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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这边大队人马缓行不表,只说前去探路的。
领头的李小喜是个圆脸汉子,典型幽州武夫模样,跟在刘守光身边有数载,如今是个伙长,同二哥一个阶级。上午斥候来说,前方发现有胡儿营地,他就请命去打前站。五人离开大队一路疾驰,遥遥看到一片人烟,白色的毡包点缀在苍穹下,牛羊马群在草场上游荡,甚是惬意。
还有二三里,就有数骑迎了上来,神情十分警惕。李小喜放慢了马速上前,叫道:“你是哪部,我等是蔚州商队。”
看看这几人似无敌意,来骑也放松了些,不过两个骑手的弓上一直搭着箭。上来一个青年,操着流利的大唐官话叫道:“我乃回鹘勒那颉啜部,自漠北到此不久。我叫阿撒马,本部大人是我阿耶。”
看看这厮脑后一排细长的小辫子,正是回鹘的索头造型。李小喜跳下马,热情地说:“阿撒马,叫我李小喜。商队明日便到,带了布帛、盐茶等物,遣我先来问候,以免误会。”说着从后面马背上取下两包盐和五匹帛递过去,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盐和绢都是草原稀罕之物。两包盐有一百斤,加上帛有五匹,礼不轻了,搬起都很累。阿撒马下来接过礼物搬上马背,满脸堆笑道:“李郎远来,客气了。”回手牵过随从的一匹坐骑,将缰绳交给李小喜。
小李子知道这是回礼,并且远比他的礼物值钱,态度非常友善。李小喜与胡儿做惯了,并不推辞,只道声谢,便接过缰绳交与从人。
遂一路回营。
阿撒马是个热情朴实的草原汉子,一路走,一路给李小喜介绍其南下的经历与在北地的艰辛。汗国崩溃,回鹘各部落就成了散居在草原、艰苦求存的丧家狗。近年云、代之地的沙陀和土浑打得不可开交,空出许多草场,一些北面的部落就蠢蠢欲动,陆续南下。这边水草丰美啊。当然,其中苦楚岂能少了。
有商队来,阿撒马作为部落继承人很高兴,等于部落有了条获取外部物资的渠道。招呼李小喜一行进大帐摆下筵宴,杀羊摆酒,又将族中的女儿们叫来敬酒献舞。瞅着场中一个个肤白貌美、身高腿长、能歌善舞的回鹘女子,李小喜心说刘公子定能满意。安排两名随从回去报信,说一切安顿妥当,自己等三人继续吃酒。李小喜等人都是孔武有力的汉子,又颇具大唐风流,不似草原人那般粗陋,很受部中女儿喜欢。姑娘们纷纷上来祝酒,场面十分热烈,推杯换盏之间,几人酒意上头,李小喜拉过两个女子,跌跌撞撞就钻帐篷去了。
看看几个唐人走了,帐中安静下来。部落大人亚古柏喝得尽兴,也有些疲惫,看看几个长老、勇士皆无离去之意。头发花白的亚古柏双眼迷离地说:“怎么,还有话说?”一长老为难道:“大人,我部迁来此地,一路损耗不小,全族不到三万牲畜,唐人财货虽好,无以交换啊。”
亚古柏一个激灵,酒也醒了,道:“你意思是?”
那长老道:“方才我已问明。唐人数十车货,百多车夫伙计,护卫只有一百。尽起族中勇士,能有四百骑,路不远,今夜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亚古柏听了脑门见汗,道:“可想好了?此乃唐军商队,唐城距此不过二百余里,走了风,我等就休想在此了。眼看天凉,牛羊都要上膘,不能再动啦。”
那长老道:“难道用牛羊换布帛盐铁么,换了我等吃什么。”
另一张老道:“牛羊也太少,难以过冬呀。”
看着众人殷切的目光,亚古柏看向自己的儿子,“阿撒马,你怎么说。”
气氛反转太快,刚刚还在把酒言欢,现在就要插唐人一刀,热情好客的阿撒马一时有些犹豫,内心天人交战了片刻,一咬牙道:“大人,做吧。盐不多了。”为了部落生存,忠厚的草原汉子果断地决定给唐人放血。
见部落大人亚古柏还在踟蹰,帐中一虬髯汉子道:“大人,家里不能不留人。唐人已报了平安,今夜必然无备,俺带二百人去足够。多带马,现在出发,数十里地,天明前准到。后半夜睡得沉,直接杀进去,一定能成。”
说话的是族中勇士撒勒。瞧瞧帐内气氛,众意难违,亚古柏终于下了决心,恶狠狠道:“阿撒马,挑二百勇士,你跟撒勒一起去,不留活口。这帐中几人?”
