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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老板不由摇头叹息,和小二一同回入店中。
小二道:“主人为何放他走了?”何老板缓缓直起已弯了半天的腰,不由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与刚才已大是不同,笑声一止,他对小二道:“你在此做了这么许久,还不知道么,此时放他走正是时侯,待会儿只要出去把他捡回来就是了。”
小二道:“可留他在这岂不更是省事?”何老板道:“万一有别的客人经过,发现了岂非不美。”小二这才不作声。
何老板又道:“白日间那只羊你关在哪儿了?”小二道:“后山的洞中,加了二道铁栅,老板尽管放心。”何老板哼了一声,又道:“红叶姑娘呢?”小二道:“带着七八个弟兄去后山了。”
再说董飞,趁着薄暮,一路向山中行去,山路虽不好走,但好在山不太陡,倒也不如何吃力,只是马跑得慢些,跑出约有四五里模样,座下那匹马竟有些出起汗来,董飞骂道:“不争气的畜牲,枉我化五十两银子买来,连这点山路都走不来,要不是我的玉雪聪还在山东,哪里用得着你这二匹蠢货。”一路骂,一路加鞭催行,那马越发不肯走了。倒得后来,马宗毛都被汗水打湿,那马迈不开步子,不住打响鼻喘气。董飞大怒,一抬脚想要跃下马来,一时竟觉得这腿似十分沉重,勉强扶鞍下马。
心中寻思,这山并不高,虽说上山比平路上吃力些,但自已本是学武之人,又在泰山学艺多年,早已习惯了上山下山,平时走几十里山路,大气都不会喘。如今不但觉得口渴胸闷,浑身冒汗,且觉得十分疲乏,手脚十分沉重,那是从未有过之事。脑中灵光一闪,不由起疑,难道说刚才那店当真是黑店,饭菜之中下了蒙汗药之类。但自已行走江湖多年,对各家各派毒药了如指掌,如果饭菜中当真有毒,岂能骗过自已。
想着想着,看到路边上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便弃了马,来到溪边,蹲下身来,捧了几口水喝,喝完觉得胸口似是清醒了些,待要站起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咕呼一声载倒在地。
此时,溪边的树丛中,缓缓步出四五个人来,正是何老板、小二和几名汉子。
何老板吩咐那几名汉子将董飞用粗绳缚了,自已和小二一人牵上一匹马,大步离去。
董飞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只觉得头重胸闷,想要抬起手来,却发现双手被缚,一点都动弹不得,心中暗叫不好,知道着了别人的道了,起初心中一闪,想到店主所说的盗匪,但转念一想,自已从店中出来已从店中出来,不要说盗匪,连鬼影都没见到半个,自已下马后,便记不清了。多半不是盗匪,而是那店主作了手脚。
他睁眼看时,见四处黑漆漆的,根本没有光亮。他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脚也被缚住,不由破口大骂起来。刚骂了几句,只听得隔壁一人笑道:“是不是董飞兄弟。”董飞一听,似是柔铁的声音,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来。他素知柔铁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不但武功卓绝,江湖经验老到,更兼心细如发,他不去设计整别人已是人家的万幸,竟然被这种江湖霄小整住,当真是闻所未闻之事。
想到这里,董飞向声音来处道:“柔兄,是你么,真的是你么,你怎么也?”
柔铁还未答话,董飞听得耳边呀一声,一道光亮直射进来,左侧的墙壁竟打开了一扇门,董飞被强光所刺,不由咪起了眼睛,过得片刻,才渐渐适应过来,这才看清,自已被关的是一间仅一丈见方的小室,这小室隔壁也是同样的一间,中间用碗口粗细的精钢条做成栅格,而隔壁那间中果然关的是柔铁,也是手脚被缚。而这些小室竟然是在一个山洞之中。三面皆是洞壁,只有自已左侧是山洞入口,入口处是一扇厚厚的铁门。
此时柔铁也向这边看过来,两人对视,同时叫道:“真的是你!”
