嘴笑道:
“子辛可不是装的大人物,她可是大有名头。只不过你没头没脑,才敢平日里没事尽招惹她发飙。这种事连江先生都是不敢的。”
苏鱼一听,断定这是在替子辛吹牛皮。这胎毛小气至极,不就弄破个镜子,已经咬了他无数回了。只当是杨音的顽笑话,不再留意。然后牵着杨音的手,占着姑娘的小便宜,定神调动水滴子往一言惊堂逛去。
江临不知道又玩什么玄虚,非要杨音带着他去一言惊堂听一听故事,还说最好听上一上午。
苏鱼摇头不愿,杨音就哄他说这一言惊堂是情报中心,要紧得很。
苏鱼不怎么相信,一言惊堂都是道听途说的段子,没个正经的。只是遇到杨音这种少女没奈何,反正拖着小手,你爱带哪去就哪去,苏少爷都从了就是。
刚过春华门,老远听见有人在大吹特吹苏家少爷火烧十三楼的壮举。苏鱼老脸一红。杨音却是加紧催动水滴子一下子飞了过去。
太阳初升,春华门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拥挤吵闹。
一言惊堂里挤满了人。加摆的桌子都排到街面上来了,三四个人挨着一条板凳。口中没有一个不在谈论昨晚苏家大少爷一把火烧了十三楼的故事。
有人直叹有钱人家就是任性,好好的一座楼说烧就烧了。
有人则是埋怨,人家逛妓院都是暗地里偷偷摸摸地去,可人家苏大少爷逛妓院,闹的动静一次比一次大,唯恐天下不知。这次更是把整座妓院烧了,把全城的人惊醒了。看吧,鹊华街的商铺毁了大半,街上受伤的、一瘸一拐的人这么多,苏家这次肯定是要吃官司的。
也有人哀叹落泪,这十三楼是多好的一个地方,雕栏玉砌、纸醉金迷。还想着过段时间不闹鬼了,再去听牡丹唱曲子,和杜鹃跳跳舞。可是,就这么没了。那苏少爷这次实在闹得太过火了!
更多的人则是兴致勃勃地谈论昨晚的亲身经历,比如突如其来的狂风,花苞一样的火焰,烟花一样的光芒,还有罗江水里巨响……
有人忙着说话,就有人忙着干活。一言惊堂的跑堂忙着烧水煮茶,老板乐呵呵地打着算盘算账,看着账本上几个红点都是苏家少爷创造出来的,不禁心中对苏家少爷多了几分喜爱。
这时南边靠门的一个大嗓门在说着:“……那女鬼可厉害着,这苏少爷一烧楼,她烫了皮肤便逃到街上,一声啸响,整条鹊华街的窗户都碎了,就在我眼前碎的,你看玻璃还弹在脸上。”
那人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一道疤痕,不失兴奋。
旁边人又问,“后来那女鬼怎么样了?”
“嗨,自然是死了的。烧了楼之后,在鹊华街虎尾巷就发出一声怪叫,像是女鬼被掐住脖子。后来声音没了,鬼恐怕是死了。”
周围人一脸骇然,“这女鬼这般厉害,是谁杀了她?”
“自然是画聊斋里的那些神仙了。”那个人笑道,“能有这种神通的,我们阳州城就数画聊斋了。不过那还得托咱们苏少爷的福,不烧了楼,把女鬼逼出来,画聊斋也没这么好收拾她呀!”
周围的人一阵点头了然附和,都说苏少爷真够英气。
苏鱼忽然心里升起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想自己当时可是被这所谓的女鬼吓得够呛,而在他们口中居然成了杀女鬼的英雄,流言这东西果真奇妙!不过能这样装装英雄,也令人浑身舒坦呀。苏鱼长吁了一口气,没有察觉到杨音古怪地看着他,偷偷笑了一下。
紧接着,隔壁桌子的麻衣农夫冷笑道:“虎尾巷被掐着脖子乱叫的不是女鬼。”
苏鱼注意到这个发声的人,在南边窗口下坐着。一堆四个,都穿着农夫的麻衣。他们脸上都挂着彩,心不在焉,并不像是来听人讲古的。
苏鱼认得这些脸,这正是满堂红的人。他心中冷笑几声,难怪杨音说一言惊堂是情报中心,这些混球,敢情是把一言惊堂当成接头地点了啊。歪头想一想也是,这里八卦聚集,人来人往,哪里的消息交易能比一言惊堂来得更方便呢?
