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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
从熙子林海出来,周铮很沉默,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目光一直飘在车窗外,长长的睫毛半垂,遮住眼底所有的波动。
他没特意想些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往脑袋里钻,过往的记忆碎片被凌乱打散,无数画面穿插着在脑中不断地回放闪现……方才惟壹地下暗厅,汹涌险恶的角逐,一年多前他被严刑拷打的残破暗屋,炼狱般的痛苦……高田县派出那份魏明宇的档案……在新沂林场被围追堵截,跟毒贩拼死搏斗……岳念廷为他治伤时搭在他额头那只冰凉舒服的手……
所有的无法控制,周铮大脑皮层极度活跃,整整一夜,他似睡非睡,浅浅地迷糊着,刚刚游离又被什么惊醒……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耗着,最终他坐起身,望了一眼窗外早晨柔和的日光,周铮狠狠搓了把脸。
一夜的折腾带给他的是亢奋红润的面颊和走在棉花上一样的步子,周铮早饭几乎没吃,喝了两口稀饭,咬掉一口烧饼就算完了。
他拉开椅子,站起来往外走,经过岳念廷身旁,这人随意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触电一般的反应让周铮大力地将手摆向一边,耳边是岳念廷断掉的半截话:“你给我拿……”
闭上嘴,脸上浮现讶异,岳念廷愣住了……周铮一句话没说,推开厨厅的门,离开桌边另外两人的视线。
陈国生嘟囔了一句:“他这又是吃错什么药了……”
岳念廷望着面前的白米稀饭,一下下用勺子搅拌,热气不断发散,他安静地嚼着嘴里的烧饼。
一上午周铮都没从他自己房间出来。
老陈让岳念廷喊他下来吃午饭。
岳念廷去敲门,周铮开门,没说话,没看他,这个点只能是干这个事,周铮问也不问地从这人身边迅速闪过,向楼下走去。
没有眼神交流,没有言语沟通,快得岳念廷都没反应过来,手仍然维持敲门的姿势,晾在空中……
午饭明显不会有好转,周铮还是没怎么吃,而岳念廷吃得是越来越慢,静得连咀嚼声都听不见,把一旁的陈国生搞得浑身不自在,一阵一阵泛起鸡皮疙瘩。
终于,晚饭时他爆发了。
陈国生用从没有过的举动竭力干预饭桌上的氛围,他真的想好好吃顿饭。
他起先在桌子底下碰岳念廷的腿,见这人没反应,他心一横,用力踩他的脚,得到关注后,他向周铮那边拼命地努嘴挤眼,示意岳念廷,去啊,去管管啊……
一个垂下眼,一个往外走,没人听他的。
陈国生火气上来,把碗筷重重砸在桌上,也不吃了,气鼓鼓地重新系上围裙,跑到一边择菜。
岳念廷站起来,离开饭桌。
房间里,周铮抱着双膝,脑袋深埋进两1腿1间,双臂像是要把自己全部拢住,蜷缩在床角。
他知道自己太过分了,他从没这样对待过岳念廷,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去逃离躲避,拒绝面对,甚至连他的脸都无法直视……就像他一直抵触去思考李峰提出的那个疑问——他没有合理的理由去解释为什么自己能轻易地深入集团核心。
昨夜惟壹暗厅,岳念廷精心布下的局让他心惊,而更让自己胆寒的是他身上明明有真相被深埋,却连挖出它的勇气都没有,不用深想,只要稍微将他失联前后的线索串一串,就知道一定事有蹊跷,前前后后有一只无形却强悍的大手将他拽入风暴中心……
周铮抱着头,心脏猛跳,因为在他脑中一张脸正在慢慢浮现……
砰砰砰,有人敲门。
他克制,强行镇静,下来开门。
当看到门外的岳念廷时,脑中的形象重合,周铮重重喘气,身体不禁晃了一下,他立刻错开目光,不看他的脸。
他听到对方说:“聊聊吧。”
没应答,没动作,没言语。
“出去走走,我有话说。”罕有的低沉嗓音不容置疑,岳念廷说完,头也不回,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周铮真的喘不过气,他夸张地揪扯胸口的衣服,狠狠咽下一口唾沫,最终还是迈开腿,跟在岳念廷身后下了楼。
入秋却并不凉快。
好在夏末的夜晚清爽,温度适宜,不像白日炎热蒸腾。
豪庭别墅区以绿植园艺著称,在它最东南角有一个偏僻静谧的长廊,此时将近午夜,入口的铁门关合后完全与世隔绝,生出另一片天地……凉风吹来,一股冲鼻的花草味,走在林荫长廊像是误入植物园,两边老树盘根,枝叶繁茂,夜灯垂挂,打出柔和的光照亮前路,前面那具宽阔的肩膀被勾出一层淡淡的亮边,细长的影子延伸而出,在周铮脚下移动着……
手插在口袋中,周铮低着头,一步一步踩着前面的影子行走,每一步都踏在肩膀的位置,直到一脚踩在了腰影上……
他吓了一跳,抬头去看站住了的岳念廷。
不知什么时候对方回过身,站在那里望着他,目光浓厚,有什么东西在眼底化不开,隐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周铮心一紧,呼吸乍然停了一拍。
“我吓着你了,是吗?”
