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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仿佛已是三更。恍惚间将要睡去,忽然听见外面似乎有什么动静,远处有些人声嘈杂。仔细一听,窗外也有人走动的声音。坐起推窗一望,见有几个值夜的兵丁正在向院外跑去。丘胤明叫住一个,那小兵吓了一跳,赶忙低头道:“大人恕罪,刚听门口的人说,有江洋大盗在府台衙门放了一大把火,有不少人都爬起来去看了。”丘胤明一听,觉得这事实在荒唐,连忙喊人,匆匆更衣后带着几个随从骑马往知府衙门而去。街上已有不少老百姓,个个好像看热闹似的,三三两两说三道四。远远看去知府衙门火光冲天。
丘胤明赶到时衙门前已有军队将街道封锁,府衙大院的半边都烧着了,衙役兵丁们手提水桶前后奔跑忙得焦头烂额。见御史大人来了,军队纷纷让道,丘胤明催马急行,一眼便看见满头是汗的张大人,正吹胡子瞪眼地左右招呼。张皋一见他来了,满脸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前来行礼道:“丘大人,张某的脸真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这,这太目无王法了!”丘胤明安慰道:“张大人,先不要太自责。”边说着边大致看了看火势。火其实并不很大,却烧了府衙半边的外院,大堂还是好好的,可大堂门口的墙壁上被人用兵刃刻了两行大字:明日若不释放灾民,开仓放粮,开封府衙焚之一炬。下属名:飞云剑。这时有几个衙役提着石灰桶和刷子正要将墙上的字涂掉。丘胤明道:“慢着!先别刷掉。”回头问张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知府叹了口气道:“说来也是张某失职,前些日子成群结队的灾民涌进开封,起先一些大户还舍粥救济,后来大户们渐渐招架不住了,于是有些灾民便不安分起来,小偷小抢的不少。府库里存粮其实也有限,这么下去实在不成样子,于是,就想让一些灾民暂时充当河工,这样若是河堤能早日修缮,粮食不至于亏空。可是,唉,那些灾民吵闹着不肯,我们也没有办法呀,只好抓了一些聚众闹事的,关到牢里。这还没两天呢,就……”
丘胤明心中掂量了一下,若说府库亏空,刚收缴了八十万两银子,看来不会空到哪里去,灾民闹事怕御史来了看见倒是真的。不过当下的重要目的是修河防而不是查贪污。于是他对张皋道:“这样吧,我看你就先把牢里的人放一些出来,然后先舍点粥,就说御史要亲自督修河防。另外明天我到你们衙门里头看看,顺便帮我把巡河佥事范平叫来,我要和他商量商量治河的办法。”张知府点头赞同。
回驿馆的路上,丘胤明琢磨着方才墙上见到的字。那两行字看来是一气呵成,再锋利的兵刃,若没有纯厚的内家功力是写不出来的。这个“飞云剑”不知是个什么人物。
次日,将近午时,丘胤明来到府衙。府衙的半边都是焦黑的,门口一口大锅里头烧着热粥,许多面黄肌瘦的灾民正排队拿粥。丘胤明见状,知道张知府已按他说的照办了,心情不错,走上前去,从衙役手中接过粥勺,对灾民道:“各位老乡,府库里存粮有限,众位就先将就一下。丘某尽快同众位大人商议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并将亲自去河防督修,各位若是肯出力,丘某感激不尽。”话音落下,下面一片“谢谢青天老爷”。张知府与众位县令听到御史在施粥,也都出门立于一边。丘胤明舍了一会儿粥,同众位大人一同进入正厅,众人对他恭维了一番后方才切入正题。
丘胤明问道:“各位对这银两的问题有何看法?我初来此地,各处都不如你们知道得详尽,张大人,你说大概需要多少银两?”张大人略思道:“这修堤么少说也要三四万,另外河工的工钱,冬天和明年的补贴,还有今明两年的缺税,加起来就要有二十万两出头。”丘胤明“哦”了一声,环顾四周,见众人似乎都默许,方要发话,看见范平也在座,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于是点头道:“张大人说的在理,让我和范佥事商量一下,下午决定吧。”马上转脸对范平道:“范佥事,你有空的话我们饭后喝杯茶,我有事向你请教。”范平站起躬身道:“请教不敢当,大人尽管吩咐。”
饭后,丘胤明把范平请进偏厅,叫人上了两杯清茶,便屏退左右。丘胤明坐在靠窗的红木太师椅上,略微环顾四周,墙上挂着一幅“秋意图”,两只鹧鸪,黄叶纷飞,有几分意趣,不知是谁画的。喝了口茶,见范平很拘谨地端坐在前半个椅子上,丘胤明道:“范佥事,这些年辛苦你了,就你一个人负责修堤也真是难为你啊。”范平向前倾身道:“丘大人莫要这样说。下官是个河工家出身,这河堤也是沿河的百姓多年来不断加固才能勉强维持,不瞒你说,每年大大小小的泛滥,真是害苦了百姓。”
丘胤明知道这是个老实的好人,点头道:“我也就直说了吧,督修河防我是头一次,其中的学问我是一点也不通晓。有一处我想不明白,这河堤似乎年年都修,可到了次年仍旧是洪水泛滥,朝廷每次都拨了大笔的银子,为何就不能根治水患呢?”范平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显得有些吃惊,想了想道:“丘大人,有些话我也不好说,不过这河堤屡修屡坏,是下官不才,没能用上根治的法子。”丘胤明见他有难言之处,便也不追问,道:“那依你看,有没有长久些的法子呢?”范平道:“不是没有,只是……这风险不小,从前也没在这里用过,而且,万一不成功,上面怪罪下来下官实在是担当不起。”丘胤明道:“不妨,说来听听。”
