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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酒吃得是昏天黑地,若有敌来袭,连锅端未必,吃个大亏稳跑不了。二哥是逢人就喝,酒到碗干。吃到一半,想起堂上坐着一个新面孔,竟是随他从妫州到了幽州的冯良建。李大给众人介绍时,一问方知,这老小子的女儿即将嫁给李崇武做正室,老冯自己也应了李大的招募,任军中判官一职。
迷迷糊糊中,二哥记起自己军里不也请了个姓韩的,这段日子他只顾陪新兵操练,一直没过问这位酸丁。这么些年,经他细心观察,总结出一条经验,就是学李大不吃亏。虽然不知李大要为何要弄这么个酸丁过来,但二哥还是决定先学起来再看,就打算回去就与那韩公好好聊聊。
只是黑哥公务繁忙,宿醉醒来就把韩梦殷这事丢到日南去了。
他是真忙。
准确地说,卢龙刚刚换庄,上上下下都忙。
难得吞下如此雄镇,还基本完整没甚损伤,真是天上掉下个金坨子。怎么做到长治久安,让卢龙成为自己的粮仓、钱袋子与兵源地,怎样与老部下们斗智斗勇,这是陇西郡王的头等大事。
伺候好独眼龙,安抚、收拢卢龙各州,怎样在河东与卢龙两镇之间取得平衡,这是刘窟头当头要务。
李大郎则是一边忙着组织春耕,一边忙着催要粮饷。
不管刺史的任命下来下不来,豹骑军占了平州,一时就不打算走。由判官冯良建牵头,李三郎协调,组织城中民众开展轰轰烈烈的平州大生产运动。干活的当然是民众,武夫们只管打仗,最多维持一下秩序,李大郎再怎么大讲共同的基业,畅谈人生谈理想,也不能让屠夫们下地干活。
世界就是这么美好。
来时刘仁恭给了五千人三个月的钱粮,不算抠门,也不算大方。但是,以豹军和刘仁恭的良好关系,天知道幽州的粮饷几时会出问题。所以,趁着刘仁恭还需安抚镇内,双方面皮还算过得去,更要趁着干爸爸还在幽州,仍有虎皮可拉,能要一点是一点,过了这村,就未必有这个店了。
落到二哥头上,主要工作就是练新兵。
他这一都算上本地新募及幽州来的,新兵过千。此次募兵,因李大有个要求,不良人、游侠儿之类的散装武夫一概不要,所以虽有卢涵这等老卒打底,还是新募了许多良家子,哪怕是郑家、张家的伙计、庄户子弟硬件不错,毕竟战技不行,也都得认真训练。
说是练新兵,但是二哥也得陪练全程,这是军头必须吃的苦。不能一起流汗一起吃饭,上阵还想人家给你卖命,想得挺好。
另外,母大虫给二哥送了个天大的惊喜。三月时,本在幽州的张桂娘果断地将家业交给郑四郎,也不打招呼,就带着老二这房,行数百里进了卢龙县。
这日,二哥陪着新兵刚刚完成了最后一次二百里负重越野行军项目,成功结束为期三个月的整训,一回来,就见安娃子在城门口鬼鬼祟祟。见了老黑,安娃子颠颠跑来报告:“爷爷,娘子带着一家来了。”
军汉们听说,纷纷起哄,黑哥笑道:“休歇三日,滚你地吧。”打发了一众杀才,心里却想,这母大虫怎么来了,家里不会又有事吧。跟着安娃子来到一处,这是李大给几个军头安排的小院。平时当然都要睡军营不错,但是有家眷跟来,或者有幕僚需要安顿,用着方便,二哥因为一心扑在工作上,这院子基本没有来过,谁在用他是全都不知。
进门就见几个孩子正在院中玩耍跑闹,大的一个十岁出头,小的只二三岁,男男女女,都是他的孩子。一见爸爸回来,最小一个二三岁的女娃显得有些慌乱,不知所措,其他几个大的一发围上来,阿耶阿耶叫个不停,吵得二哥脑仁疼。挨个摸摸脑袋,应付一番就往里去找母大虫报到。
张桂娘正张罗收拾房屋。就看她叉了双手,指挥老黑的妾婢里里外外忙活,还有几个匹妇匹夫穿进穿出,搬抬扫洒,显得很有人气。
众人见了二哥过来,皆一一见礼。
黑哥上前拉了老婆的手,转在一边说话,道:“娘子这是怎么?平州不比幽州太平,常有胡儿侵掠。”
“太平个鬼。”母大虫说着有些来气,“你走不久,河东那帮畜生便四处惹事,刘窟头这厮也不管管。只我家几个坊稍好些,至少无人进来闹事。出了坊门却不安生。家里猪羊进城,半路被抢两回,后面只好派人一路护着才成。我待着不耐烦,看秦家夫人要走,秦将军派了护卫,俺便一路过来。我看这么个搞法,买卖也做不长久。家中先让老四盯着,那些产业日后归谁你看着安排。俺呢,跟着你了,看你这军里有啥能帮上忙。从前是老娘眼皮子浅,这回看明白了,你这才是好买卖。如今你贵为一军之主,将这队伍经营好,胜得多少铺面田宅。”