那长老道:“收在我这儿放羊吧。”
……
队伍早早扎下了营盘,刘能张罗着将马车围了一围,伙计们喂马扎营,各自忙碌不提。郑屠子带了几个队员,从随队的羊群中捡出几口来,就在小河沟边宰杀切割。那边已架起火堆大锅,烧滚了水,撒下盐,丢几把现挖的野菜,羊肉炖起阵阵飘香。刘二公子拉着李三、郑二在一口锅里搅马勺,让人开了坛汾清,简单筛了就吃。酒本来是要拿到草原上卖的,但刘公子哪管这些,该吃就吃,天知道最后能卖出几坛。
刘守光有两个心腹,一个叫李小喜,一个叫元行钦,都是马上高手。李小喜去前面联络部落,此时就元行钦在。此人为人十分低调,只是默默吃肉,酒却一口不沾,谁劝也无用。
待月上中天,李三果然借酒发疯,引吭高歌,将凉州词唱了一遍又一遍,吵得老郑耳朵都出茧子。有酒有肉,刘二公子却吃得有点魂不守舍,多次走神,李崇武一度以为是自己的歌喉引人入胜,直到晚间等到探马回来,才知这厮是在等前面报信,非常自作多情。
落实了前面这个回鹘部落十分友好,那两人又添油加醋将所见所闻一讲,说得刘二心里跟有七十二只小猫抓挠一样,恨不能立刻插翅飞过去。郑二这才明白这厮惦记前面的草原姑娘,刘公子说:“放心,就郑哥你这等英雄汉,定招娘儿喜欢。”听说明夜有酒有姑娘,做了多日和尚的郑哥也是心驰神往。末了刘守光恨恨道:“李小喜这厮定是自己快活去了,奶奶地,饶得了他。”
酒足饭饱,元行钦排好了值夜的明哨暗哨,各自进帐休息。
睡到半夜,突感肚内翻腾。正在梦中与美人相会的郑哥不想离开,奈何腹中翻江倒海得太狠,谷门实在忍受不住,只好爬起方便。半梦半醒间,郑屠子寻思,这是哪把野菜吃坏了么?
出得帐来,正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奈何四下的鼾声此起彼伏,太煞风景。尤其那有的高亢,有的低沉,有的短促,有的悠长,还有的似追魂的曲子,一语难尽,直欲使人抓狂。
扎营自有规矩,元行钦一丝不苟地划了区域如厕,不许乱拉乱尿。此时夜半露重,顶着漫天星河,郑哥深一脚浅一脚在草丛中穿梭。总算寻得一块净土,手脚利索地解了腰带,腚后便听噗噗啦啦丢了满地金黄。
痛快。
这里稍稍离开营地不远,少了粗汉们的嘈杂之音,但听得虫鸣阵阵,鸟语连连,还有远处呦呦鹿鸣,静谧中透着灵动,恍如梦境。突觉腚上刺痛,伸手一拍,抓起一只硕大的蚊子,恨得黑哥痛骂,草原蚊子猖狂,哪里都敢叮咬。
打死你,还得流爷爷的血,晦气。
忽听一支尖利的响箭直冲云霄,打破了宁静的夜。
糟了!敌袭。
被搅了兴致的屠子哥大骂贼人好大的狗胆,会挑时候。也顾不得揩屁股了,提起裤带就往回跑,边走边喊:“敌袭,有敌袭!”
