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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季节,天寒地冻,柳三哥到了丹东。
丹东鸭绿江,有老龙头东北的一个分舵。
柳三哥在丹东,人地生疏,双眼一抹黑,找的落脚点,当然是鸭绿江分舵。
他以为分舵舵主该是条东北大汉,见了面才知道,错了,竟是个身材瘦小的中年汉子,面黄肌瘦的样子,让人觉得,风一吹就会倒似的。可他的双眼,却精光四射,咄咄逼人,说话的声音十分宏亮,跟他的长相极不般配。他姓宋,名超,擅长单刀,使得神出鬼没,处事颇有谋略,令人莫测高深,故江湖上人称:“摸不清宋超”。
在鸭绿江分舵的密室中,宋超会见了柳三哥,他双手一拱,道:“久仰久仰,总瓢把子早就飞鸽传书,知会兄弟在此恭候三哥了,未能远迎,有失礼数,得罪得罪。”他说话的声音不响,却异常宏亮,可见得内力深厚,并非泛泛之辈。
客套一番之后,柳三哥便切入了主题,问:“宋舵主,听说丹东有一座虎山长城。”
摸不清宋超道:“是,在城北三十里处,虎山长城在不断的兴建之中,还未全部竣工呢。据说,大明长城的最东头就是虎山长城,一直能通到最西端的甘肃嘉峪关呢。怎么,三哥想去看看?”
“是啊,想。听说,建城墙的除了戍卒、工匠外,还有就是囚犯?”
“是,尤其是囚犯,不把人当人看,累死饿死冻死的人老了。死了,就拖出去,挖个坑埋了,死个人不如死条狗。惨!人啊,千万不能蹲笆篱子,一蹲笆篱子,就受老罪喽。”
“我有个朋友,是个修长城的囚犯,我想去看看他,能行么?”
宋超从腰间抽出一根长烟杆,将烟叶塞进烟斗,点上,抽起来,密室内立即弥漫着东北老烟叶呛人的气味。
南不倒轻轻咳嗽起来,宋超笑笑,道:“小兄弟,不好意思,我就好这口。”又对柳三哥道:“没问题,赶明儿兄弟陪三哥去一趟虎山长城,长城的守军有我的把兄弟,只要你朋友命大,还活着,我就能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柳三哥大喜,道:“谢谢宋舵主。他的罪名可大了。”
宋超问:“唔,啥罪名?”
“谋反。”
“他是将军?”
“不,是户部郎中。”
“扯啥蛋,一个文官怎么造反!为反军偷运军粮?”
“不,写了首诗,有点怨气,就定了个谋反罪。”
“肯定是昏君干的混蛋事!”
“是呀。”
“昏君生前没少造孽。没事,在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就真是谋反的罪犯,我也能搞定。”
“太好了。”
“叫啥名字?”
“欧阳原,一家子都在修长城。”
“嗨,造孽呀,你是想把他们一家子全救出来?”
