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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边坐待天明,东方麟和无为说起出嫁之前的一些事。自从离京回家后,东方麟就没有出过门,父亲愈发严厉,命她每日在家练习女红针黹,不许到镖局去。就这么过了数月,日子越来越难熬,还是母亲怜惜她精神萎靡,总算说服了父亲让她暂时住到麒麟山庄去。爷爷自从今年开春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入夏之后,有东方麟日日陪伴,方才有所改善。七月某日,爷爷将她招到膝下,有意无意地说起她的婚事,东方麟听了心中烦闷,不愿多言。爷爷自然看在眼里,又过了数日,一天东方炎来了,说是爷爷特意招他前来。入夜后,祖孙三人聚到正厅,彭老管家亦在场,之后屏退了所有的仆人,紧闭门窗。见爷爷脸色严肃,兄妹俩都有些紧张,不知他要嘱咐什么要紧的事。
说到这里,一抹笑意拂上了东方麟的脸颊,对无为道:“爷爷和我说,不管将来怎样,都不要我为难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大胆去过。家族的颜面和利益固然重要,可人不能总为了颜面活着。人生苦短,不能为了什么颜面,什么礼法去葬送自己,更不能为了颜面和礼法去葬送别人。”
原来东方老爷子早有打算。招来东方炎,便是当面与他挑明心意,看他日后可否为妹妹撑腰。而东方炎果然不负所望,听爷爷如此说话,心中明了,便道,不管妹妹将来有什么打算,他这个做哥哥的一定不会为难她。东方炎说得郑重其事,在场之人都知他是个一言九鼎的君子,自此皆无疑惑。于是爷爷将早就写好的一纸文书交给兄妹俩看,文书上说,麒麟山庄的房产和周围的地产将来皆归东方麟所有,文书上还有应天府尹签名盖印为其作证。而当初归在东方老爷名下的房契,也早就由彭老管家从中做了关节,转移到了老爷子名下。
听得此言,无为感叹道:“你的爷爷不愧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豪杰。”东方麟道:“爷爷对我太好了。我这样大逆不道,将来,必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才不辜负他对我如此。”
二人对月闲谈,时间过得快,不知不觉间东方见晓。无为说,昨日顺利脱身,全靠司马辛鼎力相助,他们这样逃走了,白孟扬肯定不会放过他,必须回去看看才能安心。东方麟自从昨夜得知无为到杭州前后的细末,心里对这位往日对头的气消去好多,便决定去找家客栈,先安顿一下,让无为快去快回,一路小心。
约好碰头地点,无为快马回杭州,东方麟则慢悠悠地走上大街。白天的街道和昨夜迥然不同,人烟稠密,店铺热闹,阳光下生机勃勃,让人心里一下子舒畅开阔起来。远远便望见了昨日偷衣服的那家王裁缝店,门口似乎聚了几个人,东方麟好奇,便走了过去,站在门侧不远处悄悄探看,隐约听见有人在说,昨夜有贼,值钱的东西一样没拿,就拿了几件最普通的衣服,稀奇得很。东方麟觉得有趣,凑近两步,又有人说,失点小东西真没什么,就当消灾积德,怕就怕哪天飞来横祸,像隔壁街上的林氏武馆,老头子老老实实操劳一辈子有了点家业,转眼间,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欠下人家一大笔债,这是遭了哪世的孽。东方麟一听,心中暗道,莫不是昨夜听到哭声的那家?听闻就在附近,便找了个人打听,一路寻了过去。
尚未走到,远远就看见前面一家门口挂着大白灯笼,门外挤挤攘攘地围了一群人。东方麟快步走上前去,人头密匝,立在外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有人道:“钱老爷这样的日子上门来提债务,着实不大厚道哩。”“哎,人家也是一大笔钱失在那里,出了这事,对两家都是灾祸。”“听说钱家还可以的,大约不会为难林老汉。”“顶多就要了他家这处房子罢。”“唉,那还不是要人命吗?没了这房子,老两口往哪去?听说还有个几个月大的小孙子呢。”
