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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物第一次感觉到巨大的威压,这威压来自何方?是王公大臣们的眼神?是羽林卫手中的兵刃?是那位九尺壮汉的躯体?还是……面前这位皇帝的微笑?
从旁人的叙述中,应物听到的汉武帝刘彻都是威严端庄,雄才大略的形象:身穿龙凤袍服,头戴冕冠,垂旒串珠,腰悬宝剑,挥手间山河呼应,呼吸间风云变幻。然而此刻的汉武帝和平常所闻却大相径庭,此刻的汉武帝只是一个身穿青灰色道袍,面带微笑,慈祥和蔼的普通老者。而他与普通老者又大不相同,自然而然地散发出那种久居上位者无与伦比的气质。
刘彻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左侧,示意霍嬗坐下。应物偷偷瞟了一眼,发现皇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霍嬗的身上,眼中蕴含着长辈对后辈的溺爱。霍嬗则低眉垂目,非常矜持地行礼,然后轻轻落座,便端若木塑,这每一个动作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动一静之间,甚至有了些出尘的意味。
应物见他们不理会自己,刚巧刘彻的右侧还有不小的空间,便一屁股坐了下去。春陀在外面急得直跺脚,刚刚想要训斥两句,却被刘彻眼神制止。刘彻关切地询问霍嬗:
“听秦固说,你的伤寒病已好得差不多了,为何不主动前来找朕,还非得朕命人来传你?”
霍嬗闻言欠了欠身:“请皇上恕罪,霍嬗本就想过了这两天,等伤寒病痊愈便来觐见的。”
“哼,我看你是长大了,怕朕了。”
怕?不怕?似乎怎样说都是错,霍嬗只好闭嘴不言。
刘彻心中有些不豫,或许更多的还是人在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在作祟,他喟然长叹一声:“若是去病还在,便可抵满朝文武。罢了!罢了!”
霍嬗听皇帝忆自己的父亲,心知他所言并非是父亲一人便足以当得满朝文武,而是这满朝文武只有父亲一人可以不讲规矩。他常听人说起,在皇帝的近臣中,即便是亲近如司马相如,也终究是分寸远大于随性,借助自己冠绝天下的文采,和皇帝开一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只有父亲霍去病可以口无遮拦,目无尊长,父亲为了维护自己的舅父大将军卫青,可以当着皇帝的面射杀皇帝的都尉,同为大汉名将的李敢。要知道李敢可是已故名将李广之子,丞相李蔡之侄,李氏家族可谓满门忠烈。可皇帝非但没有治他的罪,反而帮忙掩饰,皇帝看重的其实是父亲这种胆气和魄力,如果说到胆气和魄力,满朝文武的确都不如他。
“皇上老爷爷,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应物被两人猜哑谜似的对话弄得很不耐烦,见霍嬗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干脆就主动接过话茬来。只是他这话一出口,把周边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春陀更是脸色苍白,尖着嗓子斥责:“放肆,皇上面前,岂可如此无礼?”
应物目光环视,惊讶地望着大家的表情,迟疑道:“我……说错了吗?”
“哈哈,你没错,是他们错了。”刘彻被他的样子给逗笑了,可是他这句话却让大家惶恐,两侧齐刷刷地跪倒一大片,王公大臣们齐齐告罪:“微臣错了,微臣罪该万死。”
“你们……”刘彻手指着大家,好半晌才说道:“给朕起来,继续走。”
“起驾。”春陀一声大喊,王公大臣们纷纷撩起袍裾,快步往自己的车驾跑去。
队伍开拔,继续往东行去,没有了无数双目光的注视,应物终于打开话匣子,刘彻询问他子虚山谷中的所见所闻,他把子虚、子姬师兄弟,碧玉蜘蛛、蛛王、巽鸟、烛阴神、九头鬼车等奇异古怪全部一一讲来,只是有意无意地漏掉了救人的情节。
赵破奴忍不住嗤笑一声:“小孩子就会撒谎,这天下哪有如此荒谬的事。”
刘彻正听得津津有味,闻言非常不豫,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赵破奴知道自己失态,吓得赶紧住嘴。
“皇上老爷爷,为什么我看他们都很怕你的样子?可你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吓人啊。”
“噢!”刘彻笑了:“那你怕不怕我呢?”
“我?”应物想了想:“有一点,好像又不怎么怕。”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怕我吗?”
“因为你是皇上啊,只要你一不高兴,就可以把他们给‘咔嚓’掉。”应物做了个抹脖子、翻白眼、吐舌头的动作。
“我一不高兴就会把他们杀掉,这是谁给你说的?”刘彻的眼神明显的多了些愠怒,霍嬗感觉到了微弱的气息变化,目光垂得更低,脑海中飞快地向着该怎样救场。
“这不是我说的,大家都这么说。而且……而且,就是那个老爷爷……”
应物伸手一指旁边的秦固,秦固猝不及防,一个哆嗦后从马背上栽下来,双手扶着车辕磕头:“微臣冤枉,微臣从未说过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可是车马粼粼向前,他只能以膝盖为腿,跟着马车奔跑。
“哎,我不是说你。”应物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解释:“我是说我认识一个大叔,他姓赵,是老爷爷你家的什么亲戚,可是却被奸人给陷害,请皇上老爷爷住持公道,结果被皇上老爷爷给‘咔嚓’,变成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应物的话就像一片漂浮不定的云彩,搅得大家的脸上阴晴不定。春陀在听到“不男不女的怪物”后脸色变得特别难看;霍嬗则双手狠狠抓住自己的袍服,指节都变成了白色;秦固在听到前半截时明显松了口气,可是后半段却再次让他心中发凉。
刘彻把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他并未继续跟着应物的话题往下询问,而是对秦固呵斥道:“秦固,上马,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谢皇上。”秦固赶紧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在一名羽林卫的协助下跨上了战马。
“好了,咱们先且不说这事情。”刘彻转变了话题,他抬起头望了望天空,沉声喝道:“赵破奴。”
“臣在。”赵破奴听皇上叫自己,立马垂首抱拳行礼。
“还有多久到聊城?”
“启禀皇上,此处离聊城三十里,过了前面的山便可看见城池,刚刚探马来报,东郡太守季粟已在山外候驾。”
刘彻点点头:“你让季粟别等朕了,立即派人搜山,在东郡地方出了如此大的事,他这郡守是如何当的?”
“是,微臣这就去办。”赵破奴催马而去,这边厢刘彻又问:
“春陀。”
“奴才在。”
“公孙卿去了有多久了?”
“启禀皇上,老奴记得,公孙先生东去已有七日。”
“可有消息传回?”
“至今尚无。”
刘彻低低地嗯了一声,静静地望着天空,没有再说话,天空中一道流星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