柳三哥道:“对,把他们一家子全救出来。”
“行。”宋超深深吸了口烟,又徐徐将白色的烟雾吐出来,很过瘾的模样,他掸了掸衣襟上的烟屑,道:“三哥,今儿个先歇着,赶明儿,咱们一起去虎山长城跑一趟。”
翌日,宋超的马车在前带路,柳三哥与南不倒则坐着自己的马车,在后尾随。郊外白茫茫一片,风雪呜咽,车行约三个来时辰,已到了虎山长城下,只见城头高耸,城墙在虎山上蜿蜒,如龙蛇一般。气势颇为壮观。宋超将三哥与南不倒安排在一个酒店的包厢里,自己带着一条大汉,进长城去通关系。
过了许久,随着一连串的咳嗽声,宋超一掀棉门帘,一股寒气,从门外卷入,他身后跟着个五十来岁的老军爷,骨格粗壮,身材魁梧,两人进了暖融融的包厢,同时也将野外的寒气带进了进来,他俩的胡须上帽檐旁,全是白花花的霜花,一进门,便拍打着身上、鞋帮上的雪花,一会儿,雪花化了,包厢地上就有了淡淡的水印子。
宋超介绍道:“军爷姓赵,千夫长,官不大,管的是带兵守关,牢城的事虽不属他管,可赵军爷只要呛一声,牢城里的典狱长还是要给面子的。”
柳三哥起身拱手道:“好说好说,望赵军爷格外开恩。小可姓柳,叫小柳便可。”
赵军爷咳嗽了几声,道:“小柳兄弟,莫听摸不清宋爷瞎说,一个千夫长,算啥呀,一个月才挣多少银子?宋爷挣多少?你问他,他还不肯说,其实,他挣的钱多得连自己也搞不清啦,每次去丹东,都是揩宋爷的油,不揩他的油揩谁的呀,不过,咱兄弟俩好说话,他出手大方,从来连眉头都不皱一皱,宋爷的事,只要开口,小老儿敢不办么,打死我也不敢呀,哈哈。”说着,他又咳嗽了起来,咳得气喘脸红。道:“老啦,不中用啦,每到冬天,这咳嗽的痨病就犯了,多有好几十年了,看了多少郎中,花了多少银子,全白搭。”
这时,坐在一旁的南不倒不禁技痒了,道:“赵军爷,我懂点儿医道,给你看看病,如何?”
赵军爷笑道:“小伙子,你那么点年纪也懂医道?别扯啦,丹东城最有名的老郎中,见了我都直摇头,说这是陈年老呛,给我开了七帖中药,说,吃好了就好了,吃不好,就别来了,我可是黔驴技穷了,我劝你也别再去找郎中治啦,治也是白治,这是陈年老痨病,光花钱,没个治,世上没法治的病多了去了,要好,只有等下辈子喽。哎,这该死的痨病,折腾死人了,咳得老子上气不接下气,中间差点儿断气,依我看呀,连南极药仙南极翁也治不好。”说着,他又咳嗽起来。
宋超道:“就是手到病除南不倒也除不了你的病根,谁让你不干好事来着,那是报应,俗话说:现世报,来得快。嗨,不过,瞅着你干咳的模样,象是要把心都呕出来了,真能把人急死。”
赵军爷道:“什么,老子没干好事,宋爷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老子为你干了多少活,哪一件不仗义了,吓,说说。”
宋超笑道:“你别急,没干亏心事,急啥,人正不怕影子斜嘛,跟你开个玩笑嘛。”
赵军爷道:“宋爷这张嘴,就是臭。”
南不倒插嘴道:“赵军爷,试试如何?我治病又不要你的钱。”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三粒殷红的丸药,顿时,一室飘香,众人都十分惊异,齐声道:“真香,真好闻。”
南不倒道:“这叫通窍清痰镇咳养神丸,是祖传秘方泡制,一天吃一粒,吃完三粒,你的这口老呛就好啦。”
赵军爷歪着头道:“宋爷,那就试试?”
