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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花钱消灾,大教主是千肯万肯。
四十万贯,郑大帅觉着多,王大帅可未必这样想。成德家底厚,几个月就赚出来了。盐?买谁家盐不是买,何况近些年卢龙盐物美价廉口碑极佳,并不吃亏。唯一就是一万匹军马有点黑,前面已经抢了不少了嘛,大教主让周式过去再问问三千匹行不行,实在不成,也准备捏着鼻子认了。
卢龙兵赶紧滚蛋比啥都强,多待一日,损失远比这个惨重。
账,得这么算。
李圣这次就是打秋风来的,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别看成德此时示弱,那是看出自己只抢钱不要命。河朔三镇都什么德行,河北人太清楚了,若真起心吞并,看吧,硬打成德绝对崩掉爷爷满口大牙,葛从周就是榜样嘛。如今的大敌是汴州朱全忠,跟王镕犯不上生死相搏。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呐!遂讨价还价五千匹马成交,卢龙军有序撤离,王教主信誉保证,亲自派人将钱粮装船运到,李大帅转手给义昌送去十万贯,又给小刘送了五万石粮,为人十分仗义。
郑将军押着部分财货返回定州休整,卢龙主力退至博野、河间等处驻扎,时刻防备汴兵北上。今年的大会盟李圣是赶不上也不想赶了,取义武,压成德,消息传过去,足够胡儿们臭屁了。他已去信,让三郎替自己在辽东城搞盟会,如今,李圣自己得在幽州坐镇,自己背后捅了全忠一竿子,这老小子不是面团儿,很难说会干出什么。
何况已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寒风凛凛,奔波上千里过于辛苦也太过凶险喽。
郑老板凯旋,收获颇丰,损失极小,再大把赏赐发下,军心大悦,威望日隆。看看年底,有军士心急想将塞北的家眷迁来,也有欲将塞北土地换来义武安顿,郑二都交给刘三郎妥为安排。因为今岁的春耕混乱,尽管后面有老冯费心费力,也只勉强得粮一百万石,生绢征了二十万匹,好在刘老三积极倒卖食盐赚了不到五万贯,榷酒又得三四万贯,加上掳掠成德获利颇丰,还算好过。
义武渐渐安稳,郑哥也动念将家眷接来,已去信询问母大虫的意见。主要是在那边已经置办产业若干,也不是说走就走。
军士们轮替放休,郑哥难得休闲,只是府中冷冷清清,颇觉孤单。好在几个兄弟、小屠子都在军中,纵然亲属不全,也寥解愁绪。郑大帅干脆在自家院里支起铁锅,日日杀羊置酒,敞开大门,不论阶级,只要是毅勇军的军士肯来,就在院中敞开招待。郑老板做起老行当,带着小周、小王几个亲自操刀宰割,节帅府中夜夜点起篝火,武夫们又唱又跳,好不惬意。
这日,正与郭屠子角抵开心,刘三郎待他一场打完,拉了老黑就走。郑守义才发一身汗,通体舒畅,任由这厮引着,奇道:“这是怎么?”待到一处客厅,刘三道:“哥啊,给你引荐一人。”
待郑将军坐好,刘三跑出去领进一人,是个文士打扮,看他倒是眉清目秀,只是面生,郑二便问:“此乃何人?”
刘三道:“此乃张泽,张判官。”
郑守义哪晓得张判官是哪颗葱,起身欲走,刘三郎忙将他一把摁住,道:“郑兄可知此人何来?”黑哥当然不知,便听刘三在他耳边说道,“此前献策勾引汴军来犯我镇者,便是此人。”
郑大帅闻言,拍着刘三肩膀,喜滋滋道:“好好好。”高叫一声,“来人。”几名甲士从厅外撞入,刘三忙按住黑哥,一脸疑惑道:“这是何意?”郑哥也纳闷,道:“难道不是让我绑了这厮,送往幽州么?”
“哥啊。”刘三将郑守义拉到角落,左右身边无人,轻声道,“自古有马上打天下,哪有马上坐天下。郑哥你瞅瞅咱义武,一群大老粗,哪懂得治镇呐。再说,你我兄弟出身坊间,眼界所限,将来何去何从,也得有人给咱献言献策呐。路过妫州碰上个冯公这都不说,当初在平州,我请来韩公便是想给咱留个人才,你也不上心,瞅瞅,给李三做了嫁衣裳。你想想,若无冯公、韩公不辞辛劳,营州能有今日气象么?”
郑守义颇有深意地看了刘三数眼,挥手让人先将那张泽请往一旁招待,等厅内无人,才道:“你这是何意?”刘三道:“哥啊。这些年俺是跟李三走得近些,与你往来少了,但这也无可奈何嘛。你也晓得李三有些宿慧,我要在那边做事,为咱弟兄谋利,岂能不与他相亲。然要说到根,你我才是一家么。”
这厮如此表达忠心,老黑也有些动容,道:“与这张泽何干?”
