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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武德十一年,对于关中的农民百姓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年头。
从三月初一那场“天狗食日”的奇观发生之后算起,一直到六月中旬,八百里秦川已有三个多月没下过雨了,随着旱情越来越严重,长安八水几成溪流,以致古老的水利系统难以为继,渐渐失去了正常的运转。
为此,朝廷提前免除了受旱地区的一切徭役和税赋,相关的州县乡村亦早早组织人手做起了度灾的准备,无论白天的日头有多么毒辣,泾水、渭水等大河的河道里总是挤满了人,许多百姓全家老少齐齐出动,提着大小不一的木桶和陶罐,站在水面尚未及膝的河心取水,然后肩挑担抬或赶牛驱车运回村里,再不辞辛劳地给干渴的庄稼浇水,这个方法固然很费力气,但若集中水源浇灌一小块田地的话,多少还能收获些许粮产。
而某些水源已近枯竭的地方,别说河水了,连井水亦开始见底,百姓们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全年颗粒无收的结果,家中没了存粮的农户纷纷阖家赶往附近的州县城池,希望能得到官府的赈济,只是唐朝立国之后几番大战,所费甚巨,尽管近两年关中的民生略有恢复,但存粮仍然有限得很。
由于诸州县府衙皆发布了一个公告,说是朝廷将以工代赈,在长安城南的神禾原修缮渠堰,并设粥棚专供百姓就食,于是待到官仓告罄之后,大批灾民又成群结队地朝唐都长安蜂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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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日当空,神禾原下的禾谷已大半枯萎,野菜乃至杂草都被人挖了个干净,田野间绿意稀落,看起来了无生机,但在附近的、两河交汇之处的香积堰,却是大棚连绵,号子声声,到处一派热火朝天的场景。
香积堰始建于隋朝开皇初年,当时长安的水利工程大多破败,隋文帝为解决长安供水不足的问题,在神禾塬畔筑堰引水北流,并以为基础兴修永安渠,渠水从大安坊西街流入长安城,成为长安县的主供水渠道之一。
而长安外郊永安渠流经的大半地段,本为历代皇家林苑所在,其间又遍布陂池湖沼,可谓是郊游赏景的不错去处,只因隋炀帝迁都洛阳而渐渐荒凉,直到近两年有许多显贵见到突厥已无法对京畿造成威胁,遂才于此地兴建别业。
作为权倾天下的护国公主,李曜自然也不能免俗。
李曜的这处别业名为“扶云居”,正位于神禾塬北坡,居高眺望即可将香积堰及其周边地区一览无余。
“扶云居”中一座三层的楼台上,四名道士分席而坐,每张食案俱都摆上了可口的果品冷饮,却鲜有被人品尝的迹象,其原因无他此宅主人都还没到来,他们又怎好大动食指?
正中一个老道望着远方堰堤上如蚁集聚的忙碌人群,徐徐说道:“京畿虽称膏腴之地,然地境狭小,人丁过旺,每遇灾年,仓廪便会为之一空,以吾之见,前朝文帝移驾就食、炀帝迁都洛阳,怕是皆因于此故。”
这老道约莫古稀之龄,白发白须,容貌清癯,眉眼细长,腰系玉带,身上穿着一袭楼观派特有样式的道袍,正是宗圣观的监院歧平定。
坐于歧平定左侧之人,即是此宅主人的师父巨国珍,他循着老道士的目光看去,颔首道:“岐师兄所言甚是,只可惜那炀帝好大喜功,妄想一劳永逸,滥用民力,以致断送大好江山,其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歧平定慨然道:“所幸我大唐立国之后,即行租庸调制,以避横征暴敛,如今明真辅政,更以修生养息为重,眼下这番景象,便是最后的明证。”
巨国珍微微倾斜身体,向歧平定凑近了一些,才问道:“师弟听闻近来突厥内乱不止,已现衰亡之相,朝中多有上疏北伐者,天子一直不予采纳,你说……这会不会是明真的影响所致?”
歧平定呵呵笑道:“师弟明知故问。”
巨国珍瞧见下首一位老道士双眉微锁,作若有所思之态,遂向对方问道:“不知孙老道友可有高见?”
孙老道敛回心神,答道:“刚才孙某只是在想护国公主向全天下公开那个炮制蝗虫的方子。”
黄冠子李播听了孙老道的话,浅笑吟吟道:“我听说孙公醉心医术,无意仕途,堪为一代医痴,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此番李曜遍请长安周边道家名宿,这李淳风之父曾撰有《方志图》十卷,在关中颇有声望,故而也成了今天护国公主的座上宾。
孙老道似乎觉察出了李播话里的促狭之意,只淡淡地道:“孙某不如在座几位道友涉猎广博,亦没有国师那般的经世之才,吾精修医学小道,只不过是希望尽己所能济世活人罢了。”
“好一句‘济世活人’,至精至爱,大仁大德,属实令人佩服。”
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自廊道传来,除了巨国珍以外,其余三名道士立时恭然起身,面向来者施礼,李曜在师姐钟静云及数名弟子的陪同下,一面朝主位迤然行去,一面好奇地打量着孙老道,但见对方身穿白袍,头戴葛巾,鹤发童颜,白须及腹,颇有仙风道骨的范儿,心中不禁暗道:“这位老人的养生本领着实了得,居然让我瞧不出年龄,看来就是那位药王孙思邈了。”
而孙思邈见到李曜,却是大吃一惊,眼前这位护国公主目泛莹光,肌肤之剔透不似凡人,以他的望诊相术来看,其气色可谓诡异至极。
李曜与几位名道一一见了礼,随即敛袍坐下,眸光轻轻扫过众人食案,莞尔一笑道:“天气燥热,还望诸位莫要太客气。”
说着,李曜接过鱼玄微递来的湿巾擦了擦手,然后兀自剥了一粒葡萄送入嘴里。
歧平定抿了一口冷饮,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国师今日邀请吾等来此处,所为何事?”
李曜知道这位老道的政治见识颇为不凡,轻轻摇了摇罗扇,待暑意稍解,这才缓声答道:“我本志在修仙弘法,却难舍万万苍生,故此才重踏软红香土,为开创一个长治久安的盛世,一直呕心沥血辅佐圣人,自认所作的一切都对得起天下苍生,可近来朝野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言论,说我大唐阴盛阳衰,有违天道,还说日蚀、连年大旱,俱是天人感应之象,唯有阴阳谐调,方可弭灾。”
巨国珍迅速咽下口中的瓜肉,冷哼道:“哪来那么多天人感应,本朝重道,明真又为我道门出身,这定是某些有心人怕明真执掌大权,碍了他们的儒家气象,故意放出来的谣言。”
孙思邈听了虽未开口,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明显对此深以为然。
李播手捋微髯,淡然一笑:“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
歧平定也接口道:“国师智计百出,想必心中已有应对之策吧?”
李曜倒也不故作谦虚,颔首道:“不错,这正是我请诸位莅临寒舍小聚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