宋超道:“药不死你,试吧。”
赵军爷也不用水送服,抓过一粒药丸,一仰脖子,就把丸药吞下了肚。说来也怪,丸药入肚,周身便暖和了起来,一股暖流从幽门穴向身体的四面八方荡漾开去,上达百汇穴,下通涌泉穴,周身百窍说不出的好过,嗓子眼里的痰顿时消散于无形,竟没了咳嗽的意思,他想咳,也咳不出来了,尤其是口腔里嗓子里,竟说不出的甘甜舒坦。
赵军爷眨眨眼,呆呆地望着南不倒,道:“小伙子,你叫啥名字,这药刚下肚,几十年的痨病就根除了,我的妈呀,今儿个遇上太上老君的仙童啦。我该怎么谢你呀。要不,我老头子给你磕三个响头吧。”
宋超笑道:“那可使不得,老给小磕头,小的要折寿,你这是恩将仇报。”
老军爷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足有五两重,塞给南不倒,道:“这银子你拿去花,算是我老头子的一点心意。”
南不倒将银子推回去,放在桌上,哪肯收啊,她道:“老军爷,银子不能收。我是赶马车的,是柳三爷的书童,叫马药罐,从小体弱多病,家里人叫我药罐儿,这药是祖传秘方泡制的,正好能治你这个病,是你老运气好,碰上了,这叫瞎猫逮着死耗子,不稀奇,用不着谢我。你要谢,就谢我家主人吧。”她呶呶嘴,指的是柳三哥,又将余下的两粒丸药用纸包好,递给老军爷,嘱咐他别忘了按时服用。
赵军爷起身向柳三哥、南不倒恭敬一揖,道:“小柳兄弟,不,柳爷,小马仙童,多谢。”
柳三哥起身道:“不客气不客气,都是自家兄弟。”
宋超抓起银子,塞进赵军爷的怀里,道:“把银子收起来吧,人家是来办事的,不是来赚钱的,一会儿,你办事利索点,就啥都有了。”
这时酒菜上来了,众人分宾主落座,酒过三巡,赵军爷道:“宋爷,你老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宋超呷口烧酒,道:“唔,知道就好。”
“有话直说,别绕弯子。”
宋超干笑道:“怕你吓破了苦胆。”
赵军爷道:“世上还真没有我赵爷怕的事呢,十几岁就在山海关当兵,如今调防到了虎山关,这个千夫长,官儿不大,可是老子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跟胡子、金兵全交过手,多次死里逃生,血里葫芦的从战场上的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是一回两回了,我怕啥,老子啥也不怕。”他喝了点酒,气更粗了,端着酒碗的手,蒲扇般大,骨节粗壮的手背上有条蜿蜒的刀疤,一直爬进了袖口里,没人知道这条疤有多长。
宋超对柳三哥道:“柳兄,有事你就说吧,都是自家兄弟,但说无妨。”
柳三哥道:“赵军爷,修长城的囚犯欧阳原你知道吗?”
赵军爷问:“你说谁?欧阳原!”
“是,欧阳原,怎么啦?我想见见他,想把他弄出去,行吗?”
“不行。”老军爷把酒碗在八仙桌上一顿,脸一板,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眯缝了起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摸不清宋超道:“赵军爷,别说得那么绝,咱哥们还不好商量?!你开个价吧。”
赵军爷道:“不是钱的问题。”
“怕了?!你办不了这事?!我宋某人找错人了?!”宋超有点儿不耐烦了,目光犀利,闪着凶光,太阳穴上的青筋鼓了起来,青筋在一起一伏的跳动,他斜睨着赵军爷,象是要把他吃下去似的。
赵军爷道:“宋爷,你小子吼啥呀,穷**吼好使么,不好使!多怪你们自己来晚啦。”
柳三哥道:“欧阳原又被流放到别处去了?”
“不是。”
“难道他,……”
“死啦。”
“什么?死了!什么时候?”
“三个月前。”
“全家都死了?”
“全死啦。”老军爷的嘴里挤出三个字,叹了口气,又道:“一家五口死得太惨了。”
柳三哥瘫坐在椅上,感到又累又失望。
费尽周折,找到丹东,以为就要见着恩公欧阳原了,能把他救出火坑是他的第一愿望;至于,他是否知道暗杀内幕,那都是次要的,知道得多一点最好,便于自己寻仇,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他全家安然无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想为恩公做点事,就这点愿望,却有那么难!
柳三哥定了定神,道:“老军爷,欧阳原一家是怎么死的?”
