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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河水两岸没有不住的猿声,但船速着实不慢。小屠子催促一路快行,自卢龙县顺水而下,日暮时就到入海口,遥遥有条双桅海船停在河面,挂起的船灯在那晃晃摆摆,很是耀眼。这边打了信号靠过去,从对面船上便跳下几人。小屠子瞧瞧,凑上去道:“刘四叔,刘四叔。”
见小屠子在,刘四郎问:“怎么这样快法?想你还要几日到嘞。”
小屠子乐呵呵道:“这就走么?”
刘四道:“天黑。且上船歇着,还要几日走,再等些货。”
小屠子将他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说:“别等了,有急事。”
刘四被这小黑胖子逗乐了,笑骂:“你能有甚急事。”
小胖子挠挠头,道:“那个甚刘守文要来,说已至卢龙。韩哥儿他阿耶让给阿耶带个话,说得快些去。”
小屠子这话说得拗口,刘四一听却马上变脸道:“行李多么?”
“不多。”
刘四转头就跟船老大交代两句,便有水手将两条船连稳,点起几盏灯,将左近照得通明。先将人接去,又摸黑将行李搬进船舱,忙到后半夜,直接起碇开航,竟连天明也不等了。小屠子纳闷,问道:“很要紧么?”
“要紧。”看看这个身高与自己相差仿佛的傻小子,抚着他头。此时他已知传信的是韩延徽,那小子正在船尾好奇地看水手掌舵,刘四道:“这韩郎你往后与他要多多亲近。”
小胖子咧嘴为难道:“哎呀,俺跟他说不上话呐。唉,刘四叔,你家甚时也搬来么。与七郎、九郎几个有日不见,怪想念哩。嘿,娘娘非说要搬,可恨县里没见一个对脾气地,到阿爷那边不得闷死俺了。”七郎是刘三的儿子,九郎是刘四的儿子,与小屠子是总角之交,也都是显忠坊的一霸。如今小混蛋们天各一方,失了帮手,连郑家的兄弟们也都还在幽州,小屠子孤孤单单,觉得苦恼非常。
刘四笑道:“放心,那边尽都与你投契。俺家么,嗯,你等数月,七郎、九郎就来。”心说,嗯,就你这样的,跟那帮胡儿绝对投契。咳,九郎打小跟这小黑厮混,是福是祸很难说啊。
小胖子听了高兴,道:“刘四叔莫诳我。”
“诳你作甚。”
“好好,俺先去探探路,他几个来了也有接应。”小屠子把一双肥手猛搓,道,“罢罢,刘四叔你忙,俺寻那韩哥儿说两句话去。”
……
天黑时,船家不敢行得太快,待天明便起了满帆。硕大的利蓬左右翼张,推动船只沿海北行,昼夜不停,仅三日即到数百里外的白狼水河口。
这里已有简易码头与仓库,不过尚无客商,主要是干活的民夫忙碌。
坐船数日,小屠子还好,韩延徽就惨点儿。开始还好奇,桅杆、船帆、铁锚、船舵没有一处不新鲜,攀着木梯到处看。待船速上来,这一叶小舟在波涛中上下起伏颠簸,只半日,就把小伙子摇得口吐酸水,吃什么吐什么,最后虚脱倒在床上爬不起来。小屠子兴致很高,很快适应了船上生活,行走跑跳如履平地,绝对的天赋异禀。快进港时,小胖子高站船头,勇当弄潮儿,四下打量着眼前的新世界。边上刘四给他解说:“李司马将在此设军屯,现在人少,过两三岁再看,便大不相同了。”
这些小屠子都听不懂,只顾新鲜乱瞅。岸上早已望见有船来到,过来一行人,在码头等候多时,其中一人似乎就是刘三叔。这是条载重一千斛的双桅海船,吃水不深,直接靠上码头。水手将缆绳抛下,待与码头上的木桩系牢,便开了水门放下木板,一头勾在船舷,一头搭在栈桥。小屠子头一个下船,双脚沾地时还觉头有点晕,稳稳身形,看岸上几个军将打头正是刘三,边上有个年长的军将不认得,跑过去叫道:“刘三叔。”
如今刘三满心扑在生意上,混得如鱼得水,心情愉快。他留下用老的熟人在军中支应,自己跑到河口来等刘四。军中除了钱粮,最要紧的是铁料,有铁料才能打制军械,才能将军士们武装到牙齿。这边是有铁山,乌隗部老营附近就有一处大铁山,但那里暂时还在秃头蛮手中,还指望不上。小铁山也有,准确说,附近山里的石头都有铁,只是采炼不易,人手亦不足,铁料暂时仍需关内大量输入,李三郎就将此事交给刘家兄弟张罗。此次刘四回去,主要任务便是买铁。
刘栋没想到小屠子能来,再看后面二哥家的母大虫领着家眷下船,先与弟弟说:“怎么这样快?”
