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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城。
李承嗣接防景城后,曾试图打开局面,多次引诱梁军渡河未果,只得与梁军继续以漳水为界,各自谨守。
自九月以来,朱温督战河北,数月间除了后方转运钱粮消耗巨大,前线大战是一次也无。长芦梁军只以万余精骑盯住刘守光,得空就与他追逐嬉戏,对清池则是立起了不少石炮投掷石弹,并不蚁附攻城。
自郑守义西去,辽王时刻关注着河东战况。奈何关山险阻,消息滞后,总觉隔靴搔痒。这日接到郑二的来信,又从送信的小屠子处问明情况,辽王立刻出发,带着卫队,偃旗息鼓,从河间连夜抵达景城前线。
阅罢书信,李承嗣同样翻江倒海一般,根本不知该怎样评价。好半天,才道:“当初晋王说能取潞州,我还疑惑,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丁会要反,他能说什么?李承嗣避重就轻道:“若潞州易手,梁王只怕在沧州坐不住了。”
辽王抚须道:“此刻,丁会或已归晋亦未可知。待消息传到,我亦料梁王不能安坐。届时梁兵南归,当有隙可乘。”
“计将安出?”
“冀州是成德地界,不好跨境去追。不过沧州这边,梁兵南归多半仍沿永济渠撤退,可以骑军追摄其后。”
“奈何梁骑亦众,恐难建功。”
辽王道:“你我两军,义从军并刘守光,计有三万余骑,兵力不吃亏。且梁王后方不宁,急于南归,我军相机行事罢了。这几日你提前多做准备,亦须多遣斥候查探。梁王用兵老道,莫让他混过去了。”
听说丁会要反,对李大郎的触动极大。
如今这个世道,边缘人物反来反去很正常,底层军士、将领改改换门庭更是如饮白水,哪个大帅手下还没几个降将叛将了。可是丁会这种元从大将,就算要出,那事也得老帅死了,孩儿镇不住,才能闹起来。
比如淮南杨行密死后,听说局面就有些不稳。
可是梁王正是春秋鼎盛、气势如虹啊!
这时候丁会跳反晋王,在大帅的角度来看,这就完全让人不寒而栗。
说丁会这黄巢余孽是心忧社稷,心向大唐,那是放屁。
但造反总该有个理由吧。
因梁王屠戮功臣?
辽王第一想到的就是这个原因。
然而细想似又不是。
这些年被杀的梁军大将也就那么几个。
早年比较出名的是朱珍,那是跟着朱三一起创业的到兄弟。可是,杀朱珍未必就不对。朱珍在梁军中威望极高这不说,但杀他的直接原因,是这厮无故斩了大将李唐宾。
李唐宾是与朱珍阶级相当的领兵大将,朱珍不走程序,直接把人杀了,此等罪行在哪都不能饶恕。就是在卢龙,照样得杀,否则规矩何在?再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最近比较出名的是朱友恭?氏叔琮?
世人皆以为这俩货是梁王推出来背锅弑君的。可有一点,朱三为何弑君,李大郎是百思不得其解。
有百害而无一利嘛。
这阵子辽王无事就琢磨梁王弑君这事,越想越觉着不能理喻。最后他得出个结论,若他两人之死确与弑君有关,恐怕恰因弑君并非梁王本意。
这绝非李大郎有心给朱三洗白。
李振当时也在洛阳,这厮常劝梁王干预中央,梁军内部,鼓动朱三改朝换代就属这厮跳得高,最早折腾禅让据说也是这厮。也是他劝梁王外出领军后才有了弑君之事。那么,如果梁王有意弑君,能没有他的份儿?
后来在白马驿,正是这厮主张杀尽朝官并弃尸于河。
结果如何?
李振挂着平卢淄青节度使的荣衔,正陪着老朱在长芦跟他打擂台呢。
当时还有个蒋玄晖,去岁末也被梁王杀了。
弑君一事,正是蒋玄晖与朱友恭、氏叔琮功劳最大。据闻梁王自关中归洛阳,扶灵痛哭,当时都以为是梁王作态,如今想来,恐怕恰恰相反。只怕是梁王想明白了弑君是个大坑,而蒋玄晖等几人,正是那个给他挖坑之人吧?
综合各种传言,李大帅不得不得出推测,因某些原因,梁王心思犹疑估计不错,但当时并无弑君之意,至少并未下定决心弑君。道理很简单,对于朱三来说,此时弑君肯定是毫无好处。蒋玄晖等人,或欲献媚于梁王,又或者出于何种目的无从知晓,总之,他们是擅自行动,杀了天子。
若是自家手下擅自做出这等大事,恐怕他李崇文也不能放过吧。
你他妈的今天能擅自做主杀李唐天子,就不会哪天把老子也杀了?
总之,辽王是完全无法理解丁会为何会反。
梁王肯将潞州交他镇守,任为昭义节度使,一如自己将义武委于郑二,非亲信之人不可。何况河东势颓,尽人皆知,丁会投降晋王有何好处?