刚要叙话,只听得门口传来咯咯笑声,似乎有些熟悉,象是何老板,但又似是有些不同。
正疑惑间,只见门口进来四人,董飞认得其中二人,一个是小二,一个便是红叶,另处二个也是女子,却不认得。其中一个是中年妇人,虽素衣布裙,但行走之间,气度却十分雍容淡定,旁边一人是个年轻女子,身穿白衣,似乎是那日和红叶同行之人,但却又不是。
小二向妇人道:“还是老板计高一着,这二只蠢羊竟自已送上门来,不费什么力气就拿住了。”
那妇人并不理会,竟直走到里边,小二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张椅子,妇人坐定,向董飞柔铁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一路跟踪我家二位小女,意欲何为?我看你们一路之上,虽然跟得紧,倒也没使用什么下作的手段,行事倒也不象坏人。到底所为何来。”
董飞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我们行走江湖,光明磊落,哪象你们,用这种下作手段来暗算你小爷,还有脸来问。”
妇人并不生气,反而笑道:“你倒是说说,我们哪里不光明磊落了。用什么暗算你了。”
董飞一时语塞,虽明知肯定是他们下了套,但自已却并不知其中门道,便强辩道:“你们在饭菜中下了药。”
小二道:“饭菜是我亲手做的,我怎不记得下过药了?只记得起锅之时还亲手尝了,我还记得饭菜出锅之时,你亲眼看到我尝过,才放心食用的。”董飞心下自然清楚,他所说皆是实话,但依然不服,道:“饭菜中没有毒,你在碗筷之中下了毒辣。”
红叶道:“我知道你要说这等浑话,饭菜盛好,端上桌子后,你难道没有用手上那只纯银犀角扳指试过。”
董飞听她如此说,不由暗自吃惊,想不到自已这么细微快捷的动作都没能逃过他们的耳朵,现下不知这帮人什么来路,是敌是友尚不明郎,如果是敌,这帮人确实是厉害的脚色,只怕难以对付。
只听柔铁道:“高兄弟,我叫你去买马,你买了么。”董飞道:“买了二匹好马,一路赶过来,想不到竟然……”柔铁笑着接道:“想不到连我中伏在先,你也紧随其后。”董飞叹道:“如何不是?你怎会……”
柔铁未等他说完,打断他道:“你先别问,我来问你,你是不是在此店吃过饭食后便上路了,没有耽搁。”董飞道:“我寻你心切,一路跟着你的记号,而到了此店记号便没了,此时天近薄暮,人困马乏,所以停下吃了点饭菜,也给马喂些草料好接着赶路。”
柔铁点头道:“吃完后呢?”
董飞道:“吃完就走!约走了五里地,便觉十分疲劳,胸闷口渴,便去溪边喝水,再后来便不记得了,醒来已在此地。”
柔铁叹道:“饭菜中没有毒,碗筷中也没毒,毒在马的草料中。”
董飞一楞,随即“啊”地叫了一声,道:“对啊,我怎没想到这个。”柔铁道:“这也怪不得你,你当时赶路心切,而且这老板又装得极好,不但骗过了你,连哥哥我也上了这女人的当。”
董飞道:“这老板明明是男人,怎么会是女人呢。”
柔铁向那妇人一努嘴,笑道:“她的下毒本事倒是一般,但这易容之术,确是天下无双。”
董飞更是吃惊,盯着那妇人,道:“她就是那个何老板?”柔铁笑而不语。
只见那妇人霍地从椅上站起身来,对柔铁冷笑道:“阁下好毒的眼睛,不错,我就是何老板。”
柔铁道:“你既不是男人,只怕你也未必姓何?”
那妇人道:“我姓什么,是男是女,现下已不重要,现下我是堂上客,你们是阶下囚,我是来审问你们,而不是你们来逼问我。”
柔铁头歪在一边,向这妇人斜眼睥睨,道:“堂上客,我看倒象是一个堂客。”
在三湘一带堂客是老婆的意思,而在江浙一带堂客是指不务正业的女人。柔铁有意激她,但那妇人却似没有听懂,并不生气。反而淡然道:“此时说与你们听也不打紧,我确实不姓何,也不是什么老板,当然更不是男人,至于真名实姓,你们也不必知道了,只要晓得我叫湘夫人就是了。”
柔铁苦笑道:“湘夫人?好雅致的名字啊,可你的所作所为,便没有你么雅致了,你想问什么?尽管说吧。”
那湘夫人还没答话,董飞道:“你想问我们可以,我现在先要问你,草料之中下毒,本来只会害到坐下的马匹,怎会毒倒我。”
湘夫人听他如此说,面上微现得色,红叶道:“你那马中毒之后,便会出汗,汗水之中的毒素,便会浸湿你的衣衫……”
董飞不等她说完,喝道:“不用说了,我全明白了,只是竟没有想到世间还有如此厉害的毒药,竟能瞬间穿透衣衫,渗入到皮肤之中。”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那白衣女子道:“这可是我家传的七里倒,任你天大的英雄,也逃不过去。”
白衣女子还待说下去,那湘夫人向她摆了摆手,道:“芙蓉,不要说了。”董飞和柔铁此时才知道她叫芙蓉。
芙蓉见湘夫人不让她说,似是十分不阅,向红叶和小二那边做了个鬼脸。
湘夫人向柔铁道:“现在是不是轮到我来问你们了。”
柔铁手足被缚,无法多动,此时翻了翻身,直了一下腰,道:“当然,请随便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湘夫人道:“你们为什么要跟踪我女儿。”
董飞道:“这二个都是你女儿?”湘夫人点头。
柔铁道:“因为她们杀了一个人。”
湘夫人道:“你是说张富贵。”柔铁道:“不错。”
湘夫人道:“张富贵是个大大的坏人,名为临湖镇的大员外,大财主,实则是太湖盗匪之首。”
柔铁道:“何以见得?”