老军爷叹了口气,叙述起了三个月前在牢城发生的一次越狱暴动经过:
囚犯的暴动是有起因的,是囚犯们不堪虐待的一次拼死一搏。
关押囚犯的牢城是个土围子,就在虎山长城的脚下。
土围子里关押着七、八百号囚犯,什么人都有:土匪山贼、贪污受贿犯、银票印鉴伪造犯,杀人犯、抢劫犯、诈骗犯、人口贩子、私盐贩子、地痞恶霸、小偷赌棍、里通蕃帮的卖国贼、谋杀亲夫的淫妇等等,大多是些人渣。当然也有吃了冤枉官司的好人,象欧阳原这样的清官,还有一些,时运不济、心地善良被权贵陷害的平头百姓。
这七八百号囚犯中,男囚占了九成,女囚占了一成。凡重犯全部披枷戴铐,所谓重犯,就是指胡子土匪,抢劫杀人,纵火强奸之类的暴力型罪犯,其它罪犯,则是以监舍为单元,选出组长,由组长负责,配合狱卒,进行日常管理,若有人逃脱,同监舍的囚犯,都要受鞭刑,并每人延长关押期一至两年。被抓回来的囚犯,毒打一顿后,就抛到狗圈,喂藏獒。
土围子就是牢城,牢城的管理是由典狱长负责的,他管着三四十个狱卒。还有一百余士兵,听从典狱长调遣,负责牢城的禁卫与安全。
每天,天一亮,土围子的牢头禁子就吹起了起床号,催促囚犯们起床,监舍外放着口大锅,锅里煮有苞米渣子稀粥,牢头禁子分发给囚犯,一人一碗,一块发黑的咸菜疙瘩,这就是囚犯的早餐。一顿饭功夫,又吹起了出工号,不管你吃没吃完,就得放下碗筷,去出工修长城。中午午餐,在长城上吃,两个窝窝头,一块黑咸菜,那窝窝头粗糙变味不说,还掺杂着沙子,格得人牙疼,囚犯的伙食费全让典狱长克扣了,中餐下肚,一直要干到天黑尽了,才吹收工号,囚犯方能回土围子休息。干活时,若想躲个懒,被牢头禁子看见了,就是一顿鞭子,打得你一佛升天,二佛出窍,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出工与收工,全是由穿着铠甲,手拿刀枪的士兵押解,除了下大雨大雪,才能歇工,歇工的那天吃两顿稀饭,其中的一顿饭,又被典狱长克扣进了腰包。
修长城的囚犯,过的日子,比牲口还不如。他们的眼睛里,时时暴着火星子。
我跟典狱长道:“兄弟啊,犯人也是人,别管得太严喽,小心绷断了弦。”
典狱长道:“没事,我吃这碗饭已经二、三十年了,对付这些人渣就得狠点,往死里整,否则,得寸进尺,他会爬到你头上来了。”
典狱长不以为然,牢城内的事不是我管的,不便多说,不过,老子心里隐隐觉得,迟早要出事。
该来的终究要来。
九月二十三日,一个有星无月的夜晚,深夜。关押囚犯的牢城土围子里显得异常安静,安静得连囚犯打酣、梦呓的声音都似乎消失了。
土围子呈四方形,围墙是用草坯和稀泥劣起来的,足有三尺来厚,十分结实,泥墙约有两丈来高,不是轻功一流的武林豪客,根本就上不去。土围子的四角有四座高高的塔楼,四个塔楼上各吊着盏灯笼,灯笼在料峭的夜风中晃荡,灯笼的烛光在秋风中明灭,一会儿将塔楼上雉堞的阴影拉得很长,一会儿将塔楼上角旗的阴影变得很小。那个夜晚,注定了是个血腥不祥的凶夜。
塔楼顶上,东北的秋夜,寒气袭人,自有值更的狱卒,瑟缩着,负责夜间的瞭望。他们一会儿在塔楼上露一下脸,看看动静,一会儿,又躲进塔楼去打个盹,暖暖身子。塔楼下,每一楼有十个全付武装的大兵,作为夜间的守卒在值夜,他们有的在打盹,有的在打牌,打发着长夜的无聊,到时候,整队出发,轮流在土围子之内的监舍间巡视,以防不测。
每个巡视小队,还配备了一头藏獒,戒备十分森严。
土围子的大门是一道高大坚固的铁门,两旁有典狱长办公议事的房间和临时住房,还有食堂,刑讯室,储藏室及狱卒与守卫士兵的宿舍,大约有一百五六十号人。
