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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蔡州老家,蔡海滨仿佛是被勾起了什么痛苦的记忆,眸中闪过一几丝晦暗,道:“俺等只是同村,大兄带着俺逃出来,又给俺兄弟拉扯大,这才做了一家。今大兄随军不在,家里就俺兄弟看着。”
李三岔开话题道:“我看你家里还行啊。有多少田?收成怎样?”
说到眼下的生活,这农家汉子的脸上明显带着笑意,道:“还过得,比蔡州强多喽。俺家有八十亩田,去岁收了粟、麦一百三十余斛,官府收去六十斛,家里嫂嫂、俺娘子,俺兄弟俩和两个娃娃,七十余斛也尽够了。大兄在军中有粮赐发下,去岁打兖州有功,赏赐亦不少。”蔡海滨指指屋后,道,“后院尚有几亩菜田,种些蔬果。老三婆娘也说好了,过几日下过聘,还要再起个屋。呵呵。”说到讨老婆,蔡老三笑嘻嘻很不好意思的模样,因劳作显得黝黑的脸上透出羞涩的红晕,从脖子红到耳根。
李三指着圈里的牛,道:“有牛,不错。牛犊子是自家养还是要卖?”
蔡儿道:“这牛啊,是大王赁来地。”
“东平王还给租牛?”李老三在山北,都是搞得集中屯垦的那一套,种子、牛呀马呀之类的大牲口,都得官上统一组织。不过,塞外的牛都野惯了,脾气大不好用,耕牛还得慢慢培养,好在驮马多,解得燃眉之急。他是没想到,在宣武军治下,也管这些。
李振道:“李司马,你幽州不知汴州难啊。大王初到时,只有一片白地,大王劝课农桑十余载,移民耕作,这才稍稍安定。这牛呢,有些是买来,有些是虏获,发给乡里使用,一岁收个三百钱,折粮亦可,官民两便么。”
李三道:“三百钱。二郎,咱营州一头牛也得三二千钱吧,这边只怕更贵。”
二哥回忆起当年做屠子买牛的经历,道:“壮牛得三千钱。”
蔡二道:“俺这边得四千。那犊子算俺家里地,再有两岁大了顶用,这牛俺便还了,一岁还能省些。想要人家多哩,不够分呢。”李三能够想象得到,这种好事军属先得,理所应当。这位东平郡王,还是有些手段。
二哥瞧着听着,就忍不住想起自家大哥。当年也是老大去军中搏命撑门面,自己看家,就有些感怀。借口尿遁跑到院外平复一下心情,叫人取来十斤盐和一匹绢,自提了进门,道:“俺也行二,你我有缘,拿去吃用。”
这礼就不轻了,蔡家兄弟有些慌神,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李振解围道:“给你便拿着吧。”看他年纪最长,又是个官人模样,蔡家兄弟相互望望,便一个抱了盐一个抱了绢,腼腆傻笑。看兄弟俩有些手足无措,李三从怀里取出一小块银饼子,塞进蔡老三手里,道:“讨个婆娘好好生活,要尊敬兄长,这就做个贺礼吧。走啦。”就领了众人离去,免得人家难做。
……
趁这一日功夫,李振已遣人先去汴州向东平王禀报。
次日启程,傍晚便到汴州城外,先安顿他们在驿馆休歇,李振自入城通禀。
又一日晨,还是李振赶到驿馆,引了李三、郑二数人入城。
如今的汴州城只有后世东京城内城大小,外城尚未修筑,并不比卢龙的幽州恢宏许多。因他们不是正式使节,李振引众人穿门入城比较随意,就在一座偏殿见到了东平王殿下。
朱三哥穿着一身紫花圆领袍衫在主位,两边各有数人陪坐,本来正在叽叽咕咕聊着什么,看客人来到,纷纷收了话语。堂中立刻安静下来,李振领着二人上前拜见了东平王,李崇武将准备好的礼单双手奉上。朱三哥拱手回礼,双手从宫人手里接过礼单放下,工作一丝不苟。待礼毕,宫人搬上坐垫,朱大帅放松地靠在扶手上,招招手,爽朗道:“坐近些,瞧得清楚也好说话。”待他二人重新坐好,对面相距不过十余尺,东平王才又道:“昨夜兴绪回来说,有卢龙尊客要与某做买卖,是你二位吧。”
