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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燕城到柳城,不到二百里路,若是坦途,毅勇都乘马急行一日可达,可惜山路崎岖,哪怕河谷地好走些,也不能与平坦的草原相比。不知走了多远,只见太阳过了中天,渐渐西斜,二哥胡猜走了四五个时辰,约摸八九十里路能有么?
前面忽闻斥候来报,说有数百胡骑往这边过来,只剩十来里地。
二哥听说慌得一批。与来时不同,当时是乘着大胜的余威,后路安稳,就算打不成,好歹跑得了。此刻,悬心谭家叔侄,悬心李大的安危,那真是前途未卜。本来心里就万分纠结,忽闻来敌已近,真是惊得屠子哥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可是山谷里,千多人展不开,看看两边地形也没处躲藏,敌人如此狡猾?竟然要伏击老子?看看前后,这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啊。没办法,只能拼命了。
命令全军准备战斗,黑哥下马抓紧披甲,同时苦思对策,可惜一筹莫展。
前面探路的大寨主则已跟来人动手。
斥候们几乎是与来人当头相撞。这边一队人刚转过山脚,就见对面也有大队人马过来,还都是秃头蛮的装束。对面胡儿眼睛也尖,几乎同时看到这边有人。就隔着山体,双方都把弓箭发射,可惜障碍众多,互啄许久也无人伤亡。
不摸情况,一时谁也未敢贸然冲锋。再说山谷狭小,也冲不起来。
有那脑瓜灵的,意图向两边迂回,攀登绕过去,都被对面箭雨挡住。老马匪忙遣人向后报信,亲自上来查看。奈何隔着山体林木,他也瞧不真切,只恍惚知道远处影影憧憧全是人马。
大寨主同样心中叫苦不迭。真冲过来,为了给主力争取时间,只能硬顶,老子好不容易攒下这点本钱,难道就要折在这里?老马匪不甘心呐。看看山路崎岖狭窄,安排几人举盾拿槊堵住路口,估计对面想来也难。可是对面过不来,他也不好过去。正当王寨主调兵遣将准备舍身取义的时候,对面忽然不射了,远远还随风飘来些听不分明的话语。
是自己人?
大寨主也忙让停手,对面见状,果然有人举着盾,摸摸索索过来。藏头露尾的,边走边喊。待近前,身边一人道疑惑道:“那不是麻利么?”说话的是个胡儿兵,唤作云波,是最早跟随老王的数个胡儿之一,是他左膀右臂,每次斗殴都少不了这厮。如今也好有个汉名,叫做王波,嘿嘿,拜了王寨主做爸爸。
大寨主遂让这便宜儿子上去查看。
居然真是友军,一问竟是安抚使的安排。原来,凌晨李大离城时,将新收的这五百契丹兵也带上。走出不远,却让麻利领着他们趁着夜色离队进山,往燕城过来。也没多说,只让他到燕城听从李三郎的指挥。
麻利是代北胡儿,在河东时加入豹骑军,就是李克用拨来的那二千多胡儿中的一个。因为武勇,到了李大身边听用,做个斥候。在豹骑都时间不短,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出头,没成想因这伙秃头蛮捡了便宜。
对于收编品部,麻利非常用心。他血里火里杀出来,门道精熟,到营就跟几个武勇的胡儿过了遍手,一一打服。河东军那是什么地方,内卷之残酷简直跟养蛊一样。似麻利这等小部落出身,来了就是填沟壑的命,给口饭吃打几仗没死的就编进正兵,死了也就白死。这能活下来,岂是凡品?到了豹军,营养跟上,训练跟上,器械又好,技能点更是噌噌猛涨。麻利,那确实是越来越麻利,职业武夫,绝非秃头蛮这种半吊子杀才可比。如此镇住了场面,再有几个带来的兄弟帮衬,迅速控制住局面。
互相简短通报了情况,王义紧忙带着麻利来见二哥。这边屠子哥的甲才披了一半,就看老马匪驰马奔回,以为前面崩了,骇得老黑手抖,头盔都给掉到地上,顾不上捡,就要拔刀拼命,股间也是阵阵尿意汹涌。
老王忙叫:“自己人。”
几乎惊慌失措的二哥闻说,目珠圆睁,疑惑道:“误会?”这荒山野岭的,哪有自己人?待听了麻利解释,左瞧瞧右看看,确定不是胡闹,再听前面没有喧嚣,更无铁蹄奔腾,这才信了。仔细回忆,似乎是在李大身边见过麻利这厮。顿觉背上冰凉一片,竟是汗出如浆。
麻利也四处打望,问道:“大人让俺去燕城听令,现下可怎么。”老黑是军中明星,二哥认不认得麻利不讲,麻利肯定是认得黑哥。
心神略定,二哥抓紧询问军情。“你这营有多少人马?”