通常来说,要逃出牢城非常难,要想暴动越狱,就更难。即使牢城的狱卒与士兵顶不住了,不远处的虎山长城内驻扎着数千官兵,会马上前来增援。
一切似乎非常安谧,其实,黑夜中,许多囚犯,如今都在无声无息地行动,所有的人渣与不是人渣的那些倒霉的好人,如今都紧紧团结在一起,在暗中动起来了,他们全为了一个目标:逃出去!为了生存,逃出这个火坑!如果再在这儿修长城,一定会死的,有许多囚犯,累死饿死冻死在城墙上,监舍里,有的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在出工的路上,就再也起不来了,然后,牢头禁子就把他们拖出去,用一张芦席一卷,埋到了荒郊野外,成了孤魂野鬼。几乎隔个一天两天就有几个,有时,是天天有倒毙的囚犯。
据说,典狱长还在吃这些死鬼的空饷,典狱长上报的囚犯名单不是七八百个,而是一千七八百个,这些银子除了孝敬上司,打发下属外,典狱长还在丹东买了一处豪宅,置办了几百亩良田,娶了三房姨太太,据说,最小的姨太太只有十三岁半,比他的小女儿还小三岁。
这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可谁也扳不倒他,听说,他是辽东巡抚的大舅子,没人敢去捅这个马蜂窝。
黑色的怒火在黑夜里无声燃烧。
带头大哥是个绿林大盗,一条黑脸大汉,身上臂上有浓密的体毛,他背负着二十一条人命,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江湖上的外号,在东北,却没人不知道的,叫“不眨眼”,说他杀人连眼睛都不带眨一眨的,那张漆黑的脸,象是一块冷酷无情的生铁,从来就没有笑过,据说,他从小就死了爹娘,是奶奶把他养大的,八岁那年,奶奶去世,他就在江湖上混了,在沾染了所有的江湖恶习之后,终于成了绿林大盗。他被沈阳府的捕快抓住,是因为多喝了点酒,四个健壮的捕快等他醉倒了,冲进客栈,摁住了他的四肢,才将他铐了起来。他发誓,从此不喝酒了,可这个誓言,来得太晚了,不会有用了。不久,他将被带上断头台。
在牢城里,“不眨眼”当然带着大枷,脚镣手铐,一应俱全,走起路来,镣铐哗啦哗啦响个不停。
据说,再过半个月,就是他的死期。
他成天骂骂咧咧,看谁都不顺眼,对这个世界恨透了,恨天恨地恨命运,总觉得这个世界串通了所有的人,在害他,算计他,他要报复,报复的手段,就是抢劫、纵火、杀人、强奸,这是头危险的猛兽。
“不眨眼”披枷戴锁,不能自个儿解大便,牢头禁子就给他配了个小偷,去帮他脱裤子系裤子,问题就出在这个小偷身上。
在修长城时,“不眨眼”嚷嚷着要大便了,牢头禁子为他叫来了小偷,小偷只有十六、七岁,瘦得皮包骨头,脸色青光光的,一付营养不良的模样,他叫“同花顺子”,也是个孤儿,从小在江湖上混,好样没学会,坏样几乎都能来一手,还好,就是不吸大烟。
同花顺子牵着“不眨眼”的铁链子,将他牵到了一旁山坡上的矮树丛里,正要为他解裤子,不料“不眨眼”一抖铁链子,勒住了他脖子,道:“小子,想死还是想活?”
同花顺子道:“爷,轻点轻点,脖子快断了,想活想活。”
“会开锁么?”
“会点。”
“牢城里有开锁的行家吗?”
“有,啥样的人都有,还都是能人。”
“你给老子学去,五天之内,弄把锁来,把老子的镣铐开了,老子带你杀出牢城,去外面的花花世界过好日子去。”
“行。”
“嘴紧点,要是去告密,小心老子弄死你。信不信?”