对于张氏这个转变,二哥欢迎是欢迎,但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娘子,俺,俺这,俺这军中你能做甚?”张氏笑着得意,道:“看,你都不知吧。秦家娘子说,李三郎要弄个什么医护队,就是一群郎中,说你阵上厮杀,现死者不多,因救治不及小伤变重、重伤变死却不少。说到平州有了自家地盘,要多备些郎中,还要募些仆妇,平日盥洗、做饭,急时照护伤兵。我听着有理,咱也得这么干。昨日俺去李三那里看了,哎呀,什么止血啊,接骨啊,哦,还说什么消消毒。对,消毒。就那郎中,看看接骨还不如老娘呢。你也去弄些郎中来,仆妇么我来找,这两日我在城里瞧了,给口饭吃,不缺人手。哦,有个什么,李三那有个什么酒,说是伤口消毒,这个要你去弄,说是只李三那有。”
二哥听得目珠都快掉到地上,道:“你,接骨?你那是给牲口接。”
母大虫一脸得意道:“我看这接牲口接人也差不多。”
“且慢。李三甚时整了这个,俺怎么不知?”
母大虫双眼连眨,愈发嚣张道:“哦,记得了。李三说他先试试,若成了再让都弄。但俺瞧是个好事,不必等了,直接干。自家队伍,咱可得上点心。此外,路上听说俺这就算是来军家属,有地要分。此事我不好问,你去问问明白,该咱家分多少地。嗯,城里我瞧了,人没蓟城多,但是咱队伍在此,倒也踏实。过得几日,老娘瞅瞅弄个铺子,做点什么买卖呢。”
对自家这婆娘,二哥是真没咒念了,道:“才不是说买卖不做了?”
“那是在幽州。老娘可是打听明白,你豹骑军跟人刘窟头就不是一家子。你倒是拜了那个什么王做义父,但俺也问了,人家义儿可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算老几。我看那河东兵待不多久得走,那人刘窟头上去了,咱家还在幽州这不是自寻烦恼么。做个屁地买卖。到平州不同啊,这是自家地头,什么买卖做不得,哪个还敢抢俺羊试试。还想跟你商量个事。”
“啊你说。”
“俺寻思着将家搬来得了。城里就把肉铺那几间屋留下,庄里留个老宅,剩个几亩田养几个老人看着,其他能卖都一发卖了,到这边重新置办。”
二哥都快跟不上趟了。“你疯了,那是祖宗基业。”
“要说你眼皮子浅呢。”母大虫一脸不看不上二哥的模样,道,“你老郑家哪来这些产业?不是祖宗跟着哪个大帅刀里火里杀出来。那如今是刘窟头得势,你跟他好么,还不走,等着人家杀进门呐。李匡筹那厮就闯了一回,这次是大兄拼命顶住了,你还想有下次啊。”说着就掉下泪来,“你到底安了什么心,想老娘早死了你好风流吧。碍着你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你个黑厮一走几岁没个影,不是老娘给你看顾着。哎呀,你个雷劈地老狗没良心啊。”
“哎哎哎哎,都依你都依你成不成。”老婆这么一闹,二哥也有些心揪。
“那你可说了。”张桂娘大手把泪一抹,变脸跟没事人一样,道,“你那军营俺也看了,哼,还不让俺进,赶紧给俺弄个什么腰牌什么,明日俺去瞅瞅。”
“看甚?那是军营。”
“那也是咱家地盘,还不能俺看了。”郑张氏把脸一黑,道,“你是在营里又藏了人罢。哎呀你个老狗,五个还不够,你弄得过来么。”
“都什么什么。”二哥感觉要疯,道,“成成吧,明日我给你弄个令牌。可说好,军中自有制度,我先跟刘三商量商量好,你先别去给我添乱。”张桂娘文闻言满意,拉了老黑的手道:“那成,令牌给我,俺先不去,等你安排。明日俺使人回幽州先去办事。二郎,你听老娘地准没错。”说到这里,母大虫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俺是真想通了,只要咱这队伍壮大,今日怎么从幽州走,来日就能怎么回去。只要人在,该是咱地还是咱地。若人没了,可啥也没了。哦,俺可是听说,李大他家正商量都搬过来呢。”
“什么?”二哥当自己听错了。
“李大他家正商量要搬过来呢。”
“这你能知道。”
“你那个妹婿,你忘了。”
“李崇德?”