因为要见朱三哥,昨夜李三激动的半宿没睡,准备了好几套台词。比如,如果问他看好河东还是宣武,他就以东平王劝课农桑、河东民生凋敝为由,说明看好宣武的道理。如果质问他们怎么认了独眼龙当干爹,就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时候李存孝刚死,晋王情绪很不稳定,连康君立都说杀就杀,哪敢扎刺。如果问他为何来汴州,那就把锅都往魏博这帮老混蛋的身上推。以至于“若大王不出,奈苍生何”的谀词都准备好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马屁要拍得恰到好处,既体现小爷看好东平王远大前途,又不能显得空洞、下作,失了拍捧的格调。
李三哥准备充分,自忖各种局面都能应付,就是没想到朱三哥说话如此随意,完全跳出了剧本。眼前的东平王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气度不凡,尤其这一身杀伐气重,压得李老三竟一时辞拙,不知怎么回应。怔愣半晌,才道:“回东平王,是是我。”边上屠子哥也是呆呆愣愣,不知如何言语,哪敢有在罗六哥面前的半点嚣张。
看他二人窘迫,朱大帅愈发放松地端起茶盏吃了一口,手指在李老三与自己之间来回指点,道:“你行三,我也行三,这是三哥见三哥,随意说说话,不要拘谨嘛。来见我,你紧张,我也不知该说甚了。兴绪道,你大兄还有你这黑厮。”又点点二哥,“认了独眼龙作义父。嘿,这算个球,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嘛。你我自在说话,莫管魏博那群蠢货。不是要说买卖么,讲讲。”
得,还会抢台词。李三哥只觉着脑瓜子嗡嗡乱响,捏不到这老哥的脉门啊。他可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道:“俺是有点盐想跟大王换粮,若大王需要,市马也成。山北就是畜牲多,嗯,山货皮货也多。呃,也也就这些。”在东平王面前,李崇武决定坦诚一点,只是这话出口,自己就觉着哪里别扭。
“此等小事且不说他,等下让裕儿与你谈。”边上一青年正是朱大帅的长子朱友裕,体态与李崇文风格相类,十分强壮,气质又与李老三相近,很有些文气。等儿子领命应了一声,朱三哥指着李老三道:“你在河东住过,说来听听。”
这个问题很宽泛,说来听听?什么就说来听听,要听什么?这种场合,不是屠子哥的长项,他把脑袋微低,只求老师不要点他答题。李崇武简单理清思路,就从他们在安边城与河东军交战开始,讲到跟随刘仁恭流落河东,最后落脚在打回卢龙,言简意赅讲述了一遍。
李三哥说得谨慎,朱三哥听得认真。其实汴军与晋军交手也多,他对河东军还算是比较了解。不过李三他们的经历特殊,从前是卢龙兵,与河东正面作对,之后又一度成为晋军的一部分,打入了内部。而且,尽管这小子有意无意地省略他们在河东的经历细节,但这黑厮能让独眼龙收为义子,说明干得不错。尽管瞧不起独眼龙治国的本领,对他看武将的眼光,朱全忠还是很认可的。至于李崇武话里话外淡化在河东经历这点念头,朱三哥在心里一笑而过。人之常情嘛,都知道汴、晋不睦,这会儿还大吹与独眼龙交情深厚那才是疯了。
“二郎吧。”等李崇武说得差不多,看黑厮推聋作哑,朱全忠老师岂能放过,认真负责地点了这位同学发言。“看你是员虎将,说说,河东军跟卢龙军相比,孰优孰劣?”
郑二见问,知道躲不过去,便作势挠挠头,道:“要俺说么,手底差球不多,只是河东军能拼命些。”
朱三又问:“就晋王现在魏博这些兵,让你打,要兵几何,怎么打?”
这是个送命题啊。做大帅的真是没一个省油的灯,上来先套近乎,问题听着简单,其实坑深呐,老黑要是真说出个立竿见影的好主意可未必是福!但此时也没法提醒,李三郎顿觉背上发冷,装着关心答案,把眼来看这老黑,又不敢眼色递得太明显,怕被监考老师抓住。
屠子哥仍是一脸的憨厚模样,搔搔头装傻道:“这个,俺没想过啊。”
朱三哥依依不饶道:“李存信你又不是没打过。没想过?就现在想。”
老黑哪里不知这老小子坏得很,眨巴着眼睛去看李崇武,想求个指点,划个范围。东平王还是挂着温暖的笑容,故作不悦道:“你莫看他,我是问你。”二哥只好把小眼睛巴巴连眨,十分委屈地低下头,咬着指头凝眉盘算半天,将内心的纠结表演得非常传神。好片刻,先是伸出三根指头,最后又加了一根,咬咬牙道:“需四万骑。”
东平王哂笑道:“四万骑?”