湘夫人道:“因为他在地方上欺男霸女,我女儿就是被他抢去的。”
柔铁摇头道:“夫人此言未免欺心,镇上哪个不知,红叶姑娘本是金陵城华锦楼的清官人,张富贵是以重金为其赎的身,明媒正娶。怎能说是抢来的。现下红叶姑娘杀了张富贵,明明是谋害亲夫,任你如何也说不过去。”
湘夫人道:“想不到你这人看起来有些精明,其实也是不明就理。”
柔铁道:“如何不明就里了。”
湘夫人道:“现下我只告诉你,红叶姑娘亲人被张富贵害了性命,她才乔装易容舍身青楼,果然引得张富贵前来,正是为了报仇。其中的细细情形,一时你也不会明白。”
柔铁道:“我明白,这么说来,红叶姑娘倒是《列女传》中的贾氏和卫无忌一流的人物了,倒是小子有眼不识女侠,失敬失敬。”口中说失敬,脸上却无丝毫敬仰之意。
红叶和湘夫人见他如此,也不去睬他。停了片刻,道:“红叶姑娘杀人是实,但阁下二人一路跟来,难道你们是张富贵的朋友,是要为他报仇不成。”
柔铁摇头道:“非也。张富贵这人,早就该死,被他活到现下才死,已是捡来的了,便是红叶姑娘不杀她,我们也是要杀他的。”
此话一出,湘夫人、红叶、芙蓉和小二等无不大出意料之外,便是董飞也觉十分诧异。小二在旁听了好久,此时忍不住插嘴道:“这又是为何?”
只听柔铁缓缓道:“因为他根本不是什么张富贵,也不是太湖盗匪,而是朝廷在逃的要犯关月亭!”
红叶不由啊了一声,道:“你也知道他是关月亭!”
董飞道:“不错,我们正是为了捉拿他而来,想不到被红叶姑娘抢先了一步,我们便想看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也要杀他。”
那女人长叹一声,道:“原来如此。”回头向芙蓉道:“看来我们要找的人来了。小二,你先给你们松绑吧。”
只见柔铁哈哈大笑,从地上一跃而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伸出二指在捆绑董飞的粗索上一划,绳索寸寸断裂。
这一手功夫一露,红叶等无不大惊失色。要知道,这绳索乃是用上等精麻加入牛筋纲丝搓制而成,便是寻常刀剑也难以砍断,而柔铁这么不经意间一划就划断,这功力之高已不言而明。
那湘夫人点头道:“原来你是真人不露相,一直装到现在,其实以你的功夫,我们便是有十倍的人手也拿不了你。”
柔铁笑道:“我只是好奇,想看一看你们为什么要抓住我们,到底是什么来路,如果一开始便吓了你们,你们远远遁去了,我便无法得知真相。”
董飞笑骂道:“好你个老铁,竟然连我也骗过了,怪不得我也纳罕,以你这种老江湖,这种身手,会载在这种小山沟里,岂不丢了你柔大侠一世的英名。”
那湘夫人道:“柔大侠,你就是铁面一役中名动天下的柔铁大侠。”
柔铁点头道:“我就是柔铁。”
湘夫人喜道:“这就怪不得了。我们近来从未失手,你不是旁人,载在你手下,却也不算是武林中的笑话。”
柔铁道:“你们的这种七里倒毒药可确实厉害,我遍行天下,以药性而言,似乎还在四川唐家和云南蒋家同类迷药之上,倒象是贵州毒观音一路的门道。”
那湘夫人听闻此言,耸然动容道:“柔大侠果然是天下奇人,不瞒你说,小妇人真是出自毒观音娘娘门下。”
董飞道:“那你一定知道许三娘。”
湘夫人道:“许三娘是我师妹,我出师门时,她才刚入门,唉,这么多年没见到师尊及师妹们了,不知师尊现下可好。”说完抬头向天,眼光之中似有无限惆怅。
良久,才道:“你们知道许三娘?”
