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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那位博雅大人,跟你也算有一段渊源。”两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吃着烤鱼,单单这样的话又似乎有点无聊,于是保宪找了一个话题。
晴明把手臂支在竖起的膝盖上,闻着杯子里唐酒浓郁的香气,眼睛一直注视着庭院的方向。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庭院中胡乱堆放着杂物,各种植物也乱糟糟地生长。在这种阴雨的天气里显得有点冷清,让人不知不觉就产生了伤春悲秋那样的情绪。但晴明却好像因为这样的景色而显得很高兴。仿佛涂抹了胭脂般的薄薄的嘴唇向上弯起,是个浅淡而愉悦的笑容。
“哦?”
他把视线转向保宪。
“这位博雅从四位大人脱离皇籍的时候你也是在场的吧。”
“啊。”晴明抿了一口酒水,被酒液沾湿的嘴唇显得十分艳丽。这个男人实在是让人移不开目光。
注视着他的保宪笑了起来。
“已经是个好男人了吗?”
一边说着一边点着头,保宪显露一种怀念的神情来:“小的时候就是个处处让人称赞的漂亮童子,让我也很嫉妒。元服之后马上就把沙罗那个家伙迷住了。无论如何也要嫁给你,说着‘要比喜欢哥哥大人还要更加喜欢晴明’。真是的……从小到大都是个让我嫉妒的人,连亲手照顾长大的沙罗也被你夺走了,因为这样我差点就要变成鬼了啊。”
保宪即是贺茂保宪,是晴明的师父贺茂忠行的长子,年纪嘛,大约比晴明大上四、五岁的样子,一直以兄长的姿态照顾着晴明。
关于贺茂保宪,在中有这样的记载:在保宪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日跟着父亲忠行外出进行祓禊的仪式,回来的路上向忠行问道‘大厅里那些吃了贡品又拿走祭纸牛马的家伙是谁呀?’忠行于是答道‘就是那样的东西嘛。’从此忠行确认长子保宪有着修习阴阳术的才能,开始悉心教导他。
保宪开始向父亲忠行学习阴阳术要比晴明早,因此晴明虽然是忠行的弟子,但平常指导与照顾晴明的工作就由忠行交给了保宪来完成。由此可见,在阴阳术上这位贺茂保宪跟晴明一样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传说。
保宪是个十分负责的人,小的时候就像一位年幼的父亲那样照顾着晴明。对于晴明来说保宪是无可替代的父兄那样的角色。
这样的保宪说出“嫉妒”晴明的话并不是心怀恶意,而是在跟晴明说乐取笑。
而对于晴明来说,说出这样的话的保宪其实是在撒娇吧。毕竟五年前最疼爱的妹妹沙罗去世了,一直带在身边照顾的晴明又孤身远游,保宪此时的心情就像是好不容易见到膝下可爱的孩子回家的那些父亲一样吧。
“明明比我大几岁。”晴明斜睇坐在身旁的兄长。
听起来好像是在说‘明明大了几岁却产生嫉妒的情绪,实在心胸狭隘’一样,但其实说的是‘明明只大了几岁,却好像老头子一样’。
晴明幼年的时候十分爱戴与依赖保宪,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喜欢像这样捉弄保宪。
“喂,多少也要体谅我啊。”保宪拍着膝盖。
晴明把眼珠子转回了庭院的方向,像狐狸那样细长的眼睛弯起来。
保宪哈哈笑着抓抓自己的后颈。
晴明说道:“我也是,要比喜欢哥哥大人更加喜欢沙罗。见过沙罗之后就那样想了,无论如何也要跟沙罗结为夫妇。”
对于像晴明跟保宪这样的阴阳师来说,死去似乎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死去的人只是暂时不能见面罢了,所以谈论到沙罗的时候只表现出怀念的样子,并没有悲伤那样的情绪显露。
这是晴明难得表现出的亲密。
“哎呀哎呀!”保宪因为晴明的话又用力地拍了拍膝盖,显得十分高兴,脑海里则浮现出幼小的晴明趴在自己的背上叫着“保宪哥哥大人”的样子。
都过了多少年了呢,现在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晴明背在背上了。晴明,已经成长成为了一个了不得的男人了,现在也不愿意再享受自己这位“保宪哥哥大人”的照顾了吧。
保宪感到有点寂寞,又觉得很高兴。
“喂,晴明,五年来还好吧。”
保宪这个人,有时候会笑得过分爽朗而显得有点愚蠢,但又能够突然间表现出让人觉得可靠的姿态。
此时的保宪就是这样。
以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晴明,几乎让人无法分辨出他只比晴明大五岁这样的事实。
“嗯。”晴明转过脸来,然后举起酒壶再次为保宪斟上酒,“你也是吧。”
“嗯。”
像是得到某种承诺而感到安心那样,两个人再次安静下来。
结果过了片刻,保宪脸上那种沉稳可靠的神情又消退了,不耐寂寞般地再次开口:“博雅从四位大人这个人,你已经想起来了吧?”