“信。”
逃出牢城,太好了,同花顺子渴望自由自在的日子,他连做梦都想,沈阳小东门外小津桥的老边饺子,皮薄馅鲜,一咬一口汁,鲜得人都能哆嗦一下,那才带劲呢。
同花顺子与打铜匠是一个监舍的,他跟打铜匠咬耳根子,说是要学开锁,打铜匠骂道:“老子就因为开锁入室,盗窃作案,被抓了进来,你是拿老子开涮,还是怎么的!年纪轻轻,不学好,不会有好结果,知道不,小子!”亏他偶而也会说几句人话。
同花顺子道:“师傅,轻点轻点,别急呀,我学开锁,不是想开锁入室,偷盗作案,我是想逃出牢城去。徒弟虽只判了两年,也许活不到两年就得死,我想打开牢门逃出去。”
“你不怕抓回来,打个半死,被藏獒吃了?”
“我更怕在这儿饿死,冻死,累死,折磨死。”
“那倒也是,最好约些人一起逃出去。”这小子说的是实话,打铜被说动了。
同花顺子道:“行,只要你教我开锁,我会约大伙儿一起走。”
“最好杀了典狱长再走,不杀了这魔头,我死不瞑目。”
同花顺子道:“咦,师傅,你想的怎么和我想的一个样!不杀了这贪官,我心头就堵得慌!”
于是,打铜匠答应了同花顺子的请求,暗中教他如何开锁。谁也没注意这个孩子,在暗中串连大伙儿,“不眨眼”通过同花顺子,将暴狱的时间、口令、方式传递给了大约三分之一的囚犯。
保密工作做得出奇的好,最近这些天,囚犯都显得特别守规矩,就连最狂傲不训的“不眨眼”,高声叫骂也显得少了许多。
有狱卒觉得有些反常,跟典狱长说了,典狱长道:“这叫‘鸟之将死,其鸣亦哀,人之将死,其言亦善’,道理是一样的,‘不眨眼’知道死期将至了,大概也有所悔悟吧。其他人,见这么一个恶煞星行将就地镇法了,也许,兔死狐悲,多少会收敛点吧。”
狱卒一拍脑袋,跟上马屁,装作恍然道:“长官这么一说,小的茅塞顿开,是这么个理呀。瞧,小人的榆树疙瘩脑袋,死不开窍。”心里却嘀咕,老子怎么看怎么有问题,你不信,咱就不说了,管老子屁事。
狱卒虽心存疑忌,却根本就没往暴狱这头去想一想,况且,老子是个小不拉子,管那么多干啥,皇帝万万岁,小酒日日醉。谁扯那**蛋呀。
黑色的怒火在黑夜里无声无息地燃烧。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不眨眼”为暴狱总头领,下分四个组,有四个小头领,全是土匪胡子出身,这五个人的镣铐锁具,同花顺子在白天已全部为他们悄悄打开,镣铐依旧戴在身上,锁具伪装得很好,依旧坚如磐石。暴狱约定口令为“老边饺子”,臂缠白布,以此为标志,四个组冲出监舍,就直奔四个塔楼,解决了守卒后,再冲向土围子的大门,典狱长与牢头禁子就住在大门两旁的营房里,要是他在,就宰了他。要是他回丹东了,就便宜了他。然后,四处放火,杀死牢头禁子、士兵,撞开大门,冲出牢城。
这就是“不眨眼”的计划,他看起来象个屠夫,实际上也是个屠夫,同时,还是个外粗内细,心机缜密的魔鬼。这是一场,魔鬼与魔鬼之间的较量。
9月3日,刚交子时,监舍里冲出四组人来,默不作声,飞奔向四周的塔楼,这四组人左臂缠着白布,象四条长蛇,几乎同时冲出监舍,只听得沙沙的脚步声,别的什么也听不见,连呼吸声咳嗽声都没有,首先,是藏獒吼了起来,接着,其中一个塔楼上守望的狱卒发现了,起初,他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看错了,揉揉眼,才发觉这是真的,不是梦。他大喊道:“不好了,犯人暴动了,不好了,犯人暴动了。”四条藏獒齐声怒吼,夹杂着狱卒的惊呼声。