柔铁听她言语,似乎并不知道近来武林中发生的大事,也就不想多说,只是含糊道:“也只是听武林同道中人提及。”
湘夫人轻轻点了点头,叹道:“我这几年来一直在江浙一带山中居住,对武林中之事却也不胜了了。哦,是了,柔大侠,这位小哥是……”说完指了指董飞。
柔铁道:“他叫董飞,是我结义的好兄弟。也是武林中一等好手,早年曾在泰山派铁枪老祖门下学艺。”
湘夫人道:“铁枪门的弟子,那一定也是了不起的,铁枪老祖万长,当年声名之盛,当真是如日中天。其门下出秀的弟子,当真是数不胜数,听说当今皇上的舅舅杨承业便是其中翘楚。”
柔铁看她的神情,似是并未听说过董飞在武林中的事迹,便也随意应道:“正是。”
当下众人出了山洞,来到店中,用了些酒饭,才细细叙说起来。
柔铁道:“夫人莫怪,我和董飞兄弟无意冒犯,只是红叶姑娘所杀的关月亭,是如何得罪夫人,还望能道其详。”
湘夫人叹道:“此事当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这话还得从我出师回乡说起。”
“我本是毒观音门下大师姐,师门艺成之后,师尊恩准,回转中土家乡探视双亲。”
“我家里本来三湘一带,自入师门学艺,已有十来年没回过家,故此番离开苗疆之后,思亲心切,便日夜兼程,只三五日,便越过了苗岭,这一日,来到剑河道上。”
“当日天色已晚,便在七里镇周家老店歇宿,晚间在店中二楼客堂用饭之时,发现靠窗有四五个汉子,我略看了一眼,乃是一个青面、一个红脸、一个是仁丹小胡子、一个是山羊胡子、还有一个竟然是个道士,他们正在饮酒说事,但声音极低,似是在商量什么见不得人之事,样子十分鬼祟,我便故意说店中太暗,叫小二将我桌上的食具也搬到靠窗一个邻近他们的桌子。其时我作寻常打扮,身上也无兵刃,他们初时有些警惕,中断了言谈,后见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并无什么异样,只是看看窗外的景色,也没特别注意到他们,便继续说话,但声音比适才更低了。这时朝南的一个青脸汉子,似乎身材甚是高大,因其坐着都比余下四人高出半个头来,我用眼睛余光扫去,只见此人和其对面一个红脸汉子似乎酒量甚宏,频频干了几杯烧酒,而余下三人似乎并不如何放开畅饮。我坐得虽与他们只半丈之隔,但他们说话很轻,听不太真切,只听得青脸汉道:‘……王爷于此物……看重,……我们如能成功,……好大一场富贵……,这次阿福兄弟已探听明白,……他走的陆路……十三里铺,我们只要……’,他对面的红脸汉笑道:‘……好你个老鸟……眼线倒是不少,你确定……他一定走十三里铺。’此时边上一小胡子男人道:‘……二哥你还不知老鸟的能耐,……只是我们什么时候动手……’,青面汉道:‘……明日过午,你们分头去……’听到这里,我不由一惊,心中暗想,看来他们是要去谋夺一样什么重要的物事,而且提到什么王爷,其时天下尚未混一,四方八角,诸王藩镇林立,当今朝廷那时也只是占据山东一带地面。当时有汉王、蜀王、辽东王、辽西王、吴越王等等不一,皆各据一方,逐鹿中原,他所说的王爷究是何人,不得而知,但我猜测,当时其地属蜀王辖下,而已近吴越,要么是蜀王,要么是吴越王。”
“此时,另一个东向而坐山羊胡子的精瘦汉子,眼睛似是向我这边不断瞟来,似是已留意到我。我怕他们发觉,想到这里,便匆匆结账离开。”
“当夜我便在店中歇宿,晚间躺在床上,思想白天所见之事,疑心这帮人行事藏头露尾,殊不光明正大,不象是什么好人,不知又要害到何人。心中便烦燥,三更时分尚未入睡,正在此时,鼻中忽闻到一种极奇怪的香味,此中香味与一般檀香几无分别,七里镇已在苗岭之外,地处傣乡,民间晚上有焚香拜月之俗,要是换了一般人,绝不会觉得有何奇怪之处,但我在师门学艺十年,师父南观音号称南疆毒尊,她以毒成名,手毒心慈,当真是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当地武学造诣更是深不可测,但善恶分明,常对门下弟子言道:‘毒能杀人,亦能治人,凡我门中弟子,一定要切记‘手毒心慈,杀人活人’八字门规。’并要我们立下誓言,凡违此门规者,死于剧毒之下。”
柔铁听到这里,暗暗点头,心想,南疆毒尊在川滇贵湘苗傣汉等民间以毒闻名,又被尊称为观音,毒观音的名号原来是如此来的。