“其实站在成德来看,鼓动汴兵来打卢龙也没错,只是汴兵不争气罢了。那若是汴军胜了呢?”刘老板抓了抓胖脸,道,“我看这厮有些歪才。此次王镕小儿花钱不少,迁怒于他,这厮在成德幕府已无立锥之地。恰巧我义武与成德相邻,这厮又深知成德内情,有他出谋划策,岂不妙哉?”
郑守义不以为然道:“此战你也在。一触即溃,这般囊糠,值当如此么。”
刘三对屠子哥如此不开窍也很无语,咬着后槽牙道:“公不知……
老黑一把捂住他嘴,道:“某知矣”。有些话,就不用说得太明了。轻轻在刘三肩上捏了一把,道,“去,让这厮进来,我问问他看。”
张泽再次来到郑守义面前,感觉已从鬼门关转了几圈。听说成德要将他交出,若非确知跑不掉,他早跑了。在王镕幕府混口饭容易么,底下一群回鹘遗种,身边一个不阴不阳的阉人,王大帅除了玩耍狗屁正事不干。给他出个主意,自己玩不好怪爷爷。卢龙是打过来了不假,但你们他妈自己顶不住,窝囊废怪我么?
刚刚甲士冲上来,好悬没给老张吓尿裤子,惭愧惭愧。
郑守义这次才认真看看这厮,中等身量,倒是生得浓眉大眼,好像个正面人物。张泽见刘三给自己频使眼色,壮着胆子一躬身,道:“在下张泽,见过郑公。”这黑厮生得过于猛恶,环眼黑面,虎须倒竖,鼻子还有些歪塌,七尺身躯如山一般,活脱是个夜叉,哪有个人样,在变文里这就是恶鬼一只。
“你是成德判官,来此何为呀?”
张泽听得有点晕,这不是你们把我弄来的么,问我?刘三忙在旁给郑哥挤眉弄眼,老黑却视而不见。眼下人为刀俎,张泽也不敢拿班儿,又躬身道:“想是我给王公献策恼了郑帅,遣人拿了我来,是要杀我祭旗么。”
咱们屠子哥最见不得软骨头,看这厮没有哭哭啼啼求饶,好感添了两分,便继续问道:“挑动成德侵我,本当斩你狗头。不过刘司马道你有才,我却不知你有何才。你且说说于我有何用,讲得好,来我幕府做事,绝不亏待,讲得不好,哼哼,爷爷送你入土。”说着呛啷一声,将腰间佩刀抽出掷于地上。
看那寒芒刺目,张泽定定心神,道:“我能治钱谷。”
郑大帅黑手一摆,道:“我不缺敛财能手,不算。”
张泽又道:“我识天文地理,可谋划军机。”
郑将军哈哈大笑道:“纸上谈兵,用你谋划军机,我怕人头不保。不算。”
屠子哥口气凶横,唬得张泽心肝儿砰砰直跳。两发不中,感觉脖颈愈发寒凉,张判官为了活命,打算出卖一把王镕,话到嘴边又觉卖主求荣格调太低,十分不妥。脑筋转一转,决定兵行险着,道:“郑公与李公不好相处吧。”
“义武乃卢龙属镇,李公与我有知遇之恩,有甚不好相处。”
这老黑说得慷慨,可是从这只言片语张泽却立刻抓住了重点。好相处,说这么多干嘛。再说,河朔藩镇杀将逐帅如屠猪狗,混到黑厮这个地步,说他跟李可汗一点嫌隙也无,那是鬼都不信。这些日燕兵打到城下,出于职业操守,张判官用心对卢龙、义武、义昌做了些许了解,纵然消息比较滞后且多为只言片语,但大体面貌是心里有谱。不过这种话题比较敏感,说不好亦是招祸。怎奈何眼下顾命要紧,饮鸩止渴也只能先喝了,看地上利刃扎眼,张判官谨慎措辞道:“我闻李公有元从张德、秦光弼、李承嗣等,公乃大顺年间才追随李公。按道理,这义武不论交给张德或秦光弼,也比委于明公妥当。而李公偏偏这么做了,此中怕有甚思量。”
张泽这几句话真是说到了郑二的心坎里。当初大李子允他这个节度使,他只顾着高兴,就算有些忐忑也没深思。后来李家兄弟整了那么一出,咱们郑老板就是不愿多想也得多想一想。为这些事,郑哥着实有不少苦恼,忍不住道:“此事我也不解。”
张泽心知终于押对了宝,擦一把额头的冷汗,继续发挥才智道:“或许正因张、秦是元从,若以其为节度,事情反而难办。”
