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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几乎是被撞开的,咣当一声,吓得柴旺一激灵,手里的羊腿都掉落在地上,待回身看清来人,他干嚎一声,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大郎呢?!”郭荣急不可耐,厉声喝问道。
柴旺抽抽噎噎还未答上,郭宜哥便挑开里间的门帘,走了出来。
“阿耶。”郭宜哥拱手行礼。
郭荣跟随郭威,常年领兵在外,家眷都质在东京,算起来他也有三四年未见父亲,此刻借着门外泄进的月光,他细细打量起郭荣。
郭荣身形颇为壮硕,身长六尺有余,蓄着短须,浓眉虎目,相貌堂堂。
一身武官常戎打扮,头上包的玄色幞头,穿着件紫色蜀绵盘龙缺跨袍,腰系黑鞓白玉蹀躞带,悬一柄青玉素装长剑,脚蹬乌尖六合靴,器貌奇伟,威仪有度。
郭荣见里间晃出个半大琢玉郎,辩认半刻,突然干嚎道:“我儿,真的是我儿!”
当下也顾不得仪态,一把搂住郭宜哥,嚎啕不已。
柴旺本已止住的哭声,此刻又被带动,跟着痛哭起来,一时间,小小厢房内,是此起彼伏,哭声震天。
门外的王敏与曹翰对视一眼,默默关上了房门,带着一众侍卫离得稍远一些等待。
父子二人抱头哭了好一会儿,郭荣才擦着眼泪,稍稍放开郭宜哥,身子离得远些,上上下下看了半晌,仍觉得不够,拉着他来至灯下亮处,这才笑骂道:“好小子,长这么大了。”
郭宜哥咧嘴道:“阿耶不也蓄起须了。”
郭荣哈哈大笑:“竟来打趣你老子。”
柴旺跪在一旁,见父子二人情意融洽,也不由得嘿嘿笑出了声。
郭荣这才想起他,温言道:“还跪着作甚?起来罢。”
嚅了嚅嘴,性急的郭荣想问问儿子是如何脱险,但又怕戳到他伤心处,只好忍住,转而叹道:“儿子受苦啦,如今回到阿耶身边,当无虑矣。”
郭宜哥闻言神色一黯,低声道:“阿耶与阿翁更苦。”
声音虽小,但郭荣近在咫尺,还是听得分明,眼泪夺眶而出,他不禁老怀大慰:“吾儿明事矣。”
是夜,郭荣要拉着郭宜哥同寝,郭宜哥极不情愿,但见阿耶满脸希冀,也不忍扫他的兴,捏着鼻子答应了。
月至当空,夜色已浓,万赖伏静。银辉月华铺了半张床榻,父子俩正一人一头躺着。
郭荣心情亢奋,毫无困意,躺了一会儿,他忽然道:“去岁陛下在追封时,给你们都赐了名,你叫宗谊,二郎名宗诚,三郎名宗諴,以后你便以此为大名吧。”
“好。”郭宗谊应了一声,便又安静下去。
郭荣沉默片刻,又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郭宗谊心中微讶,居然问起他的意见来了。印象中他父亲的性子可没这么随和,是个脾气峻急,说一不二的严父形象,当年顽劣,可没少挨他的棍子。
莫不是遭此大难,转了性了?
心中想着,郭宗谊嘴上却乖乖答道:“全凭阿耶做主。”
郭荣满意的嗯了一声,才侃侃说来:“曾经我只想你做个枢密、节度,但如今我等俱是皇子皇孙,未来封王都是平常,岂止于这区区使相、人下之臣。你是我的嫡长子,不管我未来能不能承继大宝,你都要接我的位子,所以我想让你跟在我身边,学学如何治军理政。我如今开府建衙,麾下人才济济,卓众者有掌书记王朴、观察支使王著等,俱是进士出身,早有文名,皆上辅之器,你可以向他们多多请教,你意下如何?”
郭宗谊沉默不答,郭荣又劝道:“这些年我随你阿翁在外征战,一家人聚少离多,又遭此劫难,百十口的家仅剩我们三人苦苦相依,我更该好好陪你教你,让你成才成器……”
“不是我不愿与阿耶亲近。”郭宜谊急道,语气有些不耐。
郭荣一愣,心中微恼,但很快消散,柔声道:“你继续说。”
“阿耶恕罪。”郭宗谊语气歉然,他道:“我也想呆在阿耶身侧,但如今形势,恐怕没有时间让我跟在您身边慢慢学习了。”
“哦?”郭荣来了兴致,自己印象中那整日架鹰走犬、舞刀弄棒的野小子,开始关心起朝堂局势了,莫不是遭此大难,转了性了?
他直身坐起,兴致勃勃道:“你且说与我听。”
郭宗谊亦也起身,略作思考,他反问道:“敢问阿耶,平日可读史书?”