只听湘夫人续道:“我师门绝学,何得厉害,当时我一下就觉察出这种香味是一种迷香,而且是一种极厉害的迷香。你们知道,一般下五门的小贼,采花窃财,用的迷香仍是号称五更香的一种药,毒性大,药性却小,一般要在屋顶天窗或者门窗上透过孔缝方能吹入,而此迷香香味淡,药性却是厉害,能透过窗户纸直达房中。我当时心中先是一惊,不知对方是什么来路,竟要害我,既而又暗暗好笑,这种不开眼的小贼,下药下到毒娘娘门前来了。”
“当下并不作声,也不起身,假装翻了个身,继续侧身昏睡,但面向房门窗户,左手将一枚五毒针掩在袖中,将手随意搭在腰间,过了片刻,果然一人悄悄用薄刀弄开门栓,溜入房中。此人开门之后,并没并上房门,而是立在门外待了片刻,这才轻轻跨过房来。我心中想,此人是个老江湖了,他弄开房门,并不急于进来,眼看房中并无动静,这才踏入,但并不关死房门,以便急时留下退路,便于逃出。此人悄悄来到床前,其时月色清明,照入房中,我眼睛微闭,但借着月色,还是看得分明,此人虽黑巾蒙面,但却并未穿夜行衣,也未带兵刃,见我熟睡,他喉间咕噜响了一下,我虽看到到他脸色,但觉察出他似是十分兴奋,咽了口口水。便伸出手来,解我衣衫,我当时心下雪亮,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个采花贼。待其手伸到我腰间之时,我本来贴在腰上的手,轻轻一抖,将五毒针刺入他右腕。他一声轻哼,便委顿在地。我轻轻一跃,便跳下床来,一把揭去其面罩,赫然便是日间邻桌的那个山羊胡子,这时我才恍悟,原来他白天贼眼向我直溜,并非是发觉我有什么不妥碍事之处,竟然是起了色心。”
“此时我心中反倒是不再疑惑,心想包括这人在内的那些人,决非什么好人,不然哪会做如此下作之事。当下便细细审问他,这人虽然下作,倒也硬气,开始他抵死不说,后来我用一些手段,叫他比死还难受,终于让他说出实话。”
董飞心想,你是南疆毒观音门人,你的那些心段,只怕不是什么好手段,弄得人生不如死。不过转念一想,对付如此下流之人,换了自已,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到这时在,不由脸上露出一丝冷酷笑容。
柔铁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小二送上茶水毛巾点心,红叶给众人递上茶水,湘夫人喝了口水,用毛巾擦了一下口角,继道:“原来此人和那些人确是一伙,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皆是武林中人,因臭味相投,便混作一处,看到当今天下大乱,便想趁此乱世,弄一场富贵,便投入当时吴越王手下效力。正巧得到消息,有一人带了一件极其重要之物,闻要去山东一带投军,这几人奉了吴越王之命,一路广布耳目,打听此人,终于得知其行踪,便想半路截杀。我当时刚出师门,既好奇又好胜,遇到这么一件事,当真是再好不过,他说是于明日午后在离镇十里一个叫桃涧的地方,那里周边除一座尼庵外并无人烟,正好行事。我便问和他同行的几人现在何处,这人却说不知,我道他推托,便用了极厉害的手段,哪知他还是说不出,只说他们各自歇宿,明日午后在那会面。我再问他,他一直到死都没说出什么来,我也只得作罢。”董飞心想,只怕是你折磨死的,死时一定痛苦成分,想到湘夫人折磨那人,董飞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湘夫人道:“后来我也在客店中遍寻了一边,确实不见那几个同来人,包括青面汉、红脸人和道士。”
“第二日清晨,我早早便来到桃涧,果见此地乃是一处绝地,地处悬崖之下的一片慢坡,崖上一挂飞瀑如一条玉龙般直泻下来,汇下一个深潭之中,深潭之中流出之水,形成一条开阔的山涧,涧中清流急湍,奔腾而下。涧边是一片桃林,本来此时是八月天气,并非桃花当季之时,而此时此地竟然桃花盛开,如一片粉红的云彩般绚烂。方才信了那句话:‘人间四朋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不要说是四月,八月竟也有。”湘夫人说到此处,抬起头来,眼望着窗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午后,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穿过那片桃林,果然便有一座尼庵,只是十分破旧,走入庵中,除正殿尚有些香火,其余几处佛殿皆已破败,年久失修。当下我来到后庵,除了一个老尼之外,只有一个粗朴丑陋的中年姑子,此外再无旁人。此时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不由得心里笑了起来。”