这等反将,难道还想得到晋王重用么?
所以丁会此举在李崇文看来是全无道理。
而这恰恰是让他心惊之处。
好货?好色?自保?另谋高就?好歹有个因由吧。
这无欲无求就造反,你让辽王怎么睡得着觉。
照丁会这么个搞法,天下何人不能反?
张德,秦光弼,李承嗣,郑守义,魏东城,还有一个可信可用之人么?
难道,丁会真是因为忠君爱国?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谁他妈能信呢。
尽管丁会投晋于己有利,辽王却一点也乐不起来。哪怕是敌对立场,他都忍不住为三哥心痛。待丁会反叛的消息传来,梁王会不会疯?
若郑守义哪天反了……
呸呸呸,岂能如此猜忌功臣。
……
闰十二月,廿四日。
长芦梁营。
短短一天之前,朱三哥还在为自己今年的盛举得意。
借着魏博自乱,终于拿下了这个刺头。罗绍威纵然还是节度使,但魏博镇,不,如今叫天雄军,则确定已是囊中之物。
出兵一载,成绩斐然,可以收官了。
三天前,有一批攻城器械运到,其中有一部分,是杨师厚贡献来的什么玩意,据说非常好用。过几天布置停当,梁王就准备发起总攻,争取在清池城中过年。
结果今天一睁眼就有紧急军报传来,说是潞州不守,丁会投降。
惊得老朱都以为看错了。
丁会,丁会反水?还是投了个行将就木的独眼龙?
天理何在啊。
帐中气氛非常诡异。
此刻只有敬翔、李振两个谋主陪坐。
这次梁王征沧州,两位老哥都跟来了,也在忙着准备这几日拿下清池好过年。前两年杨行密在攻豫章时用了个什么飞火,颇有奇效,此次杨师厚搞了一些过来,准备在刘守光头上试试水。
没成想噩耗传来,丁会反了,潞州丢了。
作为梁王的谋主,全靠脑瓜子吃饭的两位岂能不知此中厉害?
皆心情忐忑,不知如何是好。
“敬公,李公,你说,这厮何故反我?”
梁王语气平静,可是两位谋主都从其中听出了深深的怒意。
这个问题,敬翔、李振都想极力回避,然而梁王开口相询,那就无法躲避。
敬翔常年为梁王攒划军事,与丁会多有交情。印象中这厮是个奇才,能打仗,能治民,吹得一手好哀乐。某夜这厮在军中吹奏,恰逢战事不利,其声凄怆,险些激出兵乱,被梁王毒打一顿。
梁王对其信之重之,委以方面之任,如今梁军主力不到二十万,根本仍是十余万老汴军,丁会所部十有其一,可见一斑。
“毫无征兆,怎么……
敬翔话都说不完全,尤其一个“反”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李振看敬翔哥如此敷衍,自己只好更加敷衍,道:“奇哉,怪也。”
军报是李周彝发来的,听说丁会投降,这厮不敢呆在泽州,已退回河阳。信中他只说了个大概,对丁会之事也是语焉不详。
估计李周彝也懵吧,应该还很害怕。
其实,岂止是他李周彝,谁不怕,梁王也怕吧。
沉默片刻,梁王没再追问,挥挥手,似要拨开什么,语气平静道:“撤吧。”
撤军,在敬翔预料之中。
战争,从来不只是战场搏杀,背后的各种纠葛才更要命。丁会造反,多少大将自危,又究竟有多少人会步其后尘?此时此刻,梁王必须尽快回镇善后。不把这事儿弄明白了,梁王哪敢在外面转悠。
但是对面有卢龙十万大军,敬翔道:“与辽王那边,是否……
“遣一使者去,嗯,便说孤欲撤兵,看他怎么。”军报里提到泽、潞有辽贼的踪迹,想必,那李可汗也已知晓潞州之变。
哼,他也未必只有喜悦吧。
有些痛,不是谁都能够领悟。
有些痛,天下的大帅们最能领悟。
敬翔领命不语。
李振忽道:“明公,职部斗胆一言,乞公赎罪。”
“嘿,有甚话,讲。”
梁王故作随意地摆摆手,但这次动作有点僵,明显失了水准。
李振拜道:“臣请王受禅。”
梁王眉梢一挑,没有答话。
李振又道:“唐祚已尽,世人皆知。天佑元年,先帝已有意禅让,不意玄晖等弑君,酿成大祸。职部失职,未能事先察之,有负主公重托。然木已成舟,亦不得不将错就错。
去岁玄晖等又谋禅代,振以为时机不当,故未置一词。
今时与往日不同。丁会之事,必于军心有碍。
明公受禅,赦天下,或可安众心。否则……
“否则如何?”梁王悠悠问道。
“臣恐上下不安,祸不旋踵矣。”
敬翔听他大放厥词,眼皮子猛跳。你老小子要上岸,单独进言啊,别坑爷爷下水么。当初若非尔等心急将皇帝绑来,又是捣鼓禅让,又是如何如何,哪有后面这些破事。如果听我老敬的,专心荡平河北,如今还有李可汗什么事啊。
不过,这似乎也确实是个办法。
潞州得失倒在其次,丁会降晋最大的伤害是信任危机。
这厮都反了,梁王如何安寝?军中宿将新秀如何自安?