“嗯。”二哥答得斩钉截铁。
朱全忠也不知想到什么好乐,哈哈笑了两声,指着侧面一将道:“通美,先说好,我可没有四万骑给你。”正是已从前线回来的葛从周。就魏博一事,这几日已经跟东平王军议多次。但是并不等他搭话,东平王又对二哥道,“我可是听说你是员勇将,怎须这多人马。四万骑,有四万骑老子何事做不得。”
郑二大头一晃,拿出对付独眼龙的智慧,道:“大王要跟晋王打便打。晋王对俺其实不错,俺也没想过要跟晋王作对。大王问我,我也不好与晋王交兵。当然,抗令我是不敢。故,我闻晋军在魏博有二万骑,非要打,只好用四万骑看住他,不使其掳掠。河东粮少,待营里没粮他就得撤。只好如此。”
朱三哥闻言,心道,这黑厮忠义啊。目光在自家的众文武面上滑过,面怀愧疚地说道:“是我冒昧了。来人,赐郑将军十万钱。”当下就让宫人去办。
堂内一时寂静下来。
朱大帅的指节在有节奏地扣着案几,“哆哆哆”,敲得堂中众人的心跳都得跟着他的节奏,高低起伏。过得片刻,东平王道:“也罢。兴绪,你带尊客去休息。”竟不再多说,就让李振领了李、郑二人出殿。
待其去远,东平郡王对葛从周道:“通美,魏博此战我交给你了。除去赞贞那一万人,我再给你五千,届时会随我北上。”说到这里,开玩笑道,“四万骑你可别想。”
葛从周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模样,身高膀阔,相貌堂堂。恭敬答道:“我从郓州抽二千骑,再调步军三千回来,有二万人尽够了。”
“善哉。”这几天大方略早已谈得七七八八,东平王就不想再多废话。让众将都退下,只留了儿子朱友裕一人。从早上到现在坐了半日,实在有些腰酸腿麻,此时没有外臣,朱三哥总算能放松片刻,便两腿岔开箕坐着,跟儿子说:“裕儿,你看那二人如何?”
这问题过于宽泛,朱友裕略一思索,道:“那卢龙二人么。这黑厮看是员勇将,李三郎么,可算个智将。父王是起了爱才之心,欲留他二人效力么?”
朱三哥嗤笑道:“汴州缺人么?咱他妈是人太多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三哥两手一摊,道,“你跟他谈,市盐无妨,要紧是市马。骑军多多益善。四万骑,我也想有四万骑呀。”其实,朱哥手下的马匹凑一凑,没有十万也有个大几万,只是不可能集中起来这么用,且多为驮马,真正的战马少之又少。这就是中原藩镇的难处,粮田拿来养马不合算,但是不养马就没骑兵,这个平衡、分寸,大部分时候都很难掌握。
朱友裕立刻为父分忧道:“魏博抢了李存信许多马,怕不有万多,我军不能白出兵吧。”
老土匪朱三哥理所当然地说:“这还用说?北上时,你带着彼辈走,路上细看看,安排些人手同他多往来,唔,主要是跟底下军士多聊。”
“父帅对卢龙……
“不能让卢龙跟河东沆瀣一气。”朱三哥想着想着突然就大乐起来,笑得通透,笑得快乐,道,“独眼龙这蠢猪,要不然就将卢龙洗干净,坐稳。以为扶个刘窟头上去便能在卢龙要钱要粮、为所欲为了?笑话,这不是虎口夺食么。哼哼,刘窟头这厮若一心奉承河东,活不过三载。他若不想脑袋搬家,嘿嘿,独眼龙能过好今秋,那都有鬼。”
说到这里,老朱忽然又有些笑不出来。别人家乱得一锅粥,他这个宣武就安宁么?杀将逐帅的事,宣武军也没少干啊。当初三哥的队伍被王重荣吞了,只剩几百个老弟兄跟来汴州,面对镇内一帮骄兵悍将,那日子,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酸爽。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谁。
嘿,这年月,大帅难当啊。
边上朱友裕也不知是否感受到爸爸的心情变化,沉思良久,恍然大悟道:“哦。阿爷是说,这李崇武专程来联络我镇?”
朱三哥想想,专门来联络好像也不是,至少昨天李振所说,完全是魏博那帮杀才瞎折腾。对此,三哥决定不纠结,道:“市盐市马,哼哼,我看那李大早晚要将刘窟头卖了。魏博,成德,卢龙,河朔三镇,皆一丘之貉,冢中枯骨。总之,你多多摸清情况,着重跟底下军士打听,李三心思多,那黑厮也不是善茬,跟他两个毛也问不出来。”
朱友裕道:“父王放心。嘿,管他蝇营狗苟。我只需兵精粮足,按部就班即可。此次再不能让魏博左右摇摆,定要断了晋兵来路,待一二岁平了郓、兖,这样东边就腾出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