“不眨眼”急了,一挥右臂,一个锁头掷向呼喊的狱卒,正中面门,狱卒惨叫一声,从塔楼上栽了下来,抽搐了几下,倒在血泊中,死了。一头藏獒向他扑了过来,他一甩手中的铁链,击中藏獒的脑袋,立时藏獒脑浆迸裂而毙。
“不眨眼”弯腰抽出狱卒腰间的单刀,率先冲进了东南塔楼,一进楼门,手起刀落,就将一名守卒的脑袋砍了下来,众守卒见了吓呆了,想操兵刃,企图反抗,已经晚了,众人一涌而入,拳打脚踢,嘴咬手掐,将余下的九名守卒活生生打死了。
众人呐喊一声,操起刀枪,放把火将塔楼烧了,鼓噪呐喊着冲了出去,嘴里喊着“老边饺子,老边饺子”。
这时,其余三个塔楼的守卒、藏獒也全被消灭了,其余三个塔楼几乎同时起火,四伙暴动的囚犯合在了一起,也嗷嗷呼叫着“老边饺子,老边饺子”,向大铁门冲去。
大铁门两旁营房的狱卒与驻军,全闻声而起,典狱长衣衫颠倒,腆着大肚子,挥动着长剑,趿拉着鞋,带领众人冲了出去。
火光四起,牢城如同白昼。
典狱长呼喊着:“顶住,弟兄们,给老子顶住,立功当官的机会到了,忠不忠看行动,老子全看着呢。”
“不眨眼”带领囚犯冲了上去,他一手挥着单刀,一手挥着铁链,如入无人之境,凡冲上去的兵卒,全挂彩了,不是抱头鼠窜,就是倒在了血泊中,眨眼间,他冲到了典狱长跟前,圆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暴喝一声:“小子,你活到头了。”他眼疾手快,一刀向典狱长腰上砍去,大腹便便的典狱长被砍成了两截,扑嗵一声,倒在地上,血光四溅,喷了“不眨眼”一身一脸的鲜血,他一抹脸,嗷叫着,向铁门冲去。
到处是暴动越狱囚犯愤怒的嗷叫声“老边饺子”,后来为了顺口,就光喊“老边,老边”了,他们觉得“老边”这两个字才简洁顺口,铿锵有力。
狱卒与士兵懵了,他们搞不清为什么囚徒们要喊老边?老边倒底是人呢?还是饺子?暴动越狱跟饺子有鸟关系!老边一定是带头造反的囚徒!
火光、鲜血、兵器的磕击声、奔跑的脚步声、夹杂在一起的呼喊、惨叫声,乱成了一锅粥,一切全纠结在牢城的大铁门前。
守门的狱卒是训练有素的士兵,除去死亡的外,尚有七八十人,在最初的惊愕忙乱之后,立即冷静了下来,他们在大铁门前排列着阵势,开始了对暴动囚犯发起了进攻,他们喊着号令,时而盾牌砍刀队列队冲杀,时而长枪队列队冲杀,当两队刚刚往后一撤,弓箭队又发一声呼喊,箭簇如飞蝗一般,射向囚犯,囚犯们一群一群的倒下了,囚犯的伤亡在增加。
囚犯虽然有两三百人,伤亡在不断增加,形势对囚犯十分不利,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消逝。每拖延一分一秒,对囚犯来说,就意味着死亡。大约两里外,已听得见虎山驻军吹起了集结号,等驻军赶到,那囚犯就成了待宰的羔羊。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突破牢门,否则,只有死,或许比死还惨!每一个囚犯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踏着倒地的尸体,踩着血泊,紧咬牙关,在弥漫着浓烈血腥气的牢城内,拼命搏杀,渴望挣脱牢笼。
同花顺子一扯打铜匠的袖子,道:“师傅,咱们把所有监舍的门都打开,把所有的囚犯都放出来,跟他们干!”
