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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色人等拥拥簇簇地都进了长春观大门,不大的正院天井里难以立足,房通宝好不容易找了一处角落,刚站定,人群从大门口分开,只见华亭县令和师爷捕头等一行进入,三清殿里快步走出一名道人,头戴纯阳巾,身穿天青色二十八宿大袖鹤氅,腰垂杏黄丝绦,脚下白袜云履,神清气朗,衣带生风,不是无为是谁。
房通宝看着无为将知府一行请入里面,心中好生稀奇:既然无为在此,想必那东方家逃婚的小姐也不远,不知怎得会搅合到华亭县这些不相干的人事之间来,且先看他如何做法事,晚些再去会会他。似懂非懂地听了一会儿周围民众七嘴八舌的议论,但听廊下一排道人敲钟击磬,丝竹声并起,上官静手执法器,登坛起醮。诵读表白后,上香祷告,参拜天地三界众神,焚符舞剑,一套做得行云流水,煞是好看。只不过上官静从头到尾一脸肃穆,似乎有几分紧张相。一场法事热闹了半日,最后在大门外送过瘟神之后,众乡人方才缓缓散去。无为随同知县和几位年长乡绅一道,前往县衙赴宴,不必细数。
当日傍晚,房通宝又回到长春观欲寻访无为,却意外发现,这观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进了山门徘徊半晌,才从后面出来一个老道,见有陌生来客,几分不安,惴惴问道:“先生来此何干?”房通宝亦纳闷,作揖道:“我是上官道长的朋友,路过松江听说他在此,所以特来看望。道长可在?”老道说:“道长被知县大人请去,大概快回来了。先生请里面坐。”于是引他往殿后厢房。路过后院时,房通宝侧目看见院墙外好似一座花园,丛丛深绿,间有竹篱茅亭,颇有野趣,不免驻足探看。老道说:“那里面是先前张真人的蔷薇园。夏天来才好看呢!”房通宝四顾道:“这观里为何没有其他道人?”老道说:“先生你从外地来,不知道,这里本就没几个道人,张真人一过世,就散了。我是本地人,年纪大了,也没别处去,就在这看着园子。唉,这里一向清贫,没什么待客之物,先生见谅。”“可早上打醮时候,还看见有不少道人奏乐……”房通宝不解。老道摇头说:“那些,是临时请来的乐班。”
老道将他请入厢房,点上灯,便去沏茶。天色渐暗,道观里一片寂静,偶有鸟雀飞过,更添清寒。房通宝坐着不自在,仍旧出门来立在廊下。不一会儿,听得脚步声,不是老道,转头望去,果然是无为回来了。无为远远朝他拱手道:“房兄,一向可好。你怎会找到此地?”房通宝笑道:“我去杭州,今天早上刚到松江府,听人说这里有场好法事,就来看热闹,原来百姓口中的得道高人就是上官道长。真巧,真巧。”
相互见礼后,二人进屋落座。无为道:“房兄可是往杭州看武林大会去?”房通宝点头道:“不瞒你说,我打算今后跟随祁先生,替西海盟效力。这次大会结束便随他一同回蜀中老家。”无为笑道:“江湖中人,看来没有不去观摩大会的。我不日也将往杭州去看看热闹。”房通宝问道:“怎么不见东方小姐?”无为道:“她有些事情回南京一趟,过几天约了我在杭州碰头。”房通宝心里早就觉得这二人关系有些怪异,可面上不好显露,只道:“东方小姐的确是个奇人。”无为没有觉出他言下他意,微微笑道:“她也有很多难处。”
随便吃了一点晚饭后,无为向房通宝说起和东方麟在怀月山庄辞别丘胤明之后发生的事。那时是十月末,二人一路先到南京,偷偷地上麒麟山庄看望祖父。入秋天凉,祖父身感小恙,见她来了尤其高兴。于是二人在山庄里小住了几日,其间东方炎也前来相聚。祖孙闲话家常时,祖父提起一位老友,松江府长春观观主张真人,早年常来往,还在家里打过醮呢。东方麟倒还记得,是个温文和蔼的老道,后来年事渐高,便不怎么来往了。日前祖父忽然收到张真人徒弟的来信,说真人已于八月间辞世。人到残年,诸事茫茫,旧友纷纷作古,教人难不伤感。祖父自觉近来身体亦大不如前,本想亲自去长春观吊唁,未得成行,托别人去又觉得尽不了心意,如今东方炎俗事忙碌,可巧东方麟在此,便托她带上亲书祭文到长春观走一趟。