晴明抿着酒,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出席过为了确定给他赐姓的良辰吉日的泰问仪式。”
晴明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并不是因为没有想起这件事情,而是在考虑保宪为什么对这个人的话题这么重视。
“说起来,也曾听说过源博雅此人的一些传闻。”
“哦?像是为了学习琵琶的技艺所以在蝉丸法师的草庵外等待了三个寒暑这样的事情吗?”
“确实是一件风雅的事情,不过我听到的传闻要更加离奇。说是这个男人在朱雀门遇见了鬼。”
“遇见了鬼?”
“夜夜在朱雀门吹笛之鬼,”晴明的脸上展现出那种眯着眼睛的笑容,以饶有兴味的审视的姿态看着保宪,“此鬼深谙雅乐之道,与此人一见如故,于是两人就合奏起来。过了一两个月的样子,此鬼与此人都互相被对方的乐道折服,于是此鬼便将自己的笛子曾与了此人。此笛名为叶二,是乐器中难得的宝器,能够与之相媲美的也就只有那把玄象了吧。”
玄象乃是从唐传来的一把琵琶,是从仁明天皇的时代便小心翼翼珍藏在深宫中的乐之宝器。传闻音色哀艳,却只能由弹奏琵琶的大师奏响。在叶二之前,与之齐名的就只有同样从唐国传来的三琵琶之一的青山了。
三琵琶原本指的是大唐琵琶博士廉承武赠送给藤原贞敏的三把琵琶,但可惜在渡海归来的时候三琵琶中的狮子丸就已经遗失在海中了。
由此可见,叶二实在是一柄难能可见的宝器。
就连保宪这样见多识广的人物也为得到叶二的源博雅鼓掌称好。
“赢了朱雀门之鬼,真是痛快啊!这样平安京中也得闻叶二乐声了!”
“啊。”晴明也笑着。
那涂抹了胭脂般艳丽的嘴唇会展露出典雅的笑容,有时又会展露出让人感觉不妙的卑劣笑容。此时晴明露出的就是这样一个令人感到不妙的笑容。
“仔细想想的话,当时向我讲述叶二传言的贺茂保宪大人也是这样说的。”
保宪再次摸着自己的后颈,哈哈地笑了几声。
“那个,果然记得啊!不愧是晴明!”
晴明却又把视线转向庭院了。
保宪苦笑着说道:“喂喂,好歹要问问吧,我这么非得提起源博雅这个人的原因。”
“泰问仪式上,说出了给源博雅赐姓的最好时候的人是我。”
晴明既然曾用源博雅的生辰测算过吉时,那么对这个人的了解就会比别人更加深刻一些。同为阴阳师的保宪当然也明白了晴明的意思,他的笑容变得更加苦涩了。
“那个时候真的不是随便说的吗?一口气把长官全部得罪了一遍啊。”
“不,好好地计算过。不管是烛占、易占还是方位占都仔细确认过了。”
“真拿你没办法啊。”
保宪显得这么苦恼是有原因的。
已经说过了,因为醍醐天皇的忽然离世,年幼继位的朱雀天皇软弱无力,朝政被藤原氏把持,中央集权十分衰弱。所以在朱雀天皇的年代里,天皇虽然享有天照大日神赋予的人间代行的殊荣,但却处处被朝廷重臣掣肘。虽然因为朱雀天皇的母亲原来是藤原氏的女公子的缘故,藤原氏在朝堂上风头无量,但盗取来的权利是无法安然享受的。为了从藤原氏手中夺取政权,藤原氏之外的派系各施拳脚,又以那个年代特有的规则将汹涌的暗潮掩盖在优雅的表象之下。所以,朱雀天皇的时代虽然无法说是历代最为黑暗无光的年代,但也不可否认,那是个如同海底潜流般一不注意就能够将人吞噬的时代。
天才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初登历史舞台就恰好是在这个年代。也是在这时,认识到了相比魔鬼物直白地表露出来的危险,更加可怕的人心。而让晴明深刻认识到这一点的作为导火索的事件正是源博雅受封臣籍的仪式。
这里就必须要介绍源博雅这个人物了,他身上流淌着皇族高雅的血液,父亲克明亲王是醍醐天皇的爱子,而母亲则是醍醐天皇非常重视的左大臣藤原时平的女公子。
在当时,正像所描述的那样,虽然出生高贵但是没有强大的母族庇护的皇子们即使得到再多的宠爱也不得不接受“源”这个赐姓,从贵族变成平民。
醍醐天皇的三十多个子女中,保留贵族身份受封亲王的并不多,博雅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并且从他所娶的妻子的身份就可以看出,克明亲王是非常受到醍醐天皇宠信的一位皇子,这也就奠定了将来博雅高贵的身份。
博雅是克明亲王的大王子。据说在博雅出生的时候,天空曾经传来美妙的乐声,当时一位得道高僧曾经感叹过‘即将降生的这个孩子将会成为平安京中了不起的大人物’。博雅出生后,很快就显露出他与众不同的一面来:伶俐可爱、格外聪慧、性情又清廉耿直,所以非常受到祖父醍醐天皇的宠爱。据说他演奏筝的技艺就是由鹈鹕亲王亲自教导的。