后背不自觉地僵硬挺直,周唯微张着嘴,怔怔地望向这个人,他没想到他一眼就把他给看透了。
“昨夜那阵仗不算什么,比它惊险万倍的你都经历过,一定是有什么其他的……”岳念廷停下来,叹了口气:“那包毒品在处理时我想过你会有所触动,却没想到对你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是我没考虑周全……”
“够周全的。”
这是周铮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在岳念廷沉默中,周铮搓燃打火机,将烟点着,他深深吸入一口,夹着烟示意岳念廷,要不要来一根。
对方反常地摇摇头。
周铮惊讶,皱眉。
“抽烟是为了琢磨案子,研究算计,我现在不用这个,说我想说的就行。”
低下头,周铮抽得更猛,几下吸完了,他把烟扔在地下捻灭,抬起头:“一年多前,五月中旬,新沂市政府牵头组织了一个公开的义诊咨询会,我当时做医疗救助,被派去当志愿者,会上我见到了一个叫‘吴巧玲’的中年妇女,闲聊中她向我透露她曾经在北化打过一阵子工,在一户姓杨的家里做家政保姆,户主名叫杨建浩,道上叫他‘耗子’,是我当时218案追踪的嫌疑人……”
像是犹豫,更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周铮停顿,然后继续说:“她告诉我,杨建浩后来把她推荐给他一个朋友,这人跟杨建浩交往密切,就是萧然,她还无意间提起萧然有个上高中的儿子叫魏明宇,一次偶然机会,她听到萧然在电话上跟另一个人谈论起他儿子,说他儿子特别能挣钱,经常一书包一书包往家里背现金,吴巧玲当时说得兴奋,满眼放光,正是这个疑点将我引到了高田县……我去查魏明宇……”
手指捏得泛白,微微发抖,怕对方听不清,周铮一字一句地问:“这个‘吴巧玲’,你认识吗?”
岳念廷垂下眼,没有回答。
夜色深沉,一片沉寂,连虫鸣鸟叫也配合着渐渐静下来,只有周铮说话时越来越浓重的喘气音……
“我带着资料回到新沂,在宿舍门缝下发现了一个不知名的档案袋,是被悄悄推入的,袋子里放着魏明宇和萧然从不同角度偷拍的照片,每一张都有中泰的标志,里面留着一张纸条,是个拼凑出来的坐标位置,我比照着来到新沂林场……”
喘息更重,咬字急促,到了他最不愿回想的地方:“我在林场被围困,在那个破房子里被上刑拷打,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警员证会在旅店被你们搜到,我明显被人下套,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暴露的,还暴露得这么彻底!我没犯过错,连核心都没接触到就被盯上了……”周铮停下来,不看岳念廷,牙齿却把下颚咬得发颤:“这些……是不是你的手笔?是你做的……”
仍旧无声,岳念廷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你一个人不可能做到,新沂上千万的人口,我的卧底身份是公安核查过的,证件号码,原籍信息,派出所留档做得滴水不漏,不会有问题,你一定是在组里有内应,那个人是谁?”一旦开闸,思维像奔腾的洪水倾泻而出,周铮的语速从没这么快过:“李峰不会,他干不出这事,宋飞,袁征,吴应伟都是后勤,技术员背景,官职太低可能性不大,王伟仁虽然是组长,可他不是挑大梁的性格,不会承担这么大责任,他要想玩我,李峰不会一点察觉也没有,那么就只剩下一个谢明义,老谢,老谢他……”周铮说不下去,脑子太乱了。
“说话……你说话啊!!”他情急,上去狠推一下岳念廷,愤恨狂躁将他的脸烧得通红,眼中血丝遍布。
对方沉静,冷然,说出的话让周铮瞬间炸裂了。
“你都猜到了,我还能说什么。”
几个字足以让周铮全身上下的血液凝固,寒意从心脏一层层泛出扩散到四肢百骸,他冻得直打哆嗦:“……你们……你们出卖我,陷害我,让我被那群畜生毒打虐待,你们他妈的联手毁我……”
“周铮!你不能这么想!”岳念廷突然爆出高声,打断他:“我们都是为了任务!让你渗透进来是最稳妥的一条路!老谢有他的难处,我也有我……”
“你有什么?!你满脑子就是中泰光耀!!”
