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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皇帝的朱批发到内阁,还是同意了户部尚书请求再开内帑的上书,再发百万银两饷辽;这让老臣李汝华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个年头,能对付一时是一时罢,哪能管得了那么多。
倒是宫中传闻,皇弟朱由检的就藩册封和相应赏赐的准备,被延后了,至于什么时候开始,却是没有确定;据说宫里娘娘很是不高兴;京城好事者,也以万历时旧例,暗暗讥讽少年天子吝啬。
天子第一次体会到了年关难过。
不过今日倒是有件事,让他的心思可以从烦闷中解脱出来,要召见徐光启了!朱由校的心中略略兴奋。
若是以后世“生产力发展”的眼光来看,徐光启的重要性和贡献,可能领先于这个时代,大明所有的王侯将相。
他不仅仅是与佛郎机人(葡萄牙人)熟悉,接触研读西学,善于铸造大炮;此时的他,还已经写出了《甘薯疏》《种棉花法》之类的农业书籍,翻译了《几何原本》《泰西水法》《测量异同》等数学、水利书籍,堪称是明代科学泰斗。
南书房中,略略出神的皇帝,竟略微有些期待。
......
此时的徐光启,正在內官的引领下,进入乾清宫,往南书房而去;无心观看沿途的皇家景致,他的脑中满是疑惑,皇帝为什么会召见自己呢。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大明战败后,他多次上疏请求练兵,后被擢升为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事,兼河南道御史;虽是名列东宫官员,却与皇帝并未相识;之后,一直在通州督练新军,但由于军饷、器械供应困难,练兵计划并不顺利。
当然,他也承认,自己确实也不擅长练兵;于是,在上个月他上书皇帝,请求辞官回家;诸事不顺,难免就见诸笔端了,奏本上,字里行间,就难免有怨气......
难道是皇帝因为着急心怀怨望,要发作自己?徐光启心中一紧,按照同年好友所说的宫中传闻,少年天子似乎,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呐。
领路的內官逐渐放慢了脚步,他不由抬头一看,厚重朱门敞开,匾额上写“乾清门”,南书房就要到了,徐光启赶忙收敛心神。
.....
“陛下,詹事府徐大人到了。”
“进来罢。”
随着內官的一声通报,书房门开启。
......
见礼过后,徐光启半边落座,心中忐忑;偷眼看去,见皇帝身着黛色四团龙袍常服,面上也没有雷霆气象,稍稍松了一口气,低着头,等待问话。
朱由校倒是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少詹事:已年近六旬,须发斑白,面容清瘦,似乎有些紧张,身着鸳鸯补子红袍。
万历三十二年中举入官,仕途倒算是中规中矩,居然主动请缨练兵,虽说效果不见得好,但是其心可嘉,胆气也算出人意表了......
半晌,见徐光启心中疑惑,微微抬头;朱由校方才回过神来,不由出声道:“徐卿会种甘薯?”
徐光启一脸愕然,想不到皇帝居然知道自己闲暇时所干之事,现在的緹骑、番子又整饬道这种程度了?
他心中疑惑,不知皇帝所问为何,但还是恭声回道:“回陛下,微臣家贫,自小务农;前些年守制在乡,却是种过。”
“一亩田地可得多少?”
原以为是小事趣谈,不想竟问得如此细致,他心中还是古怪;但见皇帝目光炯炯,一脸认真。
徐光启也正色回道:“陛下,一亩可收不止十数石,色白味甘。”似乎怕皇帝不明白其中意义,又补充道:“收成可十倍于稻米;且所耗清水,却不足稻米十一......”
“哦,那民间应有种植罢?”
见皇帝似乎兴趣更浓了,徐光启犹豫了一下,又回道:“现如今闽省种植较多,但北方少;又因食甘薯胀气,百姓多不习惯;且又价格低廉,换不得银子,故种植不多......”福建山多地少,气候也适宜,种植确实不少。
朱由校先是一愣,胀气倒是知道,无非是腹胀、打嗝等不雅之事罢了,而且甘薯吃多了会使人感到“烧心”不适,想必这个时代没有经过改良的种子,情况还会更重些.....但是换不来钱?
见徐光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忽而恍然大悟,一条鞭法!