东方麟听得一知半解,正想寻个人来问问,只听里面有人道:“诶,快看,钱老爷出来了。”一阵脚步声响,门里出来几个人,立即有人道:“钱老爷,林师傅可是好人,你不可以在人家这样子的时候为难人家,雪上加霜呐。”“是啊,是啊。”不少人附和着。钱老爷道:“众位稍安,稍安,我只是来看看,没有别的意思,其他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说罢低头上了小轿,催促家人快步离开了这里。围观的人群继续议论了一会儿,方才慢慢散开,这时,东方麟才有机会走上前去,见邻居家一个大娘正要关门回家,连忙上前作礼道:“这位大娘请慢,敢问这林氏武馆出了什么事?”听她外地口音,大娘道:“你是过路的?”东方麟点头,道:“昨晚听到他们家有人哭,哭得实让人伤心,不知是什么样的祸事。大娘可否告之一二?”那大娘见她是个姑娘家,又生得漂亮白净,便不避讳,索性从门里搬出来两张板凳,坐下慢慢道来。
“这林氏武馆开在这条街上有几十年了,林老汉当年从他父亲手里接过家业,一直在这里开馆收徒,可来学武的人并不多。你说,现在太平日子,人家有点钱的,都教孩子读书,再不然,学门手艺,谁送来学这,又苦又累的,将来又找不到什么能赚钱的营生。后来,武馆光靠收徒维持不下去了,便也做一些保镖送货的生意。可他家到底人手少,也保不了什么大买卖,多是到临近州府送些杂货,药材,家信,礼物之类。”大娘摇头道:“这林老汉人老实,不会揽生意,人倒真是好人,又本分,大些的生意他不接,即使有人来委托,他也推掉,说是担当不起。可这副样子,家里只有越来越穷,儿子不愿意了。”东方麟小心问道:“他家丧事可就是他儿子?”大娘点头道:“可不是嘛,他儿子去年才娶的媳妇,孩子还这么小,这下可怎么办哟。”原来,一个多月前,城外庄上的钱大户来托镖,要送一笔钱财往北方的亲戚家去。那天林老汉正好出门,是他儿子接待的。年轻人哪里懂得事情轻重,眼见家中入不敷出,正好来了个大生意,二话没说便接了下来,收了定金。林老汉回来,大骂他不晓事,可既然都应了,只能硬着头皮让儿子出镖。听到这里,东方麟心中已知晓大半,山东道上自古多强人,保镖的凡走那里必是苦差。大娘道:“没出一月,小伙子的尸体就被抬回来了。唉,死得惨呐。”大娘摇头,不忍再说。
东方麟暗自叹道,这真是叫做老天无情,莫管你好人坏人,祸事一到,人人皆如草芥。谢了大娘,起身来踱到林氏武馆门口,见门还开着一条缝,便侧目向里张望,院里空荡荡的,后堂隐有哭声传来,少顷,又有婴儿哭声,此起彼伏,听得人心里发凉。冷不防有人来关门,东方麟定睛一看,是个一身缟素的少妇,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少妇见门外有人,赶紧低头将门飞快拴了。
离开林氏武馆,东方麟找了个客栈住下,一天都在想那林老汉家的事,总觉得该做些什么才好,思量半日,终于打定了主意。
傍晚,无为从杭州回来了。二人碰头之后,无为便道,白孟扬果然追到不择园,向司马辛大发雷霆。可人都跑了,再发怒也无济于事,所以一行人在园子里闹了一阵便回去了。听司马辛说,白孟扬已书信一封让彭老管家带回东方府,找东方老爷质问。看来这事有得闹了,白家若是不厚道的话,还可能告到官府去。司马辛又说,昨天房通宝趁着婚礼混乱,竟跑到后面去偷了两样极为值钱的古董。东方麟方才还在担心家里会因此吃官司,听了这消息,忍不住哈哈大笑。
说完,无为从包裹中取出一包东西来,东方麟打开一看,竟是自己昨天丢在不择园的整副头面。“司马辛说,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现在你肯定手头拮据,这些值不少钱。”无为道,“他还说,给你钱你肯定不收,不如让你自己把东西当掉来得方便。”东方麟轻轻哼了一声道:“谁要他给钱。”“还有这个。”无为又递给她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东方麟接过无为手中那个一尺长短,乌沉沉,冷冰冰的铁物,仔细看了一会儿,惊奇道:“火铳?”无为点头,“房通宝新制的短火铳,我试过了,挺好用的。”东方麟侧目道:“他送给你的?”无为摇头道:“不是。是司马辛叫他送给你的。”
“干什么?”东方麟心里发毛,“干嘛平白无故送我东西?我要这干什么?”