克明亲王曾经是皇太子之位的热门人选,但可惜先于醍醐天皇便过世了,在那之后十分思念他的醍醐天皇就总是将他的长子博雅召唤到身边陪伴。三年后,八岁的朱雀天皇继位。因为经常在父亲身边见到博雅的缘故,朱雀天皇对这位十三岁的侄子十分亲近依赖。
呼吸着那个年代风雅幽暗的宫廷空气长大的博雅非常可贵地保留了他正直与纯真的性格,总是毫不顾忌地维护天皇皇权,当时想要鲸吞天皇权势的人们对他忌惮又痛恨。
博雅的外公藤原时平对博雅的感情也是既喜爱又厌恶。醍醐天皇的胞弟敦实亲王甚至多次派遣杀手刺杀这位晚辈。可以说,博雅在宫廷中的生活是非常辛苦的。但是凭借着他的率直与真诚,屡屡逃脱险境,甚至就连对手也不得不对他产生佩服与喜爱的情绪。但即使如此,生活在那个年代的博雅是无法逃避别人权势野心的吞食的。
这样的博雅成为了权利漩涡的牺牲品。
藤原派希望他成为朱雀天皇与藤原氏的支柱,而别的派系又希望将这个不令自己深陷派系涡流的青年推立为新的天皇好冲击朝堂被藤原氏稳固把持的格局。
其中的种种阴谋和险恶的斗争就不在这里赘述,总之,到了最后,这位出身高贵的克明亲王的第一王子决定放弃身为皇族的一切尊荣,接受“源”这个臣姓。
这是非常悲哀的事情。虽然是博雅不愿意看到朝堂中无意义的争斗而根据自己的意愿做出的选择,但实际上就连赐姓仪式的日期都成为了派系间争斗的彩头。
那么,这件事情又跟晴明有什么关系呢?
是这样的。在那个鬼魅横行妖魔与人共同生存的年代,一切事情在决定之前都要先请术士进行卜算以得出遵循上天的指示的结果,这是约定俗成的事情。正因为这样,所以就产生了专门服务于天皇的阴阳师这个职业。
博雅的赐姓仪式举办的日期也应该由阴阳师来占测计算才对。按照道理,只要遵循阴阳师所测算的日期来就不会有什么不对的,完全无需争吵。
这种卜算上的事情阴阳寮以外的外官是插不上手的,所以很少会有争论,只要将卜算的结果在泰问仪式上禀明天皇就行了。
所以,长久以来在这种问题上当着天皇的面争论不休的情况还从来没有过。
在过去,最多也只是稍作讨论而已。比如有时候为了慎重地考虑到天皇的安危,所以在卜算跟天皇十分攸关的事情的时候请上几位阴阳师一起——甚至请来在外有名望的道长,彼此因为卜算结果不同而互相小小讨论片刻的事也是会有的。
然而,像是在确认博雅的赐姓日期的泰问仪式上那样争论不休谁也不肯退让的情况实在是令人大吃一惊。
平常再怎么样都要做出风雅的样子的堂堂殿上人们居然争论得面红耳赤,将温柔的朱雀天皇也吓得不轻,甚至都不敢开口劝解了。
据说那一天,就连平常十分爽朗豁达的博雅都生起气来。
博雅是个拥有着赤子之心,从来不愿意用险恶用心揣度别人的家伙。博雅这个人,眼中所看见的只有表面上最为美好的东西,以及事物最为深刻的本质。举个例子来说,要博雅随便在这些争论的大人们中找一个来形容的话,他所能够说出的也就只是像“某某大人十分擅长做和歌,是个富有学识而且风雅的人,并且希望得到重视,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样的形容。在博雅眼中,要将这样的人说成“野心勃勃,对权势有很深的*,平常以作和歌这样附庸风雅的方式来迷惑别人”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博雅的眼中有着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这样的博雅深陷派系争斗之中,但十分离奇地——虽然隐约察觉到那种不妙的氛围,却从来没有深刻地意识到其中的险恶。
所以在殿上人们大声争吵不休的那一日,博雅以“同僚之间寸步不让实在太让人伤心了”这样十分天真的理由生了气,而且还孩子气地说到:“在卜筮一道上最为精通的是贺茂忠行吧,那就让他来决定好了。”
怯懦的朱雀天皇被大臣们的争吵弄得烦心不已,甚至连头痛症都犯了。博雅的话就像能够帮助他解脱的仙人们的妙方一样,他轻声说道:“那么就让忠行来决定吧。”
出奇地,一直左右天皇意志藤原一派竟然同意了天皇的决定,另外的派别显然也认为继续争论没有意义,所以也认同了。朝臣们一同决定就在三天后重新召开泰问仪式,由贺茂忠行来决定为博雅赐姓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