“怎讲?”老黑话问出口,见这厮看着自己默默不语,顿时醒悟,忙让刘三检查周边无人偷听,又招手张判官靠近到不过三尺之处,压着嗓子再问,“请讲。”张泽亦配合着轻声道:“力分则弱,力合则强。内部不靖而能成大业者,古之未有。如朱全忠以宣武起家,兼并数镇,虽有大将得任节度使、留后,然财权、兵权均东平王一言而决,节帅任免亦在全忠一念之间,故能集中精力荡平中原。
我观李公亦有凌云志。义昌刘氏终归是外人,诸事不便。”看老黑微微颔首,张判官再接再厉,“若义武又成义昌,宣武势大,如何抵敌?必效法全忠以并两镇之力。中原诸藩一向顺服朝廷,割据一方是巢乱后才渐渐成势,积习不久。如王重荣据河中仅二十余载,张全义掌畿都区区十年。全忠辣手,措置不难。河朔却不同。自宝应年间置魏博以来,三镇自行其是百四十年矣。不论张德、秦光弼任何一人做了义武节度使,李公恐皆不好开口收权。”
说到这里,张泽权心中反复权衡了利弊,咬着后槽牙道:“李司马常年经营钱谷,军功不着,若以其为节帅又恐诸将不服。且李公亦要为子孙谋……若由李帅亲领,又绝了众将上进之路,于军心妨害甚重。”
“有理有理。”
深深看了这张判官一眼,郑守义没想到这么个酸丁能有这些见地,深以为然道:“俺素来不治钱谷,李三这厮便以此为由收了耶耶财权。老子也是无法,义武初定,人心未附。我算来算去,若养兵少了屁用不顶,多了又养不起。且义武逼旮,全无自存之理。干脆顺水推舟不管了。”
“明公高见!”张泽一记马匹适时奉上,勾着大拇指一鞠躬道,“李公肯将义武予公,自是信任,公能放权,李公必更加欢喜。自古未有君心犹疑而大将能建功于外者。诚如明公所言,义武绝无自立之理,唯附强镇才能图存。明公本非出身义武,根本在人不在地,只要李公信重,麾下强兵劲旅,勇将如云,又何须为区区一义武烦恼。
当然,此一时彼一时。从前李公只是一军之主,今则已为卢龙之主,实有三镇。正所谓伴君如伴虎,明公虽得李公信任,亦需妥当维系,若累犯忌讳,则于公于私皆有妨害。若措置不当,必定不美。”
“嗯嗯。不对不对。秦郎与李头儿非比寻常,有甚话不能说?李头儿素来坦荡,不止于此。”还是有些不通。张判官便问秦光弼详情,刘三在旁解说了。闻罢,张泽琢磨片刻,道:“恕我直言。”
“但讲无妨。”
“治军治国,尤在平衡二字。张某冒昧妄言,自平州以来,新卒多为秦将军操练,遍布军中,或李公欲以秦公专任教练使而不欲其领兵。取义武,也是兵力不足,不得不让秦帅助公一臂之力。”
郑二又以张德的情况相询,张泽思索片刻道:“若我所料不错,明公与张德、李承嗣等皆为李公倚重却各有侧重。张、李或会常留李公身边,明公则在外。”
张泽言下之意,确与老黑自己揣测相合。玩平衡么,他也玩,大兵头小兵头,全是这一套。为义武之事,郑哥是操碎了心,感觉远比阵前搏杀来得辛苦多了。有些事情并非他想不来,主要是牵扯精力,而且与敌将斗智斗勇是个乐趣,与自家兄弟动心眼,实在没甚快乐可言。刘三说得不错,这厮确有歪才,便挂上笑容,谓刘三道:“幕府里还有甚空缺?”
刘三心说空缺多了。节度使以下,副使、行军司马、观察支使、判官、掌书记、推官、巡官、衙推,林林总总一大堆,如今连观察支使这样紧要的职务都是冯良建所荐暂代。因老郑还有其他兼职,兼职亦有佐官,也是要么空悬,要么就由武夫们临时兼任,根本就是胡闹。道:“可暂为掌书记。”
郑守义亦觉稳妥,便道:“那便做个掌书记吧。”
张泽一直在观察郑老板的态度,此时听说,知道过关,忙拜服唱个喏。
既然决定收下这厮,屠子哥也不含糊,便道:“家眷皆在城中么?”
刘三道:“都接来了。”
“千万安顿妥当。”说着拉起张泽,道,“走走走,随我吃一囊酒,与军中诸将相见。”张书记都没反应过来,就被老黑提小鸡般拎起就走。刘三郎悄悄摸一把额角冷汗,快步跟上。
伴君如伴虎,郑哥也是大老虎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