二人到松江府这天,大雨倾盆,无心流连城中他处,直接出了西门赶到长春观里。刚进门,就看见大殿廊下停着一口棺材,几名道人进进出出地在收拾东西,拉住一个道童询问,才知道最近这华亭县里闹瘟疫,死了好多人,外面棺材里的老道昨日刚死,天下雨,还没来得及下葬。自从张真人谢世,观中人心涣散,再逢瘟疫,众人都各自寻出路去了。二人见这道童神色慌张,话也说不清楚,便不多问,卸了雨具,进入三清殿。
殿中有一年老道人坐在矮凳上修伞,抬头看见进来的两人装束利落,步履矫健,冷不防唬了一下,定睛再看,却是一个文静的青年和一个男装姑娘,松了口气,这才上前招呼。寒暄少许后,无为和东方麟从老道口中得知,自从张真人谢世,这观里就不曾太平过。原来,松江府城里常年来盘踞着一伙乞丐,都归一个姓金的团头管辖。这姓金的虽说是个乞丐头,可势力却大,手下百十来个乞丐,平日里破衣烂衫一身臭气地走街串巷强行乞讨,不给钱物就堵门栏路不让人家安生,街坊里凡有红白喜事,店铺开张,都要事先孝敬金团头,否则就会引来一伙叫花上门闹事。肆无忌惮,连华亭县令都被他们拦过轿子,据说是因为县令纠察金团头吃养济院空额的事。这金团头名义上是华亭县养济院孤老的会头,多年来谎报人数领空额,又拿钱米去贿赂管事的皂吏,还放高利贷,如今已是个富户,住着上好的房子,用着上等吃穿,俨然一方土地。
大约夏天的时候,听说松江府织染局的大使严官人看上了长春观的蔷薇园,想据为己有,无奈张真人不卖,严官人便出了个馊主意,花钱让金团头教唆了一帮乞丐和光棍,三天两头来闹事。起初还顾及张真人是县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不敢大闹,待及真人去世,便变本加厉地大闹起来。
且说当晚,无为向房通宝叙说此间细末,谈及这伙乞丐所为,实让人不耻,因道:“以往我也曾行走江湖,除了自顾生计外,倒真的不曾留心这些末流,如今方知其可恶至极。”房通宝笑道:“唉,上官兄清雅,自然不理会这等龌龊人的伎俩。可谓鸿鹄蠹鼠,各有其道。和他们撞上,免不了得溅一身脏水。”
无为摇头笑道:“房兄取笑了。的确是麻烦。当时听老道长一说,我和东方小姐都气愤。尤其是东方小姐,张真人是东方太老爷的故友,此番特来祭奠,却正好撞上这启恶徒寻衅。不瞒你说,就在我们到这的第二天,就有叫花到门前泼屎尿馊水,大唱大跳地不散,闹得外头的人不得靠近,里面的人出不去。本要送那病死的道人出殡,也阻住了。东方小姐欲出门将这些人打散,可实在忍不了肮脏,最后还是我去把他们暂时赶走。”无为一脸无奈道,“又不好伤人,名义上都是些讨生活的穷苦人。”
房通宝问道:“那后来,你们怎的将他们摆平?”无为道:“没好法子,只能暗地里去将金团头和那个严官人教训了一次,让他们暂且畏惧,不敢再来观中惹事。”苦笑又道:“充其量只是权宜罢了。姓金的虽没什么大能耐,毕竟是地头蛇,人脉广,事后即刻去府衙报了官。而那严官人,虽只是个从九品小官,可掌管着上供朝廷的织物,和上面派来驻在这里的太监关系又好,知府也要给点面子。于是,便有好几次差役找上门来要拿人。差点打起来。幸亏县令苗大人通达,据理力争,松江府才罢了这案子。”房通宝道:“能这样就不错了。和官府打交道总是憋屈些。好在不曾需要用钱财打点。”无为笑道:“巧就巧在,当时我就以游方道人的名头,在观中行医施药,治好许多乡民。苗大人才能借机说服知府,说是以民生为重,尽量息事宁人。也幸亏闹事的不是什么权贵,否则才没这么好办。唉,我算是领教了。改日我一走,这些人不知又会怎样呢!”
房通宝道:“上官兄秉性为善,换作别人,说不定索性来个斩草除根。”无为摇头道:“不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又如房兄所言,蝼蚁亦有生存之道,今日若除掉一个金团头,明日不定又冒出一个李团头,王团头,怎能除根。我等也只能眼见即行善,不能扭转世道乾坤。”此言一出,二人皆有所思。
那夜二人闲聊至三更方歇息。三日后,无为将道观交还给老道人看管,和房通宝一同上路往杭州来。到后又过了三日,东方麟才从南京赶来。她此去,是向祖父秉明长春观的事,恰逢新年刚过,祖父便留她又小住了数日。由于上次逃婚之事,东方家和白家闹得很尴尬,这次大会都不便来参加,只托人送信向老阁主问个安。东方麟为此内疚不已,几日都打不起精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