打铜匠一愣,点点头。他俩悄悄往后一溜,跑回监舍,分头去开监舍的门,囚犯们呼哮一声,全往大门冲去,有囚犯胆小,不敢去的,就被打铜匠一刀结果了性命,打铜匠喊道:“谁要敢说个‘不’字,这就是下场。”
同花顺子补充道:“暴动的口令是‘老边饺子’或者‘老边’,喊这口令的人,全是自己人。”
为了驱赶囚犯加入战团,打铜匠与同花顺子,一打开监舍,赶出囚犯,就把监舍点火烧了,囚犯们已没了退路,男女老少只得张着空手奔向牢门,也许,欧阳原一家就是在此时加入暴动的。
不久,我带领着五百铠甲之士赶到了牢城,打开大铁门冲了进去,暴动的囚犯很快被制服了,半数战死,半数举着双手,跪在地上投降了。唯独有十余个囚犯,还在负隅顽抗,且战且退,为首的是“不眨眼”、打铜匠、同花顺子、还有几个出身绿林的死囚犯。
“不眨眼”肩头、背上中了三枝箭,鲜血染红了他的全身,这小子天生神力,孔武能战,依旧一手舞刀,一手抡着铁链,死战不休。他吼道:“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老子这辈子赚够了,死不足惜,不要命的上来呀。”
同花顺子,精瘦骨搭,铁青着脸,却挥舞着一把刀,他砍出的每一刀够恨够快,根本就不管不顾自身的安危,是种拼命打法,好几个士兵竟给这小子砍翻了。在战场上,有时,靠的是拼命的劲头,武功倒在其次了。
大火还在轰隆隆燃烧,最后,他们被驱赶到了土墙下,盾牌刀手,长枪队,已将他们团团围住,士兵们齐声呐喊,山摇地动,可这十几条汉子,却不为所动,满脸的仇恨与愤怒,分明是决不投降,要拼尽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口气。双方对峙着,铁甲士兵的冲锋随时就会爆发。
“不眨眼”对同花顺子道:“小子,有种!想活么?”
“不想,跟大哥一块儿死,值个儿。”
“不眨眼”道:“想吃‘老边饺子’么?”
同花顺子笑道:“嘻,老边饺子,想,真想。”
“不眨眼”道:“好,大哥送你好好去涮一顿。”说着,他把同花顺子拉到身边,跟同花顺子耳语了数句,拽住他的腰带,暴喝一声,把同花顺子的溜溜抡了一周,士兵以为“不眨眼”要以人为盾,发起反击了,就退了两步,岂料他暴喝一声“起”,将同花顺子,抛向高高的土墙,“不眨眼”天生神力,这一掷,竟将同花顺子掷出了墙外。
众人惊呼一声,同花顺子便已消失了,几个士兵忙从大铁门绕了出去,去追同花顺子,奔到土墙根下,却不见了同花顺子的踪影。
接着,牢城内一场最后的血战爆发了,结果毫无悬念,剩下的十三条汉子九人战死,其中就有“不眨眼”,他砍倒了三名士兵,却被四枝钢枪扎中,钉死在地上。另有四人重伤被俘,其中两人失血过多,经抢救无效死亡;余下的两人经抢救,活了下来,一人就是打铜匠,他的一条腿被砍断了,成了废人。在拼杀中,他视死如归,是条硬汉,断了腿,血哗哗地流,连眉头都不带皱一皱的。然而,当他再次成了囚犯,在捕快生着法子的刑讯逼供下,却打熬不住磨难,将所有密谋暴狱的细节,如竹筒倒豆子般,全倒了出来。真应了那句老话:人心似铁不是铁,官法如炉真如炉吧。由于他事后认罪服法的态度较好,并交待举报了其他暴动越狱的罪犯,被免除了死罪,判处终生监禁。
柳三哥按捺不住,问道:“欧阳原呢?他的家人呢?”
赵军爷道:“在混战中全部罹难。”
“不会搞错吧?”
“错不了,当时,我在现场,对他们一家五口,有一个朋友曾托我要多多关照,可我没做到,心里很惭愧,是我亲自为欧阳原一家收尸入敛的。”
“朋友?那朋友叫什么名字?”
“叫岳三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