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怎么就到了财匮民穷的境地了呢(1 / 1)

大明王朝1587 绣肠织月 2271 字 6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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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坐在文华殿中的朱翊钧仍能记起自己在坐直了身子后的那股颤栗,那颤栗是一片如捶鼓擂钟般的黑沉,从周遭的金织玉堆里缓缓流入心尖,是要把方寸熬化样的冰冷。

朱翊钧知道这时该问一句“石头?甚么石头?”,问的时候最好在语调里带上一点儿贵人专属的无辜,以便让张诚把对话进行下去。

张诚是很会接话的,往往朱翊钧说东,他能接西也能接北,能接朝阳也能接落日,这是他的一大专长。

可那会儿朱翊钧坐在榻上,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一个小小研究生,一穿越就遇上“孙丕扬献石”的《明史》桥段,他还能说些甚么?

倒是伏在地上的张诚先开口了,

“奴婢等近见孙侍郎题奏,尔今渭北大饥,百姓食不果腹,黄河以北饥民食菜与草木,陕西富平蒲城同官诸县百姓已是‘采石为食’。”

张诚的接话技能在朱翊钧的沉默里突飞猛进,没了问话的蠢主子,他也能当个回话的好奴才,

“陕西百姓所采之石皆出于三县觜山,孙侍郎自取二斤,送入京中,伏候皇上恭观。”

朱翊钧那时往榻下望去,却见张诚匍匐在锦榻与粉墙形成的一块犄角阴影中,暖阁的满室金光照不到他,他像是屋里多余的一具摆设,没了主子的目光,连属于自己的影子都不能有。

就在那一刻,朱翊钧的动摇转了方向,

“石头朕就不看了。”

朱翊钧听见自己开口道,

“你把孙丕扬的折子给朕拿来瞧瞧罢。”

那时朱翊钧一说完这句话,整个人顿时一松,心下忽地澄澈起来。

人生到此,前世的家人故旧已不再是牵挂,生死大事亦不过是灵魂移了肉体,自己既已将身后功名置之度外,又为何甘愿将自己沉溺在这些微不足道的满足里呢?

坐在文华殿中的朱翊钧握住了满缀玉銙的鞓带,议政就议政,当哪朝的皇帝都没有永不议政的道理。

万历皇帝究竟是何许人,我已经研究得够透的了。

万历十五年的内阁辅臣共有四人,首辅为申时行,其余三人分别为王锡爵、许国和王家屏。

此时经皇帝宣召,进入文华殿议政的却止有申时行、王锡爵和许国三人——王家屏已在万历十四年九月丁忧回乡,历史上他再度返回内阁得等到万历十七年。

三位内阁辅臣甫进文华殿,照例先是跪拜叩头,朱翊钧垂着眼眸,目光集中在自己座前的那一小块金砖地上,并不去瞧跪拜的那三人。

天气炎热,文华殿中却是凉气森然,殿角的蓝色琉璃釉竹节冰箱中的冰凌正发出缓慢融化时的滴水声。

那声音极轻极轻,又被封闭在华贵的箱节之中,几乎细微到几不可闻。

叩拜过后,申时行首先开口道,

“上月皇上亲享太庙,臣等遵例不敢陪祀,于庙门外恭候圣驾。”

“随该文书官李浚口传圣旨,‘昏夜人集,遗长随三人护视’,臣等及祭毕驾回,又该司礼监太监张诚传奉圣谕,‘先生每辛苦,钦此’。”

“仰惟皇上精诚,假庙大孝飨亲,在圣躬尚不言劳,岂臣等敢自暇逸?臣等不胜感戴天恩之至。”

虽然知道这些均是颂圣的套词,朱翊钧仍是被申时行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明朝的庙礼一年行五次,系以孟春、孟夏、孟秋、孟冬四时,以及岁暮举行的大祫之礼。

在万历十七年之前,万历帝行庙礼还是行得相当勤快的,还没有完全到行个庙礼都能引得辅臣交口称赞的地步。

至于两次让太监传旨请三位辅臣回去休息,不过是因为那时朱翊钧刚刚穿越过来,还没完全做好和内阁辅臣打交道的准备罢了。

当然申时行的小心也是事出有因,万历十四年时,万历帝因病连日免朝,且未亲祭太庙,礼部主事卢洪春当即上疏谏言,言辞激烈,又质疑万历帝是因为试马伤额,故而引疾自讳。

万历帝闻之大怒,立刻下令将卢洪春廷杖六十,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思及前事,朱翊钧不禁便开口道,