讲故事的那个人听见自己的内容被质疑,十分不高兴,嘲笑道:
“不是女鬼在乱叫,还能是你呀?”
堂上一片哄笑声。
麻衣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指骨泛白。
苏鱼杨音两个,见状忍不住大笑起来。要是这个讲故事的知道昨晚被揍得惨叫的正是这个人,恐怕会笑得更大声吧。不一会儿,又有一行三个人进来。满堂红这边马上走出去三个人,那三个人正好坐了空位置。
“这三个人是哪边的,昨晚好像没见过?”
“这三人都是不同家的,我也认不全。来阳州城看戏的可不止昨晚那几家。一些小门小派,还不知有多少呢。想捡便宜,又不敢在城里凑热闹,只好现在来打听消息。没想到满堂红还经营这个生意。情报买卖没信誉是不行的,看来满堂红在阳州城的根基比江先生想的还要久一些。不能不防着他们还有一些老不死在外城藏得深深的不进来,只等我们和财神殿开打。除了这些门派,还有一些独行侠客,也打算观光呢。据说连神出鬼没的无门无派、无恶无善、无邪无正的竹杖、芒鞋两个怪老头也出来凑了一番热闹。”
苏鱼一脸发懵,“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怎么这些神棍全聚过来了?”
杨音收敛了笑容,声音微微沉重:
“离魅被破之后,财神殿发出讨伐令,谁能逼出画聊斋主人,谁就能入主财神殿江南司。讨伐令一出,风声总会泄露,江湖上各大阴阳门派便知道风波涌起了,大家齐聚阳州城来看好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无论是财神殿败,还是我画聊斋败,对他们而言只好好处没有坏处。
何况,我画聊斋时间最短,资历最浅,名头却最响,修行最厉害。花先生当年,可是把整个阴阳界都打丢了魂。多少人觊觎画聊斋里的各种精灵草木。只是碍于门派的名声,不好做太下作的事。对比起来,他们最想看到画聊斋财神殿两败俱伤,其次就是画聊斋大败,他们好一哄而上,多少分点汤喝。哼。平日送他们胆子,也不见他们敢在画聊斋面前直一直腰板!”
苏鱼一听,眼睛里放出锐利的神彩。这争权夺利果然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本来以为这些所谓修行养生的世外高人们好歹能有什么例外。没想到官场上如此,商场上如此,他们阴阳道里也一样。
“先生一听财神殿发了讨伐令,就知道他们没安好心思。无非就是操控人心,知道我画聊斋在阴阳家眼中都是块肥肉,引这些门派进来,给我们压力,耗我们精力。先生知道危机已起,便决定不能坐以待毙。财神殿敢发讨伐令,正好逮住十三楼闹的女鬼,先打击一下这些不长记性的。
要你相救蜃雉,是先生走的一步好棋。救生灵得自由,本来就是画聊斋历来做的事情。关键是,其他门派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绝不会相信画聊斋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动干戈只是为了相救一群蜃雉。所以你子夜大闹十三楼,让他们摸不着头脑。画聊斋名头还在,他们只当画聊斋又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做什么关节。我一动,敌必动。见我画聊斋和财神殿都动了,其他人也稳不住,纷纷跳出来观望。先生神机妙算,算好了每一步,布置好人手,将阳州城的明里暗里的局势摸得清清楚楚!”
杨音说到江临,声音就变得激动清扬。苏鱼见状小心眼犯了,酸意四起,恨声道:
“江临这厮奸诈,嘴上说着让我去救蜃鸡,实际却把我当成鱼饵挂在十三楼。难不成就不怕我救不出蜃雉,不烧楼,不闹腾么?说什么神机妙算,还不是有我这等讲义气、老实又卖力的呆瓜提供使唤!”
杨音听出苏鱼凭空而来莫名其妙的飞醋,十分的头痛无奈,温言劝道:
“先生说,苏少爷学识渊博、机智勇敢,救助蜃雉一事一定可以轻松办到。况且昨夜所有人的中心都在十三楼,如果不是苏少爷这般的人才在那里镇守,恐怕先生的计划就得不到落实了。苏少爷才是成功的关键呀。经过昨夜,画聊斋总算搅浑了水,澄清了局势呢。你看看,那一行神秘的斗篷人,还有十三楼的被偷物件,不就是托苏少爷的福,才发现的么?”