更要命的是,这种事还不能宣之于口。没法问,也没法说。怎么着,是梁王能问问哪个要反,还是哪个敢来主动表忠心,说自己肯定不反?
反正天子杀也杀了,一不做二不休吧。
梁王登基,正好借机大赦天下,封赏有功之臣,梁王以此表个姿态,或能稍安众心?然后再让岁月淡化彼此间的猜忌吧。
梁王五十多,好好干,有个十年差不多就能扫平天下,届时爱谁谁去吧。
哪怕不能拿下所有的刺头,只要搞掉河北、河东,扎稳根基,也就再无忧虑。
河东已经是苟延残喘。
河北嘛,成德、魏博皆不足虑,卢龙三镇,嘿,横下一条心,耗也耗死他。
当然,前提是梁王这边自己不能出事。
想到这里,敬翔也一躬身道:“臣,请王受禅。”
梁王看似平静,心中则是骇浪惊涛。
丁会其人,早有传言他与独眼龙有书信往来,爷爷是没当回事。晋王众将、众义儿们甚至他的亲弟弟,哪个与这边没有书信往来?说远一些,天下各藩镇将领、子侄,有几个与他老朱没有往来联系?有他故意勾搭的,也有主动过来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做得准么?若将这些都当真,日子可别过了。
推己及人,自家大将们跟独眼龙那边,甚至与河北有联系也可想而知。
他朱老三从一农夫得登高位,数十年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对人心自认十分明白。做大帅的,格局要大,不必在意那些狗屁倒灶,只要把握住大势,抓住利害,事情就偏不了太多。
一向以来,梁王都是这样自信。
可是现在梁王有点疑惑了。
不论于公于私,没道理嘛。李克用死鱼一条,你丁会真要去跟他混,有前途么?听说晋军出兵泽、潞,爷爷立刻派了李周彝、符道昭去救,这有毛病么?哪怕兵锋小挫又有何惧。
潞州城高池深、兵精粮足,晋兵那衰样,拿头来打?
独眼龙坐困愁城,眼看就要崩盘了,何必呢?
丁会,击碎了梁王的信心和自信。
至少,是在上面砸开了一条缝。
这种伤害,远甚于丢失一座潞州城。
城,丢了还能夺回来。信任丢了,还能有吗?
破镜,岂能重圆。
自从追随黄王起事,转战万里,立足四战之地,死中求活,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看到这信,梁王气归气,却也在苦思破局之法,只因他身处局中,冲击太大,尚未寻到出路。李振、敬翔提出此议,朱三哥立刻领会了其中深意,微微颔首,向两位谋主投去感激的目光。
梁王道:“我五十有五矣,曹公……
在这两位面前,梁王首次透露了自己的忧虑。
曹公五十五岁时,好歹已经一统北方,三分天下尤其二。如今呢?北方尚有卢龙、河东,东南杨渥、西川王建,关中李茂贞也还在蹦跶,虽自己占着上风,却因互相牵扯不能专力。
比如此次讨河北,河东就在泽、潞搞事。
何况,曹丕纵然不算狮虎,好歹也是一条狼,再不济也是一条狗,自家儿子呢?曹魏尚有司马氏之祸,放眼望去,朱哥就感觉谁他妈都像是司马懿。
话不用说尽,眼前两人定然能懂。
果然,敬翔与李振思索片刻,均有了然之态。
这次李振没敢再接茬,这话题过于敏感,说不好就是送命题。前面捣鼓皇帝就有点玩脱了,好不容易洗脚上岸,李哥这把决定发扬风格,把机会让给敬哥。
敬翔却没有李振那么多的顾虑,坦坦荡荡地说道:“魏博已平,王镕鼠辈尔。李茂贞冢中枯骨,李克用苟延残喘。
方今唯李可汗是个劲敌。然卢龙三镇虽有强兵,却无地利,人口、财用亦不足,可效剪除郓、兖之法,日削月割,只是需耗些时日。
杨行密已亡,淮南变乱不远。
王建偏安西川,不足为虑。
刘隐、高继昌顺服。
钱镠、马殷、王审知皆守护之犬,可羁服之。
主公大势已成,只需按部就班,次第剪除逆藩,混一宇内必矣。
至于其他,嘿!始皇岂知胡亥之事,隋文焉知炀帝之祸,汉有王莽,晋有八王之乱,然,何损于秦皇、汉高?一代人办一代事,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命在明公,何忧之有?”
梁王闻言,展颜笑曰:“子振知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