“事急,有些货没上船便先来了,过两日趁着没上冻,俺再跑一趟。”要说刘家兄弟,兴趣真是都在生意上,跑买卖,刘四哥那是不辞辛劳。说着回头望望,正见韩延徽晃晃悠悠下船,两脚虚浮,便让小屠子把他请来将情况讲述。刘三闻罢,又问了几句,便道:“这边交给你,歇两日再说,我去送信。”将身边一将让到前面,就是那年长的,介绍道,“于将军如今驻扎在此,有事你两个说。”
秃头蛮撤回牙帐,唐军也做了调整。卢龙军被调到河口附近,筑城立营驻扎。于谦对此表示满意。当年在平州,他最拿手的就是拢钱啊。跟着安抚使干事,痛快是痛快,也是真危险。关外这几场虽都胜了,实话说于哥的勇气也基本用尽。尤其七八月间这次,与契丹数万兵对阵,虽说没杀个昏天黑地,那气势着实骇人,反正余哥是很后怕。年岁大了,眼看这河口将要繁盛,若能坐稳这里,干干雁过拔毛的勾当,还不用上阵拼命,老于是千肯万肯。
刘四同于谦遂互相打过招呼,算是应下。
边上小屠子听说,道:“刘三叔,俺阿耶呐?”刘三看张氏已到,上去见了礼道:“嫂嫂,二哥儿尚在柳城,据此数百里,且休歇数日,再由刘四遣人送嫂嫂过去。”
看刘三要脚底抹油,张氏一把拉住他道:“哪里去?”
刘三道:“有紧急军情,俺要先去回报。”
张氏狐疑地看看这厮,对老黑的这个狐朋狗友,她不是很放心,不,是很不放心。道:“你莫非去给那黑厮通风报信吧。老实说,那老狗又干甚了!”都不是疑问句,直接就是惊叹号。
“除了打仗,还能做甚。”刘三愁苦个脸道:“嫂嫂,是真有事。”一指韩延徽,道,“韩公遣他带口信来,时日紧,可你看他这样子还能走么。”瞧瞧小韩吐得虚脱,浑身直打摆子,张氏只好信他几分,忽觉还是自家儿子好,生龙活虎的,屁事没有。
边上小屠子也道:“娘娘,是有事。”将情况解释了一通。张氏听了,默默不语,也不知信了没有。小屠子眼珠一转,自告奋勇道:“要么俺跟刘三叔先去瞧瞧?”张氏也感觉儿子比较可信,便点点头道:“罢罢,你去。”又对刘三道,“大郎交给你,少了一根毛,仔细你那皮。”
“放心放心。”看这母大虫松口,刘三赶紧拉了小屠子走人,把这里交给刘四操心。走了两步,对小屠子说,“乘得马么。”小屠子胸脯拍得山响,道:“乘得。”看他这身板,这造型,刘三心说,日后也是个愁人的。
众人遂上了马,不顾将要天黑,绝尘而去。
……
除了驻扎河口的卢龙军,燕城北大营正当要冲,留下了射日都驻守,山北营更名靖塞军,在燕城南新起了一座大营驻守。其余豹骑都、毅勇都、保定军,以及各部胡儿凑数的义从军,全都回到柳城驻扎。如此多人,区区一个北大营肯定不够住,便在城南又起一营。毅勇都与义从军住北营,豹骑都与保定军在南营。
李大郎在柳城摆酒,虽然去诸决定什么名份都不要,但李安抚也不能太打人脸。放流水席三天,算是给萨仁那、给奚王一个交代。不管别人满意与否,扫剌觉着挺称心,端着酒碗到处找人猛灌,接连数日就没清醒过。当然这个酒咱们二哥就吃得不免意兴阑珊,勉强凑合了一顿就撤,推脱军务繁忙,绝不再来。
这不重新整顿了队伍么,二哥不开心,那就谁也别想开心,继续把手下操练起来。都是老兵还练么?爷爷说要练,就得练,哪个敢废话。二哥亲自带队跑越野,冰天雪地里过泥塘,把个毅勇都上下折腾得欲仙欲死,叫苦不迭。李大见状,对黑哥这种居安思危、毫不松懈的工作添堵大加赞赏,只差没给他挂红花、发锦旗,也顺便在全军掀起冬季大练兵活动,新兵老兵一起上,反正有粮有肉,可劲儿造吧。
此次李三郎忙着拢钱做好人,兄弟们是把个黑厮恨死。
当兵吃粮,大冬天你拼什么命啊。
但是给老黑下绊子?算了。惹不起。