“自然读的。”郭荣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道。他为一镇节帅,平日里哪有什么时间读书。
“儿这一年,也读了不少。”郭宗谊也一脸平淡,扯起谎来。
他养伤这一年,压根没看过史书,都是梦中看的。
乾佑事变时他身受重伤,昏迷旬日却一梦千年,自己成了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一名普通国人,醒来后,梦中那个自己的意识与记忆,与原本郭宜哥的融合交织,令他很长一段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谁。
幸好给他施医的陈抟老道发现端倪,说他这是堪破了胎中之迷,出现的神智混乱,于是一得闲便要与他讲道辩法,以道君圣言、自然道理循循开导,他的神智这才慢慢恢复。
“大郎想说什么?”郭荣见他不似沉思,却像走神,出言问道。
郭宗谊回过神来,感慨道:“史书卷帙浩繁,广如烟海,数不尽的风流人物、英雄壮举,但在儿子看来,史书其实就写了四个字、一件事。”
“哪四个字?哪一件事?”郭荣忙不迭问道。
“争当皇帝!”郭宗谊轻声吐露,却如大地春雷,将郭荣震得失神。
是啊!古往今来,天下兴亡,其实全在皇帝一人耳!自成汤伐桀起,至如今群雄割据,两千五百年来,分分合合,大家争的,不就是个天下共主吗?
郭荣微微叹息,神色复杂,他抬头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月色下他的脸庞看不太清,但一双眼睛分外明亮,灼灼有神,好似西北天狼,让他觉得很遥远,很陌生。
“阿耶为何叹气?”郭宗谊疑道,“莫不是孩儿说的不对?”
郭荣摆摆手:“你说的很对,你继续说。”
郭宗谊左右看了看,倾倒半身,压着嗓子低声道:“如今阿翁年事已高,亲子皆亡,父亲您作为唯一的养子,难道不想克继大统,争那皇帝之位吗?”
郭荣悚然一惊,随即勃然大怒:“竖子!你居然想造你阿翁的反!”
郭宗谊被吼得一愣,见郭荣双目喷火,呼气如牛,不禁回想起他那些年里挨揍的日子,下意识的就掀被下床,一步蹦得老远,才回敬道:“我什么时候说我要造反了?”
郭荣这才回过味来,儿子只是劝自己上进,好像也没提造反的事。
咂咂嘴,郭荣面露尴尬,嘴上却斥道:“那你弄那么神秘作甚!”
“行事不秘,必有祸事。”郭宗谊不咸不淡的回敬了一句,郭荣哑口无言。
郭宗谊回想起刚刚父亲的反应,心中疑惑,他反应那么激烈,莫不是真想过造反?
“上来吧,可别冻着了。”郭荣见儿子一袭内单,拍拍床榻道。
郭宗谊磨磨蹭蹭的上了床,卷起被子裹紧,才继续道:“如今您领镇在外,但对手李重进、张永德二人却位居中枢执掌禁兵,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儿的想法,是自己进京,侍奉在阿翁左右,京中若有风吹草动,我也好给您通禀。”
虽然历史上的郭荣确实平稳接过了政权,但那是史书。
现在他身处其中,根本不敢放松,毕竟这等大事,一点岔子都出不得,还是要未雨绸缪,以免生变。
郭荣想了想,觉得可行,虽然他清楚,郭威心里是属意由他即位的,但自朱温篡唐以来,短短四十五年,已历五朝十一帝,如此乱世,光凭皇帝的一道诏书是登不上皇位的,还是要有兵马在手,方能问鼎九五。
“也好,有你在京中照应,届时若事有变,你我父子里应外合……”郭荣说着说着就觉得不对味,怎么总觉得像是在密谋造反。
干咳两声,郭荣转而道:“明日我修书一封送往你阿翁,他得知你还在世,必会诏你入京觐见,只是到时,你怎么才能留在他身边?”
“他是我阿翁,我是他孙子,我一个未及冠的皇孙留在他身边还需要找借口吗?”郭宗谊疑道。
郭荣摇摇头,叹道:“唉,你有所不知,朝中枢密使王峻辅你阿翁登极,立下头功,如今既总枢机,又兼宰相,日益骄纵。此人歌伶出身,气量极窄,且贪权妒贤,害怕我被委以朝政,分了他的权,所以总是阻拦我进京,甚至有一次我偷偷入京觐见,他在外办差,听闻后居然连夜赶回,要我回镇。若是父亲这次召你入京,只怕他又会横加阻拦,向父亲谏言,更不用说让你留在身边了。”
郭宗谊恍然,记忆中是有这么个居功自傲,以下犯上的人,也就是郭威为人厚道,一忍再忍。不过此人最终还是在广顺三年初,被郭威贬官商州司马,死在了上任的路上。郭威甚至没有动用一兵一卒,只是上朝时将其软禁于偏殿,诉其罪于百官,就轻轻松松将这权臣拿下了,实在不值一提,在郭宗宜的筹谋计划中,也就没有想他太多。
只是如今看来,王峻权威势重,总揽军政,在庙堂算得上是只手遮天,连有兵有将的独苗皇子都敢惹,看来还要是先解决此人,这盘棋才能活。
沉吟片刻,郭宗谊已有主意,他先问道:“以阿耶度之,那王峻当以何理由拦我?”