“他说……”无为有些为难,顿了一会儿才道:“他说,你功夫不过硬,混江湖要吃亏的。有了这个,遇上厉害的对手可以保命。”
“呸!”东方麟一下子便生气了,将那火铳扔回给无为道:“他凭什么这么污蔑我。我才不要这又傻又笨的东西呢。你觉得好用你自己留着吧。”无为早料到她会如此,也不辩驳,径自将火铳收了。
过了一会儿,东方麟消气了,和无为说起日间所知林家武馆的遭遇。说罢,便道:“我看他家好可怜,既然遇上了,能帮就帮吧。况且,保镖本就是我的本行。你,愿意帮我这回吗?”无为二话不说点头道:“这是自然。”东方麟仿佛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改口道:“谢谢你。”
饭后,天色尽暗,两人起身往林氏武馆去。到了门口,无为道:“我们这么唐突地上门,不知人家肯不肯领情。”东方麟道:“试试吧。”伸手叩响门环。
过了好久,才有脚步声传来,门开了条缝,提着灯笼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皮肤黝黑,眉毛甚长,面色憔悴。东方麟作揖道:“请问你可是林馆主?”老汉借灯光一看,说话的是个男装的姑娘,觉得奇怪,回道:“正是。姑娘有何贵干?我家正在办丧事,恕不接生意。”说罢便低头欲关门。东方麟一把推住门道:“且慢。我们不是来托镖的。”老汉觉查到她手劲颇大,惊道:“那姑娘想干什么?我家小门小户,接不了贵客。”东方麟心中一动,这老汉倒是个明眼人,又抱拳道:“不瞒老伯。我们今天路过此地,听说了你家遭难的事,有意想帮助你们。”老汉看看她,不像在说笑,犹豫再三,垂手道:“姑娘是什么来历?我家都这样了,你要怎么帮?”东方麟正色道:“我家就是开镖局的,我也姓林。山东道走过多次,只要你告诉我们在哪里,在哪伙贼人手里丢了镖银,我们帮你把东西抢回来便是。若东西没了,也可以让贼人陪给你们。”老汉听言,更是吃惊无比,又端详了一番东方麟和身后的无为,一脸疑惑问道:“我们素不相识,为何要相助?”东方麟微微笑道:“帮人还要讲什么相识不相识的。看见了就要出手,否则练这一身武艺做什么用。”老汉纠结踟蹰一番,终于点头道:“那,请二位进来说吧。”
话至此处,便将无为与东方麟相遇的前因后果表明。再说当下,无为在去洛阳的船上向丘胤明讲述这一路的经过。
说到去贼人山寨时,无为一脸佩服地说道:“东方的确对这些江湖草寇了解得很,听了抬尸体回来的林家人诉说,就知道那伙贼人绝不是有头脸的绿林大户,我们去的时候她心里有底,我倒是有些担心,毕竟我们只有两个人。”丘胤明听了,笑道:“结果被你们一下挑了大营不是?”无为道:“幸亏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否则怎么回去和人家交代。钱财么,的确所剩无几,不过东方还是将山寨翻了个底朝天,硬是让他们搬出了家底来。”
夺回钱财,二人一商量,既然本来就是钱家送人的财物,不如一路替他仍旧送到那里,省得来回奔走。于是让林家的人回去报信,二人继续北上,将钱财送至河间府,钱家的亲戚那儿。事情办完,得了回执,刚想回余杭,可听到了丘胤明出事的消息。
那时已入九月,离丘胤明被押解回京已有月余,案情重大,自然上了邸报,分发全国。东方麟和无为本来并不知道,亏得到河间府城,一日于闹市酒肆中偶尔听人议论,找了份邸报看,才知道出了这样大事。于是二人立即赶往京城。东方麟细心,想到了天津卫的镇北镖局,便去托镖把钱家亲戚的回执,并亲自写书信一封送回余杭县。事情了结,这才飞快赶来京城。
丘胤明问起他们如何联系上了祁慕田,无为道:“我和东方到了京城,实在是没有门路,只好跑到樊瑛那里去毛遂自荐。可巧,那天祁先生也在他府上,就这么都碰上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无为问道:“胤明,你以后打算如何?”
无为完全是无心之言,可却恰好触到了丘胤明的痛处,见他微微低头默道,“再说吧。”方知说错了话。丘胤明自不会怪他,平下心来,抬头微笑道:“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出去站一会儿。”
船过开封府地界,入秋已深,河上瑟瑟风来寒气盈袖,丘胤明大伤初愈,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扶栏望去,岸边衰草枯黄,远处的桑树林早已落叶,一片萧瑟。念及当初在此地治河劝桑之事,仿佛已过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