苏鱼听这话脸上一红,明知道这少女是在故意哄人了。但他耳根子向来软得很,尤其是美丽女子的温言软语,最是抵挡不住。这一话只觉得杨音声音软柔十分好听,不禁心花怒放,哪里崩得住面皮,早恢复嬉皮笑脸来。
杨音冰雪聪明,见状微笑道:
“昨晚你点火之后,我画聊斋几乎全部出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和任务,我们三组甚至一个夜晚都泡在罗江水中。六组去跟踪财神殿的高手,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八组出去盯梢取情报,估计现在还在外围伪装成各种身份打混呢。四组飞絮柳姐姐,还不知道在哪里游击财神殿的狗腿子。子辛子丑连夜在苏府接应。何叔他们则在苏宅外围监控。斋中只有先生一人在坐镇,运筹帷幄。”
苏鱼听着大概能想像出一幅幅惊心动魄的打斗场面,连杨音这样柔弱美丽的女孩子都上场了,自己去十三楼放一把火,救出几只蜃鸡,倒算是最轻松的任务了。想到这里,苏鱼心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杨音这时倒笑了,“本来先生也没想到你胆大包天,会去烧楼。不过你这一烧,效果比先生想的还要好。不仅给这些人当头一棍,而且还做成了一件好事。先生说,你这一烧,至少把财神殿的咒给破了。省了他接下来好多麻烦事。”
听杨音说到“咒”字,苏鱼眼睛又放起光来。记得江临曾说,财神殿用整个阳州城给他们下咒,他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江临也支支吾吾,说一截留一截。这下子刚好趁机问杨音这有求必应的好妹子。
杨音果然侃侃道来:
“财神殿讨伐令一出,全部财神殿的各地分支,大小头目,但凡数得上号的,都想摘令。这些人的诡计手段一波接一波。女鬼是顾家少爷搞出来的,可是却被另一个财神殿善于用咒的魁手吴常给利用了,下了一个万人咒。阴阳家的咒语、口诀,其实就是言语字符,说白了就是一种念头。人或是鬼怪一旦接受了这种念头,就是中了咒,精神不强的人再也无法从脑子里抹去,那念头总是不由自主浮现出来,越发作越频繁。或被蛊惑,或被逼得疯狂,或是识海受损,修为受创。
万人咒,就是把念头下在大量凡人身上,人数一多,形成舆论之势,万人咒就成了。这时哪怕目标人物自己心中多清楚实际状况,也抵挡不住这种潜移默化,无处不在的念头的影响。
女鬼杀人,就是财神殿利用人们的舆论制成一种咒,让大家对十三楼闹鬼的事深信不疑。一个人这么说,可能有人不信,但全阳州城都在说十三楼闹鬼,就让人不得不信了。所以你们其实暗暗地多少都接受了这个说法,去往十三楼时,连江先生都动摇了。你自不必说信了个十足十。果然,你看见的鬼就是诗中女鬼的模样,十三楼蜃雉产生的虚像就是传闻中楼会飞的虚像。
实际那鬼是财神殿的法门,通过剥离活人精魄画出来的,并没有实际模样,各人见各人心中所见罢了。如果你没有听过这些流言,那么你自然不会恐惧、想像,财神殿的咒也没办法趁虚而入了。所谓‘三人成虎,众人皆醉,假作真时,无为有处。’便是留仙鬼圣对咒语口诀之流最好的阐释了。”
苏鱼这下子听明白,却不以为然,咕哝道:“不就是心理暗示,说白了就靠嘴巴忽悠么?搞得这么复杂。西洋人也会,还高明得多。”
杨音一时听不明白苏鱼口中的‘心理暗示’是什么,只听见苏鱼的西洋魔怔又犯了,只好摇头接下去说:
“先生说了,这个咒虽然对他影响轻微,但总归是大意了。你虽然有行气玉佩护着,一时也不见得怎么样。可这个念头虽小,总归存在着。搞不好被财神殿的人再拿来利用了呢。你知道,念头这种东西,就像野草生根一样,产生容易,去掉可麻烦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再下一个相反的万人咒,这就需要再来一个相反的念头。可是人心奇怪,总是先入为主,想要再说服这么多人坚信另一个截然相反的念头,可是麻烦的紧。不过你一把火烧了十三楼,大家都自发地说苏少爷和画聊斋的人一起收拾了女鬼。流言一起,万人咒不攻自破,这就又破了财神殿的一条路了。苏少爷,你可真是了不起呢”
白白赚了杨音一句夸奖,苏鱼嘻嘻一笑。
怪不得江临要杨音带自己逛一言惊堂。消息集散,自然能直接感受到某些东西。原来自己烧楼还有这个好处,夸自己是英雄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嘛,看来还真得听上一个上午。
转念一想,按杨音说来,自己还替江临解了局,机会难得定要他好好谢自己。而且事不宜迟,不然过几日这混蛋就装作忘了。
苏鱼坏笑一声,主意就来了。这谢礼嘛——就向他讨要这厉害又顽皮精灵的杨音做妹子好了,做保镖也行。如此一来就可以天天腻住,远离江临的魔爪。心头一阵胡思乱想十分快活,便问道:
“你们斋主现在在哪?我有大事现在就要和他商量。”
杨音道:“你十三楼火头一起,江先生就猜到局势的变化比他料想的还要快。他担心财神殿狗急跳墙,提前发动阴谋。所以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他提前去了碧波潭下取玉髓。”
“玉髓?和我有什么关系?就在这碧波潭下?这池子能有多深?”