“是啊。那日幼娘回来说,她家准备搬来平州。俺也是听了这个才想通。”
二哥闻言,有些惭愧。这次回来诸事繁杂,只在给老大办事时与妹妹匆匆见了一面,也没多说几句话,感觉这个哥哥很不应该。“幼娘也来了?”
“还没有。你知道他家好大产业,妹婿忙着打理,说还得一段时日。不过,此次托秦家娘子带了信儿,说让先看看宅子庄子。昨日我打听了,这边宅地都便宜,抓点紧,等他家都过来,说不准要涨价,那可吃亏了。你在这边有钱吧。”
屠子哥一听还真是这个意思。钱他有,但有些是公账,具体自己名下有多少他也搞不清,回头得找刘三问问。“唉,不是,你到了几日?”
“前日才到。”
“这么区区几日,你说说还打听到什么。这是奇了,还有甚你不知道么。”
“那可多了。”张氏忽然脑袋一晃,似有重大发现,“唉,我有个主意。”
“甚么?”
“俺去问问有人家换地不。拿咱家幽州产业和这边换,不必过钱了。哎,真成。晚上在家吃饭,老娘先去瞅瞅。”说着,母大虫得意洋洋风风火火地走了。
目送母大虫带几个仆妇出门,二哥一屁股瘫在地上,这婆娘成精了么?
藏在一旁好半晌的巧儿探头探脑瞧瞧,可算熬得主母走了,袅袅婷婷过来,给郎君递上一块蜜饯喂在嘴里,轻轻在黑哥耳边说:“阿郎,热水烧好了,去沐浴吧。”语气绵软,眉目含春,如一股暖风,吹皱了满池春水。二哥顿觉有股业火从顶门烧到脐下,一把抄起巧儿,哈哈笑着去了。
……
隔壁院里。
韩延徽扒着窗沿,远瞧老黑抱着巧儿离去,骇得浑身一抖,道:“妈呀,如此娇小个女子,被这黑厮……哎,惨呐。”
韩梦殷笑骂:“滚下来。”
韩梦殷是到了军中才搞清楚,此李非彼李,他这一都只是豹骑军刚分出来的一个小营头,山北安抚使也另有其人,正是那个有些见识的李三郎的大哥。开始韩梦殷不免有些明珠暗投之感,但他很快便又想通,在这武夫横行的时节,其实在黑厮这里做事未必不好。所以,数月以来虽是帮刘三做些文书杂吏的勾当,但他一句怨言也无,兢兢业业,还常把儿子韩延徽带在身边,手把手教些实务。
韩延徽嘻嘻哈哈坐到爸爸身边,看看老爹正在处理账目,瞅了两眼,道:“阿耶,堂堂刺史怎么做这小吏勾当?”
“君子不器。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韩梦殷放下笔,揉揉发酸的手腕,道:“这豹骑军有点意思。你看,他从去蔚州转战河东,再回到卢龙,其中波折不小,哪步走错都是粉身碎骨。远了不说,能得平州之地,不容易啊。若他与刘窟头交好,独眼龙断不会让他来。但是,之前他在蔚州就险些与刘窟头火并,埋下宿怨,进城又在单府大闹,你说,是否这黑厮故意为之?若如此,可不是凡人喽。”
小韩撇撇嘴道:“阿耶,我却觉着那黑厮只是贪财。”
老韩眉梢高挑,曰:“呵呵,若如此,那岂非天意?”
“那这小庙也忒小了点。”
“你懂什么。李刺史那里不缺为父,人家里读书种子甚多,格局已成,凡事按部就班,何时才能出头?你需记得,宁为鸡首,不为牛后。这黑厮诸事草创,才有我出头之机啊。”
韩延徽躬身道:“孩儿受教了。”
韩梦殷目光穿过墙头,良久,道:“嗯,莫急。明日你代为父拜望一下他家夫人。也不用说什么,闲叙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