“我信一旦入京,恐怕他就会知道,他应该会主动请奏,在我麾下,给你封个节度属官,这也是常制,父为节度使,子便为牙内都指挥使。若是成功,就能以公事相迫,堂湟之言,你阿翁也不好拒绝,他数次阻我,俱是用的此法。”郭荣答道。
郭宗谊闻言心中很不是滋味,这对父子也确实仁厚,一个皇帝,一个皇子,均是一代雄主,都被底下的人欺负成啥样了,也不知道反抗一下。
想了想,他道:“不如阿耶明日修书时,就言要与我一同进京觐见,一家团圆,过那上元节,他若一心想阻拦您,便会放弃我。”
郭荣略作思量,点头赞许:“嗯,此计可行,他若连你一个孺子都不放过,便显得欺之过甚,会落人口实,他并不蠢,应该懂得取舍。”
“若是不让那更好不过,此人包藏祸心,越早暴露,他死的就越快。”郭宗谊恶狠狠道。
郭荣摆手不聊此事,忧道:“话说回来,你去是不难,但要长留怕是要费一番心思了。”
“届时找阿翁要个实职差遣,便名正言顺。”郭宗谊沉声道,他尚年幼,肯定会赐个卫、羽将军之类的虚职,品高而无实事,若是能得个差遣,便再无虞,且还能培植出自己的班底势力。
郭荣面色一喜,讶然道:“不错,与我所想略同。”
“只是你身份不同,高不成低不就,想找个怡当的差事,怕是很难。”
郭宗谊没有回答,反问道:“我听闻去岁幽蓟等地来了不少流民,有数十万之众,散于河北各州县居住,可有此事?”
郭荣凝重点头:“确有此事,就在去年冬月的时候,便是澶州也来了数千人。”
郭宗谊听他坐实,便试探性的问道:“以阿耶度之,这些人散在各蕃,真的好吗?”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跟你老子还卖什么关子?”郭荣颇为不悦道。
郭宗谊哈哈一笑:“阿耶勿急,且听儿慢慢道来。”
“契丹与我,乃是死敌,幽蓟十六州于中原,乃是屏障,且雁门关也在伪汉境内,此两地尽落契丹之手,中原以北已无险堑可守,蕃族骑兵随时能长驰直下,兵围开封,或借道雁门关,直取关洛,阿耶若有雄志,当先取此两地。”
郭荣点头不答,示意他继续说。
“伪汉国力弱小,靠着契丹才能苟延残喘,我们暂且不论,单说契丹。去岁契丹内乱,耶律阮被弑,他从弟耶律璟平叛后即位,大肆屠杀异已,以致于蕃邦上下臣佐均是提心吊胆。我在路上亦有听闻,此人残忍嗜杀,极好酷刑,双十年纪便想长生不老,居然取童男胆配药,数月间已杀近百人,远近均不亲。虽不好色,却是不能人道,但视酒如命,每日豪饮九次,睡醒便要狩猎杀人,朝政日渐荒废,我观此人不似人主,迟早会落得与那耶律阮同样命运。”
“值此敌述律之怠,乃我不可失之机。庙堂当推行善政,对北地来的百姓官员,宽简以待,恩抚厚赏,如此数年彼消我长,届时领一大军讨之,可一战而定!”
郭宗谊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煞有其事,郭荣琢磨着,眼睛愈发明亮,他问道:“这些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听别人说的?”
“自然是我自己想到的,这等谋国之论,哪里能随便听到。”郭宗谊不满道。
郭荣将信将疑,但细想也是,如今契丹占据地利,乃是中原皇朝之大敌,对付契丹,光靠打可不行,需得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功夫,慢慢消耗,最后觅一可趁之机,举大军征讨,放能平之。
朝野内外,能看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只知契丹国力蒸蒸日上,且善骑善射,兵锋正盛,极为棘手,便总想着要苟安一隅。
而他这未及冠的儿子,却锐意进取,明辩强弱,说起来敌我态势来鞭辟入里,头头是道,说是谋国之论尚未可及,但确实也沾了边了。
突然,他想起刚才所问的流民之事,心有所悟,便问道:“你想招抚北地的流民?”
郭宗谊点头:“正是,百姓丁口乃是国之基石,若能得到抚流民的差遣,一来可为庙堂分忧,二来可建新军,日后若要攻取幽蓟,这些人当是先锋。”
郭荣摸着自己的短须,沉吟半晌,才释然一笑,他感慨道:“吾儿壮矣,你尽管施为,万事有为父在。”
郭宗谊心中感动,连忙下拜:“谢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