杨音笑道:“这池子可比海眼还深,不然哪里来的玉髓?苏大少爷身上挂着画聊斋重宝,先生说,要给你提前施上秘术,多重准备,以备不测。”
苏鱼一听,心头一宽,大喜。
他最喜欢充分准备,“以备不测”这种说法了。到时候可以拿着宝贝到处砸人,管你是哪个门哪个派的,连财神殿的最厉害的狗子都奈何不了的秘术,怕了谁来?
越想越开心,苏鱼搬了张椅子坐在潭边,只耐着性子等江临取了玉髓出来。
这时,秋华街,八节瓜巷,第三座富丽堂皇的庭院里。一行人神色紧张地站在屋外。
屋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一个白衣少年双手握拳,站在窗台前,表情十分恐惧,正是顾家少爷顾以盼。
他眼前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男人。男人面无表情,只有一只左手。正是杨音口中所说的魁手吴常。
他的左手正在把玩一支毛笔,这支笔十分普通,看上去甚至有些廉价。芦苇做的笔杆子,毛尖又粗又秃,像是祖宗流传下来的物品。
这时毛笔从男人的手掌中掉落下来,啪嗒一声。少年脸色一凛,身体抖了抖。
“我早告诉你了,这泣鬼神不是普通人能用的,”
男人开口道。他的声音没有丝毫高低起伏,就像一个多年不中举的魔怔秀才在读书念经一样。
“如今你少了一魂一魄,你父亲就要责怪我把笔借给你了。”
少年的父亲顾常在,是财神殿三大堂主之一,掌握着殿中的经济命脉,顾家的声望在阴阳界中一直不小。
少年面容惊恐,连连咳嗽。
“家父必不会责怪吴师叔,这泣鬼神是以盼求着吴师叔借给我的。所有结果小侄自己承担,完全和师叔没有关系。”
黑披风的男人似乎对着个回答很满意,转过头来,对少年道:
“你天分高,在财神殿新一辈中数你资质最好。如今你少了一魂一魄,恐怕修为很难再精进了。”
少年沉默低下头。
男人嘴角弯起,问道,“一个阴阳道中人,不能修行,这辈子就毁了。你顾家死了两个儿子,只指望你继承家业。如今你也算废了。你父亲该如何痛心呢?”
顾以盼低头,肩膀微微颤抖,眼眶似是强忍着泪水。
男人又道:“你恨不恨那个毁了你一辈子的人,想不想亲自把他踩在脚底下,让他也尝尝你所受的苦?”
少年听这话,霍地抬起头,眼里涌动着无数不甘、屈辱和仇恨。他咬着牙,似乎挣扎许久,最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
“想。”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就按我的计划来。”
少年重重地点点头。
男人伸出唯一的一只手拍怕他的肩,道:
“我和你顾家还有几分交情,这次便不罚你。倘若下次事情还办不好,加倍!”
少年一抖,瑟瑟缩缩地点头。
男人冷笑一声走了出去。随即,门外传来一阵惨叫哀嚎声。
“被画聊斋当狗耍就算了,连自家少爷还看不好。不当罚吗?”
男人冷冷看着他们。然后移眼,望向院子外一棵摇曳的大树上,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弧度。
冷笑声从嘴角露出来:
“去吧,告诉你家主子。我魁手吴常在顾家大宅等着他呢。”
庭院外,疏影如一阵风一样消失在秋华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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