“我曾听师尊说过,当地人尊称她为观音,她虽不敢承当,但并不妨碍她一向行佛门之事,她曾提起过这个桃庵,当年曾有大恩于此处,于是我向老尼直接说明我是南观音门下,果然,老尼十分惊敬,我说呆会有一好人经过此间,但有盗贼想要谋害他,我奉师命,前来助救,须得装作是寺中带发修行的姑子,好从中行事。老尼一向把我们当作神佛一般,自然没有半句不答应。”
“我怕昨日午间周家老店用饭之时已被那几人识得面目,便易容更装,问庵中要了一件尼袍穿了。”
湘夫人向众人慢慢述说。众人听得惊心动魄。
湘夫人说,再后来,果然有一伙蒙面人在桃涧伏击一过路之年轻人,年轻人武功虽高,但那伙人也均不是庸手,湘夫人以毒出手相救,虽然毒倒了大批人,但终于寡不敌众,虽然两人逃出生天,但始终未看清敌人面目,只记得敌人的武功。两人因患难而相爱。不久成婚。
湘夫人说,他所救的这个后来成为她夫君之人,名叫叫李如海,初唐之时徐敬业之后人。当时吴越王因得悉他身怀一部奇书,要去山东投军,而此时诸王争夺天下,一来怕他投到敌国,成为将来战场上的劲敌。二来要夺他的兵书为已所用。便令手下半路劫夺。
柔铁听到这里,道:“是那个起兵讨伐武则天的徐敬业?”湘夫人笑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柔铁点头道:“这就是了,这徐敬业本是英国公徐世勣之后,他手里有兵书也就不奇怪了。”
董飞道:“这又是为何,徐世绩又是谁呢?”
湘夫人道:“《说唐》这部书你听过没有?”董飞道:“当然听过,我家在山东,学艺也在山东,山东这里历来出英雄,有梁山一百单八将,还有就是说唐里面的贾家楼四十六友,当真做了一番是轰轰烈烈的事业,至今想来依然令人热血如沸。书里有个秦琼秦叔宝,便是山东历城那边的。”
柔铁笑道:“着啊,这贾家楼四十六友中,秦琼排第几?”董飞笑道:“老铁,你这还考我不成,秦琼不就是秦二哥么,那自然是老二了。”柔铁道:“老三是哪一个呢?”
董飞道:“徐茂公徐三哥。”
湘夫人道:“徐茂公不就是徐世绩么。其实他的真正的字是懋功,说书人为了好写,就改为茂公了。”
董飞道:“原来如此,那徐敬业是徐茂公的后代,这还说得过去,可徐敬业的后人为什么姓李呢?”
柔铁道:“这就和兵法有关了。”
董飞道:“你说来听听。”
柔铁道:“你既然知道说唐,那里面有个李靖李药师肯定是知道的了?”董飞笑道:“京兆三原李靖,剪纸为马,撒豆成兵。神通大的很,还是个风流情种,红拂夜奔,与虬髯客,三人号为‘风尘三侠’”
柔铁道:“那是后人附会的,不过这李靖历史上确有其人,深通兵法,仍是唐初一位大军事家。唐取天下之后,被封为卫国公,而徐世绩则被封为英国公。”
董飞道:“徐茂公这牛鼻子老道也是能掐会算,说唐里面他是军师,打仗用兵战无不胜,那他和李靖到底哪个厉害一点。”
湘夫人呵呵一笑,道:“自然是李靖厉害!”
董飞不服道:“说书先生的说唐里面,李靖不过是一江湖术士,弄些玄虚,打仗可没见他有何高明之处。”
柔铁道:“那是说书,正史上可不是这样说的。”
董飞尚未接话,柔铁又道:“其实徐世绩的兵法,全是李靖传给他的,你想想,李靖是老师,徐世绩是学生,哪个厉害?”
董飞尚强辩道:“就算你说的他们是师生,那也有青出于蓝的啊。”
柔铁笑而不语。
董飞见他不说,急道:“好,就算李靖厉害,那他如何会把兵法传给徐茂公的。”
柔铁道:“这就要说到《李卫公问对》这部书了。”
董飞道:“这是什么书?”
柔铁道:“这部书是后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和卫国公李靖关于用兵打仗的一些对答,这部书共一万余字,记录了唐太宗与李靖问答九十八条次。多联系唐以前战例及太宗、李靖本人的亲身经历,参照历代兵家言论,致人、奇正、虚实、主客、攻守、形势等说是问对,其实是唐太宗向李卫公关于兵法上的请教,因为太宗是君,卫国公是臣,便说得客气了一些。”
董飞道:“这部书是李靖写的?”