“庙享崇重,朕自应亲行。”

申时行诺诺应下,又出言问候皇帝的身体,

“上月皇上又以文书官李浚传免经筵,臣恭问起居,始知圣体连日动火,时作眩晕,臣等不胜瞻恋。”

“仰惟皇上春秋鼎盛,正精神充溢之时,臣等以为,皇上惟在清心寡欲,养气宁神,自然邪症不侵,真元益固,若夫药饵之进,过多或至于伤脾,轻试或难于对症。”

“伏望皇上顺乘时令,慎节起居,倍加慎重,专以静摄为主,于凡食息动作之间,常存保护珍调之意,似迓纯嘏,以慰群情,臣等不胜祈望之至。”

朱翊钧听出申时行话里话外是在劝谏自己远离声色,不禁心中苦笑。

根据万历帝的身体状况来看,说万历帝朝政惫懒是因为沉湎酒色还真是冤枉他了。

“朕不过是偶有微疾,盖因肝肺动火,服凉药过多,下注于足,故而朝讲暂免。”

朱翊钧将三位辅臣叫起,

“有劳先生挂念,尔今见贴膏药,火邪已降,今日方可议政矣。”

例行的君臣问候完毕,三位辅臣站了起来。

朱翊钧松了口气,他抬起眼来,为着将目光终于能平视前方而感到轻松,

“朕见近日以来,各处奏报灾伤,小民不得安生,心甚忧悯。”

申时行见皇帝问起正事,赶忙回道,

“确是近来南北异常,水旱特灾报日闻,小民流离困穷,殊可矜悯,譬如陕西亢旱,江南大水,江北又有蝗虫,河南一带又被黄河衝决,委实灾伤重大。”

朱翊钧被唬了一跳,他原还以为只有渭北一带饥荒严重,没想到万历十五年有那么多地方受灾,

“事关民生,还请卿等深思详议来行。”

朱翊钧试探了一句,又唯恐其中有甚么曲折,先一步表明态度道,

“朕听闻陕西频年饥荒,至以石为粮,朕甚悯念,《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若民生不宁,国计何赖?”

朱翊钧这一发话,申时行立即心领神会,

“皇上仁心悯下,臣等一得之愚,窃谓今日救荒之政,只有两件,一是蠲免,一是赈济。”

“今海内困于加派,其穷不减于食石之民也,臣等以为,皇上宜宽赋节用,效仿祖宗定赋定用,以宽民财力之政,罢额外征派及诸不急务,损上益下,以培苍生大命。”

朱翊钧想了一想,觉得申时行的话似乎没甚么问题,于是应允道,

“自该如此,还请先生拟旨,今时受灾地方,着令有司发帑遣官,多方赈救,先年不时徵取,一切停罢,务求理财裕民,为朝廷分忧,毋事空言。”

申时行趁势开口道,

“前月发下文书,内有工科题请停减增织一本,先该内库题派急缺段疋,臣等未查数目多寡,已遵谕票拟发行,今将该科本及复看详,始知派数甚多,为费甚钜,科臣所言,关系国计民生甚切。”

“臣等忝备弼臣,亦同有为国为民之责者,若知其言之可从,而不为皇上明之,是不忠也,故敢不避烦渎,冒昧进言。”

朱翊钧一怔,心道,这万历皇帝怎地如此不体恤小民?

他看了申时行一眼,不置可否地道,

“如今三宫及各项赏赐、外夷求讨,俱不足用,这织造虽多,原着陆续织进,不必一时进完。”

申时行回道,

“臣等查得,累朝定制,岁造段疋不过三万余疋,上用赏赐俱在其中,虽有急缺题派,不过间一举行,未有如近年之频数者。”

“前此各部钱粮颇有赢余,各处库藏颇可搜括,亦未如近年之匮乏者。”

“今前项织造至十二万有余,费以数十万计,欲取之户部,则户部之岁出已多,欲取之工部,则工部之兴作方急,欲派之民间,则饥寒困苦难以复加,欲括之府库,则十处九空,无从挪借。”

“且前此御前织造,尚无完期,提督内臣尚未复命,又加以此项织造,纵明旨严切,地方必不能供,纵宽展期限,有司必不能办,是诏令焉空言,而上供无实用也。”

“故臣等亦以裁减数目为便,查得万历四年题派,该科臣有言,奉旨减去三分之一,万历七年题派,又以科臣言奉旨减半织造。”