“五百出头。”
“能战么?”
“俱是精骑,皆能战,只是铁甲少些,马亦不缺。”
跟着麻利过来的,除了几个眼熟的胡儿兵,怎么有几个都是秃头蛮打扮?二哥就问情况。本来他觉着人少,想让麻利这五百人跟着返回柳城做事,待听说都是李大临时收编的品部俘虏,就让二哥手脚冰冷。
这他娘地什么情况?
已从王义处知道了燕城的情况,麻利其实不想过去坐板凳。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还不在爸爸面前落力表现怎么。是的,他已认了李大做义父,汉名李正生,体会体会。看老黑神情紧张,麻利就知道咱黑哥担心什么,忙鼓三寸舌道:“放心,这些胡儿受俺大义感化,均已改邪归正,向大人效忠了,忠心绝无问题。”
信你个鬼。对这油嘴滑舌的河东胡儿,二哥可没好脸,一掌劈他脑上,道:“讲人话。”这麻利也不敢恼,道:“嗯,品部败了,彼辈皆为奴隶,为大人所有。按草原规矩,女子生养,男子征战,没甚不放心地。”
虽然很不放心,但是深感人手不足的二哥还是心怀侥幸,试探道:“没有桀骜之徒?”麻利笑道:“嘿嘿,桀骜之徒早已阵没,此辈皆欲求活。嘿嘿,跟这大人多好,这些丧家犬,去了别处不死都难,哪是个人呐。大人允了,征战五年可得自由,还不效死么。再说,还有不少族人在我军手里,且放心吧。”
看这麻利恨不能把心窝子掏出来说服自己,二哥想想,姑且信他一回?形势比人强,该赌就要赌啊。想来李大不会太蠢被骗吧?可是,万一,他也是在赌呢?真是左右两难。可是让这帮混蛋去了燕城,李老三不是更麻烦?管不了了。二哥迅速权衡利弊,问麻利:“你马足么。”
“一人有一马。”
屠子哥把钢牙一咬,行吧。
两军遂合一路,继续向柳城进发。
……
幽州。
刘仁恭到家,饭还没吃到嘴里,就有家人来报,道是高思继的夫人高刘氏,带着两个儿子闯进来了,拦不住。刘哥登时头大如斗,拔腿欲走,却被儿子刘守光一把扯住:“大人见一面吧,今日躲了,明日闹到节堂去更难看。”刘大帅被儿子扯得心慌,想呵斥几句,却边上大儿子也说应该见见。
见就见吧,早见晚见,早晚要见。
还没等他开口请人,一华彩健妇已撞入门来,一手拉个半大小子,进门就哭号道:“留后,俺家高郎怎就没了,怎就没啦!”
是这样。
那日得到刘仁恭的任命,高家兄弟高高兴兴接掌了上万军士,便勤练不辍。要说这高家兄弟治军是有两把刷子,经过一番操练,果将这些降卒整治服帖,有了几分强军气象。连同高家从妫州带来的子弟兵编在一处,高家兄弟手下掌握了将近一万五千人,在这幽州城里,已是蝎子粑粑独一份。莫说老刘三四千人比不上,就是独眼龙都没他人多,因为河东军已渐次离开,在城里只余不满万人。
要么说将为兵的魂,兵是将的胆。感觉得了重用的高家兄弟整日欢欢喜喜,家里也当这次真要起飞。
结果就悲剧了。
问题还是出在河东军身上。陇西郡王打算入关勤王,眼看幽州不能久待,这帮杀才觉着再不动手就没了机会,于是军纪一日差过一日,乱兵一日多过一日。除显忠坊等几个确实硬气的,幽州城里乌烟瘴气,被祸害得不成,甚至许多幽州军士家里都被骚扰。其实显忠坊也有不信邪的去了,奈何一帮老军严整以待,凡敢闹事的都被打个头破血流,二哥就是大王的义子,挨打都没处告去。
就有次河东兵痞作乱,闹到老高家的坊里,还就当着高思继的面,搞得坊间鸡飞狗跳。是可忍孰不可忍啊!眼里揉不得砂子的高将军决定不再姑息,大手一挥,手下悍将扑上去,当场将那乱兵斩杀。他早听说,显忠坊曾与李存信的乱兵做过一场,甚至将人头挂在坊门示众,果然震慑宵小再不敢去。高将军认真考虑,挂人头还是算了。
此事之后,河东军消停了数日。城中上下皆感高将军高义,谁知数日后河东军便旧态复萌。于是,为民请命的高将军再接再厉,又杀一批。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有日陇西郡王叫他问话,进门就被一帮河东军的老流氓指指戳戳,老高可能是兵多胆壮,也可能就是被骂急了,总之是立刻还口,大骂盖寓这些老货无耻,祸害了河东又要来卢龙作孽么。说得兴起,连躲旁边的刘仁恭也一并骂了,说他引狼入室,助纣为虐。
这下祸事大了。
心怀怨望?指桑骂槐?反了你啦!