“这不对吗?你没有你跟什么218案?!”岳念廷也吼起来,他按耐不住:“你就不该当特情干卧底!就不该进组,干什么不好你非干警察?!”
周铮语塞,瞪着眼喘气。
知道话赶话越说越歪,岳念廷努力让自己平静:“周铮,我发誓,当时我真不知道是你……”
“别人你不也照样动手。”周铮冷下脸。
掐着额头,岳念廷竭力找回理智,他被周铮搞得慌不择言,没了路数,说一句错一句,静了一会儿,他告诉周铮,当时他是找谢明义要一个帮手。
“我在组织内打入的层级很高,这个进来的特情不仅要合格过硬,而且必须优秀,否则别说做事,自保都很困难,以这种方式是很凶险,但收获最大,险中求生,一旦活下来位置也更牢固,这是个局我承认,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做的,这关乎着我和这个特情两人的性命,你以为我随便拉人跳火坑赌命吗?!……”
周铮偏过头,脸色仍然难看。
“你那时是不说!生扛,你都不想活了!……可那是你!但凡骨头软一点,有求生欲,我都会视他的表现帮他脱离险境,我不会拿别人的命去赌!无论这人进不进得来,谢明义都答应过我,回去就提干提级,绝亏待不了他……退一万步说,咱们干的就是这个!我不知道这人什么资质,提前知会这个特情,演戏痕迹就会过重,分毫差池满盘皆输,”岳念廷提高声调:“就像武文殊,我故意不透露吴良,不告诉他我全盘计划,他配合我,我可以过关,不配合,我照样有办法,而对他来讲,这就是唯一一次考验他的机会,他过了,我继续用,过不了我立刻踢他出局,不让他参与收网,与其弄个猪队友害己害人,不如全靠我自己……”
他一步跨过去,强硬地扳过周铮下巴,让他面对自己,目光在他脸上游移:“……谢明义那时只告诉了我你的化名‘李玉’,所有资料都是李玉的,他一点没透露过你的真实姓名,之前一个字都没说过……是我在你旅店里翻到你的警员证和你爸那个记账小本子才知道……可已经晚了,连五分钟都不到我就接到你被拿下的消息……”
面色明显有所缓和,周铮大胆,目不转睛地回看他,他没挣脱,就让岳念廷的手触碰自己的脸:“要是知道我是周光毅的儿子,你就不会让我渗透了?”
“当然,”对方毫不犹豫:“我连你爸,你们家,那个本子都不会让你知道,我一个字都不会提。”
“为什么?!”周铮追问。
“你不也不让你弟知道吗?”岳念廷苦笑:“谁不想过安稳的人生,我何必让你卷进来,天天打打杀杀……”
“那是我弟!我心疼他,爱护他,不想他扯进来!我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话毫无遮拦地冲口而出,语气蛮横,连周铮自己都慌了,却在这人深不见底漆黑瞳仁的注视下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波动,他想听他说些什么,他有所期待……第一次,周铮没有闪躲,叫他的本名:“邢文,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愕然,惊异,更复杂的东西混在眼底,升腾弥漫……最后化为无尽的温柔一泻而下,岳念廷的手没放下,就在周铮下巴的地方,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摩挲这个人的嘴唇,刺痒,带着微痛,周铮有些呼吸不畅……
升温很快冷却,岳念廷放开他:“当什么不重要,这不是你该想的。”
面对周铮慌张掩饰的尴尬神情,岳念廷追了一句:“收网的日子定了,二十八号,‘盘点过账’的那一天。”
顾不上自尊受伤的那点不痛快,周铮立刻接上:“这么快?!一星期都不到?!光耀那边可以了?”