“伏望皇上深惟邦本,俯察迩言,念民穷财尽之时,当未保国恤民之计,特霈德音,大加减省,一以昭受言之美,一以弘惠下之仁,如此则宗社幸甚,臣等不胜激切恳祈之至。”

王锡爵跟着道,

“臣近见户部覆礼科左给事中袁国臣等题条鞭之法,有司分外又行增派,扰民殊甚,宜行各抚按查验。”

“除小民相安外,或有未便于民,中间应增应减,酌议妥当,务求官民两便。”

朱翊钧听到王锡爵为了让皇帝减派织造,竟然把张居正推出来救场,终于发现自己接手的大明已经成了个外强中干的大麻烦。

根据朱翊钧的研究经验,在“倒张”运动后期,张居正出现在各路大臣们的奏章里无非有两个作用,一是为了党争攻讦,二是为了反例正用。

党争攻讦,便是“张党”曾经反对的现在一定要赞同;反例正用,便是“张党”曾经赞成的现在一定要反对。

王锡爵现在就属于后一种。

万历帝恨毒了张居正,只要祭出张居正,万历帝必定会反其道而行之。

朱翊钧不是看不透王锡爵的心思,他只是感慨,万历十五年的财政就匮乏到了这种程度,难怪明朝后来被“万历三大征”轻易地掏空了家底。

“各处编审粮差,于条鞭之外重派里甲,系有司任情坏法,扰害小民,著抚按官严行禁约,著实参治,不许姑息纵容。”

朱翊钧顺水推舟地道,

“卿等每说财匮民穷,朕非不轸恤,但近来三宫岁用及赏赐等项不数,织造委非得已,着查照原题减三分之一派造,合用钱粮,工部从长计议,毋得困累小民。”

申时行领了旨,继而又道,

“先该文书官刘恺将原进《大明会典》发下,口传圣旨,‘看发与礼部刊印颁行,钦此’。”

“随该臣等具题将发下御览原本,与副本再行校对精确,然后发与礼部上板刊刻,校对完日,仍将原本缴进。”

“今照前项书籍校对已完,陆续发与礼部讫,所有御览原本,谨用缴进,照《大明会典》一书,我国家二百年之典章法度、与诸司见行之条例章程,织悉具备。”

“伏望皇上于官中燕闻,时加省览,用以考求故实,裁决万几,诸凡越例陈请,非时征派,查《大明会典》所不载者,一切厘正停止,乃可以一政体,服人心,尤望圣明留意。“

朱翊钧心下讶叹,对啊,《大明会典》是在万历十五年编撰完成的,自己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情给忘了?

《大明会典》可是一样好东西,朱翊钧笑了一下,握在玉带上的手松了开来,慢慢移到了右膝上。

譬如申时行此时搬出《大明会典》,就是想让刚刚与皇帝达成的“减税”、“减摊派”的政策维持得长久一些。

别今日刚减了,明日又寻出个其他理由再加上了。

朱翊钧心道,谁说万历皇帝受人蒙蔽?有这样受人蒙蔽的君王吗?

“卿等辛劳,内开《大明会典》书完,自总裁官以下,朕具有赏赐。”

申时行照例推辞一番,

“此系皇上特恩,臣等不胜感激,但臣等查得阁中修书旧稿,惟《实录》有升有赏,其《玉牒》有赏无升,至于《会典》书成,或止有升官、升俸等项,未见开有赏赐事例。”

“臣等窃以为,人臣分职任事,各欲自尽,何敢希望叙劳?况皆加俸升官,既已蒙恩,不必又行颁赏。”

“虽圣恩每从优厚,不拘常例,但今内库缺乏,岁用不敷,例外之赏,似应裁节。”

“臣等未敢仰承,所有各官赏赐,亦未敢分给,伏乞皇上收回成命,以重恩典,以节财用,臣等职分当言,不敢隐默,非故有虚圣恩。”

朱翊钧笑了一笑,仍然下旨特赐申时行白银四十两、紵丝四表里、新钞五千贯;许国、王锡爵各银三十两、紵丝二表里,新钞三千贯;副总裁沈鲤、纂修官赵用贤、及誊录等官,各赐银币、宝钞有差。

这些本就是历史上他们应得的,朱翊钧也没想无故短了他们去,

“朕素居深宫,外间民情事务不得周知,还要先生调停,倘或有该说的,先生且不时奏来就是。”

申时行忙回道,

“臣等幸蒙皇上委话,不敢不尽心尽言。”

朱翊钧笑着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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