一日练得辛苦,二哥泡在大木桶里驱寒气。闭上双目,轻轻将脑袋埋进热水,憋不住气了再出来,如是再三,要多无聊有多无聊。边上侍奉的女子战战兢兢,最近这黑厮心情一直不好,小姐姐很受摧残。
打倒不曾打,就是摧残。
啧,惨呐。
这是新修的浴房。李三郎十分注重军中卫生,给几个大营修了木屋做浴房。二哥感觉挺好,在住处也修了间小浴室享受。正玩耍得痛快,突然一股寒风进来,吹散了朦朦水雾,脾气暴躁的屠子哥就想骂人。一睁眼,没看花眼吧,这不儿子么。揉揉眼睛,确实没有看错。
“你怎么来了?”愣怔过后,二哥好像发现什么危险,噌地就从桶里跳出,光腚跑到门口向外张望,慌张地问:“你娘到了?”
这个场面小屠子也很意外。
从码头出来,他跟着刘三纵马跑了几百里地,兴冲冲来找爸爸,安娃子都没拦住他。进来一看,好么,场面有点混乱呐。屋里点着炭盆,烧得满屋子热气升腾,中间摆着个大木桶,二哥儿泡在大木桶里吐泡泡,边上站个衣着单薄的女子。衣衫单薄呐,透过薄纱,上上下下啥都看得清楚,勾得小胖子完全不想挪开眼睛。好好一个孩子,三观瞬时碎了一地。
安娃子在门口探头,眼见这个局面,脑袋一缩,带上门躲了。
小屠子道:“没,没有,俺先来。”就简单把事情经过说了。
既然有刘三报信,那就不用操心。主要听说母老虎不在,二哥悬起的心也就踏实放下。看看风尘仆仆的儿子,道:“去,衣裳脱了泡一会儿,脏样。”
边上有陌生女子,感觉跟自己也差不了几岁,小屠子扭扭捏捏放不开,被老黑一掌抽上,吼一声:“脱。”小伙子只好背过身,三两下脱光,出溜钻进木桶,只留半个脑袋在外窥视。
二哥用铁钳翻动一下碳盆上滚烫的石块,从水桶舀起一瓢水浇上,顿时又激起一阵白雾。赤条条坐在木地板上,冲那女子挥挥手,让她离去。把安娃子唤来,在他耳边轻轻说:“去,看看谁要,速速把人送走。”安娃子会意,主母来了,可惹不起,马上去办。二哥这才觉得心安,靠在墙壁上,感慨,这李三郎就是花样多,还有这么个沐浴法。
啧啧。
……
刘守文要来,很出豹军上下预料。次日,众军头就在城内帅府开会商议,李三郎在燕城大搞生产,在座的除了几个武夫头,有点头脑的就是冯家父子。
“来干嘛?钱留下,人不必来。”老黑一如既往地叫嚣,对老刘芥蒂很深。
张德没他这么绝对,道:“大榷场那盐是否多点?走哪条路,让他瞧了不好吧。”张将军也很实在,会哭的娃娃有奶吃,若幽州知道这边盐山堆起老高,还怎么哭穷呀。
“已遣斥候往卢龙道,但时下傍海道亦好走。”说话的是李承嗣。这是老斥候出身,说话就很专业。
“若走傍海道可坏了。”老黑把大头一拍,“盐田离得不远,让瞧了如何是好。”心说,张舅哥已差人联络魏博的妹婿去了,那边数百万口,一岁得买多少盐,可不能搅黄了。“还有码头,还有垦田。”
李承嗣道:“李司马即已知他来,若从那边走,想必李司马会有主意。”不过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大信,李老三是能把盐田拆了,还是把码头一把火烧了,那已晒的盐再推进大海里去么。
一时间纷纷嚷嚷,莫衷一是。
武夫们其实也不知在畏惧个什么,可能就是发自肺腑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家财货。你可以说是本能,是职业病。兵法都说,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着藏于就地之下么。总之就不想外人知道自家底细。
武夫,可太知道武夫都是什么德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