自张居正变法之后,现如今朝廷是只收银钱,不收粮食;百姓本不惯于食甘薯,外加甘薯又不能卖多少银子,交不了皇粮,自然种的人愈发不多了。
沉思片刻,微微颔首,朱由校方才接着问道:“北方可能耕种?”此时的黄河借道淮河入海,淮北就算是北方了。
“回陛下,原先种植困难,收成也低;但臣在通州,试做‘窖藏法’,为甘薯保种;试做‘迥龙火坑’法,为甘薯育苗,或可以使其得以‘逾岭越淮’,北方亦可耕种。”
见皇帝不似闲谈玩笑,徐光启也起身行礼,满脸郑重道:“若陛下有意,臣愿全力一试。”通州在北直隶,算是大明的北方了,他确实有一定把握。
此刻练兵的不顺,仕途的走向,都被他抛之脑后;只想着若是皇帝支持,便可以多种些甘薯,充作粮食,多活些百姓;毕竟这些年的冬天是太冷了,而春夏又旱灾连绵......
不过皇帝如此重视田亩之事,实在不像天潢贵胄,倒有些太祖遗风,让他倍感振奋。
“好!”
朱由校眼中清亮,也是不由站起身来,绕到御案前,一把扶住眼前的徐光启,满脸兴奋。
即位不过数月,他感到肩上的压力愈发沉重,整日如履薄冰,亿兆百姓在肩,实在不敢轻忽,也渐渐理解了“后世”的“一号文”,为什么永远是关于农业,实在是民以食为天!
此刻在他眼中,徐光启简直就是“袁氏神农”、“大明之光”!
“王大伴,赶紧把魏忠贤给朕唤来!”他想起什么,赶紧吩咐要把提督御马监,掌管皇庄、内帑的大太监召来。
“是,陛下。”王安不明所以,但见皇帝兴起,不敢怠慢,匆匆行礼,就要往外间走去。
“且慢,再去给方首辅和周部堂知会一声,就说朕要擢徐爱卿为户部侍郎!”此时的吏部尚书是周嘉谟,兴奋之下,朱由校竟然要下中旨了。
“陛下?”王安则是眉头一皱,疑声道。
现今徐光启没有寸功,连升两级至正三品侍郎,且直入六部中枢;不说吏部、内阁会不会同意;就是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根底不稳,更是难免挂上中旨擢升,幸进佞臣的恶劣名声。
“陛下!”本是受宠若惊的徐光启,此时也反应过来,先是愕然,随即惶恐行礼道:“陛下,若有差遣,微臣在户部行走即可。”语气恳切。
见两人反应,兴头上的朱由校微微一愣,随即脸色也慢慢平和下来,片刻后道:“是朕孟浪了,那就先委屈徐爱卿一阵,迁户部郎中,先在户部行走,如何?”品级还降了两级,成了正五品,皇帝脸上略微歉意。
“谢陛下!”徐光启倒是松了一口气,叩首谢恩道;王安见状,也是轻轻点头,如果是这样降级入中枢,相当于平调,却是好说不少了;随即拱手行礼,又急步走向外间。
喝了口茶,朱由校稳了稳心神,又是转而问道:“徐爱卿可是会造红夷大炮?”
“臣有所耳中,”见皇帝愈发和善,犹豫了一下,徐光启接着回道:“微臣番邦友人中,或有能造者。”事涉军国大事,他不敢轻忽,很是谨慎;而且大明对于番邦人士,尤其是传教士,历来争议反复,他又略微担心的看向皇帝。
“好,徐爱卿将王恭厂之事,一并兼着罢。”见皇帝脸上没有异样,反倒愈发满意,倒是让徐光启放下心来的同时,不免惴惴;不过那王恭厂为朝廷制造火器、火药之处,自己虽不精通,但应该也能对付一二,只是这王恭厂隶属工部......
眼看皇帝正在兴头上,他也没有再扫兴,只是有件事却不得不问:“陛下,微臣在通州数月,虽是练兵未果,但仍有三千可用,不知该如何安置?”
他不善练兵,一年多来,真是倾尽心力,虽是难免不得法,但总归有士卒一同跟随,需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编入京营罢。”
朱由校毫不在意,还沉浸在找到“大明之光”的兴奋之中。
见皇帝心情不错,徐光启又试探着说道:“陛下,铸炮一事,靡费不少;也需从佛郎机人处采购样炮,或二十万不止;又通州兵编入京营,也还需要一些饷银......”
本来心情不错的皇帝,身形却是微微一顿,半晌,还是轻轻头。
窗外寒风凌冽,但朱由校似乎已能看到一丝春意。
十二月,光启停通州练兵事,奉召入京,迁户部郎中、工部郎中,领王恭厂事;咨以甘薯、火炮事,俱对答如流,上大喜。
又命其在御马监试种甘薯百顷;越明年,皇庄中遍种逾万顷,宫中日食甘薯,且充作军粮,渐以为风,民间亦种食者日多。
时人戏称光启“甘薯阁老”是也。
——《酌中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