不用他喊,那声响箭已经告警。
此时营地里是一片忙乱。汉子们纷纷钻出帐篷,捻弓的捻弓,搭箭的搭箭。要说这百骑精锐那真是精锐,短暂混乱后,便由伙长们各自吆喝着理顺了队伍,众军士迅速按建制集结,呼喝声一片。不待胡儿近前,连商队伙计都已依靠马车摆好阵势,打算向外放箭了。刘守光则已备好了马匹,准备出击。
营中重新安静下来。
时间紧迫,郑伙长冲回帐篷,兜头戴上铁盔,囫囵罩上锁甲。哦,顺序反了。囫囵罩好锁甲,兜头戴上铁盔,草草再把护心镜挂起。这护心镜还是从河东兵手里捡来,又经张铁匠垫了新牛皮整治所得,前面两片,背后一片。至于护胫、护臂都先不管,黑哥提起两口刀就准备杀敌。
看看自家弟兄都在身边,郑哥心中稍定,一把抓过老马匪问道:“王郎,你看是个甚情况。”这小子干过马匪头头,此时不问你问谁。但今晚是刘守光的人值夜,马匪头子这忽儿也是刚从梦中惊醒,晚间吃了两口酒,睡得稍沉,头脑迷糊、眼神迷离,揉揉眼屎表示啥我也不知道哇。
支起鼻子在空气中嗅嗅,大寨主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胡儿,隔着三五里都闻到身上那股骚味。”郑二紧忙也吸了两口,没闻到什么味儿啊。回手给他一掌,太他妈扯了,草原深处不是胡儿还能是汉儿么。
这还真是郑二见识短,草原里的汉儿马匪也不少嘛。
渐渐的,就感觉地面有些微微颤抖,这是有奔马靠近,风中亦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叫声。郑伙长四下里观瞧,见一个瘦子正趴在一辆马车上,手搭凉棚向外眺望,那不李老三吧,站那么高嫌命长么。赶紧一把给他拽下来,却看这小子两腿筛糠。看把孩子吓坏了这是,呵呵。
一骑突然来到近前,是刘公子。这厮一脸兴奋叫道:“哈哈,守营交给刘能,都是老手出不了岔子。走,随我出去杀一阵,让胡儿晓得爷爷手段。”屠子哥哪里含糊,松手将李三丢在一边,抢过匹也不知道谁的马儿坐上。
众人呼喝一声,数十骑从车阵驰出,绕开营地,向北方劈面就撞过去。
……
黑暗中,影影憧憧地敌骑正在奔来。
郭大侠和王寨主几个箭术准的开始嗖嗖放箭。
刘守光肋下夹着杆长槊,俯低了身子带头猛冲。
要说这个槊是个什么玩意,其实就是一种长枪,都是一根棍子挑个铁头。要说与一般的枪有甚不同,一是长短,一在这个铁头上。一般的枪也有丈许长,但是槊通长得有丈八,按后世说就得有五六米长了。再说这铁头,一般枪头很短,连刃带尾也就尺把长,甚至有更短些的,槊又不同,仅槊锋即刃长就过两尺,这就是六七十厘米长,说是柄加了长杆的短剑亦无不可,扎上去,借着马力连人带甲都给切开,破甲最是犀利。
刘守光冲在最前,威猛异常,槊锋轻点,借马力就将一胡儿脖颈切开一半,噗噗飙血。二马错身,水龙般的血水正喷了刘公子一身。小伙子浑当不觉,肋下稍松卸了力道旋即夹紧。一骑又至,刘公子刃口微动,端端扎在那厮胸前,戳出前后两个窟窿。力道放松,趁二马交错时,抓紧槊杆将大槊又从敌骑身上拔出,顺势一扫,再将一贼砸翻。转瞬连毙三敌,端地了得。
郭屠子、王马匪几个放箭的来不及切换兵刃,放完两箭便俯身马背,借着刘守光等人的遮挡躲避。待与胡儿错身过去,再回首,各自又射落一人,十分凶狠。
周富贵、王有良二人比较虎,跟着刘公子冲在最前。小周手里一杆卜字戟,小王则抱了几只投枪。见有敌来,小王借着马力就将短枪投出,这厮骑射不成,投枪神准,转眼戳翻二贼。待敌近,小王马速稍慢,周福贵便舞长戟顶上,轻轻一划,便将一胡儿开膛,肚子破了半边,整个身子歪在一面,被坐骑驮着乱走。
张顺举、张全、张忠铁匠三人组,各夹了一杆马槊,前后错落呈一个小三角,你挑我刺,他攻我扫,打得很有章法,配合十分默契。刘四跟着刘三哥俩,各擎一弓,跟在仨铁匠身后放冷箭。别看天黑,其实星光灿烂,隔着数步距离,哥俩也是箭无虚发,颇有斩获。
胡儿们是没甚队形,就乌泱泱地闷头冲。
可这边是有章法的。持槊拿刀的顶在前面,放冷箭的躲在后头,加上都有铁甲傍身,或三人或五人配合起来,交手就分了高下,胡儿倒下大片。
唯独苦了咱们郑哥。
他这伙人,说起来这才是头一次打战斗,结果又是突袭又是夜战,等于过了科目二就直接上路浪了。技术跨度太大,不慌那不可能。一冲起来,是人人都发命催马狂奔,倒把郑老板一个孤零零地扔在了后头。
左手持缰,右手提刀,郑屠子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只想要把敌人杀落。要说这临时抓来的马儿也有四尺四五高矮,腿脚亦称得粗壮,若是旁人骑了,不说健步如飞吧,也能奔跑几合。怎奈屠子哥身形过于魁伟,连人带甲二百来斤扛在身上,负担太重,叫这马爷实在是飞不起来。走不几步,就越落越后。
眼看越跑越慢,独自掉在最后,屠子哥心里急呀,把两只粗腿一顿猛夹,捶得马爷腹中汹涌澎湃,十分难受。真是不顾马爷的死活。可恨这黑厮形象险恶,纵使吃痛,马爷也不敢闹个脾气,只在胸中憋着闷气,低头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