独眼龙被气得鼻孔冒烟,当场将高家兄弟拿下,转天就给砍了。
老公没了,刘氏不敢去找独眼龙拼命,却敢来找刘仁恭讨说法。刘氏哭道:“那年你过妫州,俺家高郎就没出门。此次你说匡筹无道,又要过妫州,俺家高郎拦你了么。进幽州,高郎是带头拥你做大帅。当初怎么说,要与诸君共富贵。你,你是富贵了,俺家高郎可没啦!”
刘仁恭心里把这娘们烦的够呛,爷爷眼瞎么?不知道高思继这狗日地给老子下了多少阴脚。看这婆娘哭嚎片刻,把个眼色给儿子,刘守文就递上手帕。刘氏一把抢过,把个糊成一团的花脸一擦,就坐在地上,一手叉腰,一手戟指刘仁恭道:“刘窟头,做人不能不讲良心呐。你得为俺家高郎主持公道啊。还大帅呐,连俺家高郎这等功臣都护不住,大帅个屁呀。”
这话就有点诛心,用心歹毒啊。刘仁恭不敢让这厮再这么胡闹,天晓得还能吐出什么话来?该演要演呀,刘大帅丧眉耷眼地也挤出几滴泪来,说:“明远与我相交甚笃,某有今日多赖其功,某岂不知。将军中重任托付于他,正因我信重高郎嘛。方今天下大乱,我卢龙欲求自全便离不得明远呐。奈何他过刚易折。其实斩那几个乱兵算个甚,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大王啊。”
说着,刘仁恭凑近点,压低了声音道:“卢龙现在是甚光景夫人不知么。忍得一时,海阔天空。有甚事,你等大王走了再说呀。俺劝过明远多次,那蕃还是在你家里说来,我拉都拉不住他。大王即已决意西归,他这不是,咳,还能怎说?”一副苦大仇深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十分委屈。
刘氏却把眼泪一抹,道:“说来说去,也是你刘窟头引狼入室。不是你,他河东军进得来么?俺家高郎,能没了吗?”这话刘仁恭就不爱听了,作色道:“此话怎讲。”女人哪里跟他讲理,一看老刘脸色不对,立刻扯起嗓门尖嚎:“俺一妇道人家管不了那多,你还我郎君来,还我郎君。”边哭边往刘哥身上扑打。
这就是胡搅蛮缠了,但刘大帅还真没辙,只能躲闪。刘氏是又追又哭,看看怎么也抓不住这老泥鳅,干脆往地上一滚,手脚乱踢地哭嚎:“高郎你走得急啊,丢下俺孤儿寡母可怎活啊,郎君。”这婆娘滚地葫芦一样乱闹,吵得刘仁恭天灵盖直跳,再不敢躲,凑上来软语相劝,道:“勿忧呀!令郎来我军中。高郎之子即是我子。高郎之母即为我母。我来奉养。”高郎之妻也是我妻,吭吭,这话说了对不起自己。
高刘氏听说,也不踢腾了,起手把脸一抹,收了一半泪水,将两个儿子唤来,推在刘仁恭面前道:“还不拜见义父。”两位小郎忙道:“大人在上,受孩儿一拜。”动作真是圆熟。
刘仁恭将二人扶起,道:“来我军中,直当自家里。他两个比你年长些,是兄长了。”冲两个儿子猛使眼色,道,“可要看顾好兄弟。”刘守文、刘守光齐齐上来与高家小郎相拜,甚是热络。不提。
高刘氏就坐地上也不起身,往前一凑,劈手扯过刘大帅的耳朵,把张花脸恨不能贴上刘哥,压着声音狠狠道:“俺一妇人不懂许多道理,俺只知道,有仇要报。问你一句,高郎这仇,你是报是不报。”目露凶光,感觉刘哥要敢说个不字,就能扑上来咬死他。
刘仁恭捋捋虎须,悠悠道:“幽州,乃幽州人之幽州。”
刘氏道:“罢,且看你来。”言罢一骨碌跳起,卷起一股五彩旋风,拉着两个儿子去了。
望着母子三人的背影,刘仁恭长出口气。心说,高思继,死得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