柔铁摇头道:“这倒不是,这是后来徐世绩得到李靖的真传后,将老师告诉他的,关于唐太宗与其谈话的内容进行了记录,所以我们现在才得以知晓这部书,这可是徐世绩的功劳了。”
董飞道:“你怎么会知道?李靖这么厉害,不把兵法传给儿子,倒去传与外人,你不要告诉我徐世绩是李靖的儿子。”
柔铁笑道:“这怎么会呢?这二人既非亲也非眷。这所以知道,是因为在书的最后,有这样一句话‘太宗曰:道家忌三世为将者,不可妄传也。不可不传也。卿其慎之。靖再拜出,尽传其书与李勣’”
董飞道:“什么意思?三世为将有什么不好?不是有‘将门虎子’这一说么。”
湘夫人叹道:“不要说三世为将,便是一世为将,也是杀人无算,结仇无数,不知哪一天被人报复也未可知。”说话间,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似已陷入无边的回忆之中。
柔铁道:“道家以为,这为将者所行之事,无非皆是阴谋诡计,所谓兵不厌诈。而纵使成功,也是尸积如山,白骨遍野,大伤上天好生之德,将来就会遭到报应。轻者折损寿算,重者祸延子孙,甚至灭族覆宗。”
红叶吐了一下舌头,道:“有这么可怕么?”楚楚却是眼眶红红的,似是想到了一些伤心之事。
湘夫人道:“如何不是,古代三世为将者,出了事的便有很多,真可谓史不绝书,秦代有:蒙骜——蒙武——蒙恬,汉代有:李广——李敢——李陵,晋代有:陆逊——陆抗——陆机、陆云,当年诸葛亮南征苗王孟获,设下绝计,将三万藤甲兵一把火烧死在一个山谷,事后长叹道:“吾虽有功于社稷,必损寿矣!”,他是知道此事不可为,但为了兴汉,又不得不为之。而我们知道这个道理时已经太晚。”
董飞道:“我明白了,李靖不把兵法传给子孙,反而传给徐世绩,便是这个道理。”
柔铁道:“确实,兵法不能传给儿子,但如果失传,又十分可惜,传给外人吧,那就需要选一个品行悟性俱佳之人。这就是唐太宗所说的:‘不可妄传也。不可不传也。’所以,李靖后来将兵法传给了徐世绩,可是后来徐世绩却忘记了这一点,兵法传给了儿子,儿子又传给孙子,终于出了问题。”
红叶道:“可你刚才说书上所载,尽传其书与李勣。这李勣和徐世绩是一个人么?”
柔铁笑道:“红叶问得好,事情是这样的,徐世绩因开国有功,高祖李渊赐其国姓,改名为李世勣。后来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杀兄诛弟,高祖逊位,世民践位登基为帝。因为要为皇帝避讳,臣民名字中便不能有‘世’字,李世勣便成了李勣。”
董飞道:“想不到这里面还有这许多道道,当真是啰嗦得紧。”众人听他如此说,皆是哈哈大笑。
柔铁待众人笑声止歇,便向湘夫人道:“还没请教,这兵书之事后来又是如何。”
湘夫人点头道:“其实这《李卫公问对》只是这部兵书的一个提要纲目,称为内篇,真正的用兵列阵之法,攻战之具如何制作,皆在此书的外篇之中,这才是此书的精华所在,只是外人并不知晓。完整的一部书,便是由这内外篇所组成。”
柔铁道:“原来是这样。我本也疑惑,这唐李问对,只是一些用兵原则,并不详细,确也难于用于实战,你这么说就清楚了。”
湘夫人道:“柔大侠原也该想到的。”
她见众人皆等她接着说,又续道:“徐世绩,也就是李勣,后来将兵法传给儿子李震,李震早逝,兵法便又传到其子李敬业手中。”
董飞道:“这李敬业便是徐敬业。”柔铁笑道:“这下你变得聪明些了。”董飞哼了一声道:“如果我连这点都想不到,那才叫真的‘聪明’了。”柔铁也笑道:“你现在想知道的,只怕是李敬业为何又变成了徐敬业。”
董飞不理他调侃,转过来看湘夫人。
湘夫人知他心思,微微一笑,道:“李敬业因父早死,直接承袭了祖父的英国公爵位。他从小善于骑射,有才智,曾任眉州刺史,后坐事被贬为柳州司马。武则天废唐中宗立睿宗,临朝称制,他在九月起事于扬州,自称为匡复府大将军,以匡扶中宗复辟为理由起兵,部队很快增至十余万人。敬业起兵后,武则天剥夺了他的赐姓,命左玉铃卫大将军李孝逸统兵三十万征讨。李敬业听从薛璋意见,先南渡长江攻陷润州,再北向与李孝逸战于高邮,徐初战获胜,但久战兵疲,十一月李孝逸以火攻大败敬业军,敬业逃往润州,为部下所杀。”
董飞恍然道:“原来是武则天这个老妖婆因为李敬业起兵反她,就不许他姓李了,他便认祖归宗,回归徐姓。现在看来,三世为将,确实不是好事。”
湘夫人道:“后来,武则天死后,天下复归李唐,也为徐敬业平反,将李姓赐还徐家,其后人便又以国姓传家了。”
柔铁道:“所以这李如海的兵书,便是当年家里传下来的,李卫公问对。”
湘夫人道:“不错。后来我和夫君便前往山东投军,果然得到当今朝廷的重用,我夫君从行伍起身,一路跟随大将军年标等四方征讨,从北打到南,职位也从普通兵丁升为伍长,然后是牙将,偏将,参军,等后来一举越过长江,征伐吴越王时,我夫君已是统军的主帅了。”
柔铁道:“这么说来,你夫君莫非便是当年威震江南的东海郡王?”