范平见他一脸诚恳的样子,只好说道:“河南这儿地势平坦,水流缓慢,所以河底泥沙淤积,用不了多久河床就抬高了,去年筑的堤到了今年就多半顶不住,所以虽然每年不断加高堤防,但河底的泥沙堆积得更快,到了第二年这河堤就不管用了。”丘胤明道:“那有没有办法把河底的泥沙清除掉?”范平摇头道:“黄河不比其他小江河,这几十里宽的河,哪里挖得完?不过倒是有个法子,我也不太敢轻易用。所以一直这么拖着。”丘胤明道:“既然有办法,就不妨试一试,有什么风险,我给你担着就是了。”笑了笑,又道:“说不定,这回不用,下任的治河御史若又不敢尝试,那这里的老百姓何时才能有个安稳日子过啊?”范平听了,起身对他一躬到地道:“丘大人,有你这样的御史,真是百姓难得的福分!”丘胤明忙道:“你不必这么着,坐下坐下,喝口茶,到底是什么好法子?”范平此时也不像起初那样拘谨了,坐定说道:“泥沙沉积的关键原因是水流太缓,若能迫使水流加快,那就能把河底的淤泥冲走,这样河堤就管用了。”丘胤明虽然对治河一窍不通,但一听就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法子,点头道:“好主意,回头我想想,今晚我就起草奏折,一旦朝廷认同,我们就可以开工了。”
范平觉得“我们”这二字有些奇怪,难不成这御史大人想……还没待他想完,丘胤明又道:“那依你看今年要用掉多少银子呢?”范平想了好一会儿,说:“这我倒也说不清,都是上头管的。只是……往年到了冬天,河工的工钱总是不够发,原本该给五文钱的到最后总是只有两三文钱。”丘胤明听了这些,心里明白,这些钱自然是流进了上头的袖子里,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再多问,和范平交待了一些开工的准备,便出来找张知府等人将钱的事了结了,同时让张知府专管银钱的收支并将所有账目给自己过目。若还有人乘机从中捞一把,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而且到底自己是御史,量这些人也无从做出太出格的事来。
次日一早,河面上刮着不小的风,范平笼着衣袖立于河边。河工们天没亮就扛着石块土袋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吆喝声随着风飘到很远。范平正出神间,忽然听到身后有车马从开封府城方向驰来,回头一看,果然是御史大人,赶忙上前相迎。丘胤明下车,后面两个随从还拿着两个包袱。范平有些纳闷。丘胤明对范平笑道:“我这两天也到工地上住住。”范平一听大惊失色道:“这怎么使得?”丘胤明道:“怎么使不得?治河御史不就是来治河的么?再说,我也不放心啊。”范平无话可说,这样的御史,他爱怎么样就随他吧。
不久,京城里送来了回执:冲沙治河的方法被朝廷采纳。丘胤明立即让范平全力指挥民工搬运土块石料修筑栏河堤坝。
三个月后的一天,随着有节奏的吆喝声,最后一块石料落了下去,此时河道已经被拦截得只剩五里不到,湍急的水流带着沉积多年的泥沙渐渐向下游流去,水面不断缓缓下降。看来明年不再会有水患了。范平建议在上游开挖支流,如此一来既能引流洪水,又可灌溉农田。丘胤明又下令招集附近各县的灾民,如有愿意参加治河者,不仅当按制发放工钱,而且工成之后将分与土地令其安生。于是几天之内便有数万人响应。丘胤明上书朝廷,言河南水患虽治,但灾民众多,望朝廷减免本年的租税,同时请求允许在河南境内严处兼并土地的地主豪绅,还地于民。
不久,吏部又下了一道文书,丘胤明治水有方,暂命为开封府尹,善理灾后安置难民,恢复农耕之事。而现任的张知府则调往了江西。
丘胤明着实没想到这样的安排,得到文书后连忙写信让柴管家带着马和所有的佣人从京城前来开封府,并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东方兄妹。东方炎得知消息后,一面为他高兴,一面又为好友远去唉声叹气了好些日子。过了年后,老爷子在老爷的再三请求下回了南京,多亏还有东方麟在身边排解烦闷。时间过的很快,在沿河百姓的踊跃参与下,上游的支河在二百多天里竣工。之后,丘胤明又鼓励农民在河岸两边广植桑林,一来以保水土,二来植桑养蚕又可增加农户收入。这样即使粮田税收暂少,售出蚕丝所得也可以补足。
不经意之间,已经是他在开封府的第二个春天了。
四月廿三,曹公公五十大寿,有些头脸的官员们纷纷上门拜谒。石侯爷是贵客,晚宴后,陪曹公公在后花园中饮酒赏花。夜风清凉,花香扑鼻。曹公公酒上三旬,话自然也是滔滔不绝,不知怎么的说到了这年各地秋收的事。曹公公道:“听说,这两年开封府的税收比往年好很多,要知道那地方可是有名的多灾多难,前年还为了水灾的事大费周折。如今皆大欢喜,圣上也高兴得很。是谁在掌管开封府?”石亨道:“不就是我前年向你推荐的那个,很年轻的工部员外郎丘胤明么?他出任治河御史,而后做开封府尹也有一年半载了。怎么就忘了?”“哦——”曹公公仿佛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呀。派出去办事原本也只是暂时的,仍旧该调回到京城来。你看呢?”石亨道:“公公说得在理。就不知吏部和内阁的几位是怎么想的。”
一个月后,吏部文书下,授开封府尹丘胤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待新任知府到达后即刻回京上任。消息一来,倒是柴管家最兴高采烈,总算又回京城了,这回真是跟对了主人,祖宗八代积德,忙到庙里烧了三柱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