“不可以也得可以,等不了,上面压力太大,走一步算一步,先这样吧,”不愿多说,岳念廷问他:“结案后你怎么打算?想过吗?”
“这还用想?跟着你啊。”周铮说得理所应当。
对方默了一下,开口:“你跟不了我。”
周铮怪异地注视他,满脸问号。
“老陈那边我已经安顿好了,就差你这里,你回云港吧,这案子是近几年最大的毒品案,你功勋卓著,老谢跟我说了,破格三级提拔你,申请都拟好了,就等往上面递交,回去你就牛逼大了……”
“你……你不要我了?”周铮急急打断,他张着嘴,一脸惊诧。
岳念廷注视他:“我要不了你。”
一句话让周铮几乎失神,他知道这不对,岳念廷不可能不清楚他要去对付光耀,报仇雪恨的决心,头脑急速运转,当他意识到什么,惊惶地抬头时,对方开口了:“中泰这边了结后,我要去坐牢。”
就在刚才,短短几秒,同样的猜测在周铮脑中一闪而过,他想到了,却跟从岳念廷嘴里听到完全不是一个效果,他惊得站不稳脚,不合时宜地挪了挪步子,结巴道:“为……为什么啊?”
“我跟老谢商量好的。”
“凭什么啊我操?!案子能破全靠你,都是你做的!却他妈让你去坐牢?!”周铮失控大叫。
岳念廷无奈,耐心解释:“谁想啊,老谢也不想,案子告破所有罪犯落网,就我一个屁事没有说不过去吧?更何况,现在这帮畜生都学机灵了,每次一个涉毒的大案要案破了,圈内就会掀起狂风巨浪,谁失踪,谁服刑,谁枪毙都门清着呢,生怕老特情不知不觉又回来干卧底,坐牢就是洗身份,这个效果最好。”
“好,那我陪你去坐……”周铮说着,用手贴着额头,整个胳膊遮住半张脸,头不自然地竭力扭向一边。
对方安慰似地笑着,去喊周铮的名字拉他手臂,想看清他的脸,下一刻笑意凝结在眼里,惊异的目光中是周铮肿胀通红的整个眼圈,他睫毛浸湿,贴在眼角,潮气堆积下眼睑,泛出泪光……
周铮无措地挣脱,慌张躲避,自从爸妈过世他就没在人前哭过,上一次还是在受尽虐打酷刑,心理和生理遭受双重折磨,再也受不住时岳念廷用手挡着,躺在床上让眼泪横向流下……
他受不了别人看到他哭,这种奇耻大辱让他无法接受……
用大声说话遮掩,却带出明显的沙哑哭音:“……我就是要跟着你,你别想……”说不下去,周铮狠命推搡岳念廷,不准他看他,喊着:“转过去!你别看我!”
“你不能坐牢。”承受周铮的闹腾,岳念廷去抓他的手。
“管得着吗?!你说了不算,我找谢……”周铮哽咽着,使出全力克制压抑,却徒劳地不停呛声抽气,字咬得艰难:“岳……岳念廷!……你放开我……他妈放手……”
话没说完,身体被大幅度猛力拉扯,有力的臂膀将他完全包裹住,一具温热的胸膛贴过来,他深陷在岳念廷的怀里,额头露出一点,整个鼻梁埋在这个人的肩膀处,暖暖的体温,特有的味道满满刺激着周铮的感官,让他心跳骤然加速……
“这样我也看不到你哭。”
从未有过的亲近贴合,字与字之间浓烈的气息混着温度弥漫在耳边,周铮泪腺完全失控,眼泪滚落。
“不用你坐牢,在外面等我就行。”
沉厚的声线比什么时候都温柔,岳念廷看不到,周铮脸上除了泪痕外,还有一个无比开心的笑。
他重重地‘嗯’了一声。
月亮离树梢又远了一些,洒下的月光却依旧明亮,无星的朗空下,两个合在一起的双人影映在斑驳的石子地上,互相侵蚀,不分你我,久久地难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