湘夫人笑道:“正是,你也知道?”
柔铁道:“听说过,但那时我年纪尚幼,并不太了解。只是后来东海郡王为什么又默然无闻了。”
湘夫人道:“这就是今天我找你们的原因啊。我夫君平定吴越之后,因为军功特别大,先帝便让他统领江南一带原吴越王的辖地,封为东海郡王,但先帝为爱护功臣,免生嫌疑,将主要军权收回朝廷。另派杭州将军祁兴鹏镇守海防及节制地方诸军。”
柔铁道:“原来是他,铁面一案后,祁兴鹏因附逆楚王,涉案谋反,被下了大牢,只怕是早已死在牢中。”
湘夫人道:“这个我也听说了。但有一件事,说出来你一定会有所吃惊。”
柔铁道:“什么事?”
湘夫人道:“其日,当初在桃浦截杀我夫君的,便是祁兴鹏一伙。虽然打劫之时蒙了面,但我那日在店中依稀已识得他们几个模样,后来他们杀人不成,被我们逃身而去,从此多年没有遇到。直到后来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和夫君发觉祁兴鹏的武功家数,便是当日在桃浦对付我们的本领。而且,当时我和夫君力敌他几人之时,祁兴鹏左项上受了伤。后来我们得知,他桃浦没能杀我夫君夺取兵书,无脸回见吴越王,便干脆也投了当今朝廷,而且把吴越王国中虚实,军力布置,全都作为见面礼透露给了朝廷,后来在平定吴越中也立了大功,所以后来他做了杭州将军了。”
祁兴鹏勾结大盗关月亭,铁面一案之前,早年谎称海上倭贼厉害,实际是关月亭派人扮作倭寇抢劫海上商人,有时也上岸掠夺财帛人畜,沿海百姓苦不堪言,诉诸官府,江浙督抚和下属众多官员,要朝廷拨粮饷兵员以剿贼,其时西北边境为重,国库无力再支,祁兴鹏便出了一策,要朝廷同意江浙一带加派税赋一成,以为剿倭之饷,倭平之后可罢。朝廷揭出祁兴鹏诸人以巢盗匪为名,杀平民冒功之事,东海郡王正直不肯参与,也被陷害至死,且说其通贼。
湘夫人知道此人十分恶毒,在夫君李如海死后,便弃了富贵,隐在此间,待机报仇,而楚楚此女正是被杀之东海郡王之女。
至于红叶姑娘,本是金陵绳妓,一向在金陵城与其父卖艺为生,后来不知如何,其父被祁兴鹏害死,红叶只身逃出,也一直在伺机复仇。
柔铁道:“现下关月亭已被杀,祁兴鹏早已下入天牢,说不定死在牢中,或者已被处斩。夫人和红叶姑娘的大仇算是报了。”
湘夫人冷笑道:“要真是这样,就不用费事了。”
柔铁惊道:“此话怎讲?”
湘夫人道:“据我所知,铁面一案祁兴鹏确实已被拿下,但他竟然化重金买通了监守之人,早已逃出生天。”
柔铁听她如此说,松了口气说:“原来是这样,夫人倒不必相信,祁兴鹏依附楚王,谋逆之罪,罪可通天,你想想,谁敢收受他的银子,要是朝廷知晓,那不是寻死么?得了银子,哪有命去享受。”
湘夫人摇头道:“那也未必,只要他化的代价足够大,便会有人挺而走险?”
柔铁道:“如果放走了他,那朝廷要追究他时,人到哪里去找?”
湘夫人道:“尽可以找一个长得相象的死囚来代替?”柔铁道:“夫人这想法也太过离奇了吧。”
湘夫人尚未说话,红叶道:“一点都不离奇,因为我们已发现了祁兴鹏的蛛丝马迹!”
柔铁一听,这才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