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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不知道是伤到了哪儿,半身染血,脸上血迹模糊,一双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黑洞洞的好似要将万事万物吞尽。巷子里脏且乱,连日的雨水冲刷下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只见少年扶着墙,一路跌跌撞撞,几番摔倒又立马爬起来不要命地跑。
小巷里很安静,除了簌簌的雨声,还能听到少年急促的喘息和凌乱的脚步。她急忙撑开手中的油纸伞,几步都溅起了难闻的积水。吃力地踮起脚,把大部分偏过去遮到佝偻着的少年身上。
“喂,你,要躲雨吗?”她这样小心翼翼地问道。
彼时不知哪家的歌女正倚窗而歌,“半城柳色半城烟,一袭青衫照万年。春风湖畔阑珊院,透骨朱砂画缱绻。”歌声低迷又缠绵,远远传来,萦绕在她心间。
她很用心地去看近在咫尺的脸,却是朦朦胧胧,怎么也看不清楚。
忽而,她又潜伏在烛火微弱的营帐里,怀抱着一个滚烫事物。后方传来异响,未及回头脑后就一阵剧痛,然后就是天旋地转。烛火突地用力跳动了几下,便“噗”地一声归于黑暗,也不知道背后是人是鬼……
后脑勺的疼一阵胜过一阵,如同有人用锤子将一根根长钉敲进脑袋里。“唔!”随着一声痛叫,阿四“唰”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黑影重重的树林,偶尔有风吹过,便随之摆动。
“又是这个梦......”
脏乱的雨巷、营帐内的偷袭,自从在阴司接任孟婆之后,这个梦境就很少梦到了。似曾相识又全然不明白始终,每每醒来都是头痛欲裂,万分折磨人。她按了按太阳穴,脚边的火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天色将亮未亮,也没了睡意,便靠在树旁发起呆来。
离风城之事已经过去三个多月,这次的目的地是最南边的邕州城。邕州城乃国之南界,有听云山做天然屏障,是兵家必争之所。四十年前,小南国不堪交趾国突袭掠夺,损伤惨重,为免国内暴、乱突然引兵北伐轩辕国。当时的轩辕国,在前朝哀帝的统治之下非常混乱,竟不敌小小南国节节败退。那时今上武帝仍是将军之身,年不及弱冠,由于大败北方鞑靼而镇守北疆。小南国消息传来,当时的哀帝听信阉党谗言,夺其北方军权,只给了五万兵马便命其千里奔骑营救。不料,武帝和武后就是带了这区区五万人马,收服小南国,逼退交趾军马五百里。最后在听云山发动兵变,黄袍加身,被拥立为武皇。随后,武皇重整人马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口气攻陷了十座城池。老百姓早已不堪前朝统治,纷纷支持加入。转眼间,人马已近二十万,浩浩荡荡一路北上,势如破竹,直取京师!
今上称帝后收小南国,改名邕州,立帝后双像于听云山脚之下,以示永保邕州百姓,并对交趾国严防警戒。而今,今上年近花甲,对邕州依旧分外关注,前不久便派了赫赫有名的虓虎大将军何守正前来平定邕州暴、动。而她此次的任务,便是协同查察司天眼和罚恶司刑关,共同保护这位虓虎大将军。
“阿四,想什么呢?”对面坐下一人,笑嘻嘻地问话,“你总时不时发愣,你不知道吧,你发起愣来就一点都不机灵了。”
阿四闻言收起满腹心事,轻笑一声,“天眼,你捡了便宜还卖乖么?我的愚钝岂不是正好衬托出你的聪明?”
这人正是阴司四大判官之一的查察司天眼,他约莫三十上下,长了张再平凡不过的脸,唯一能让人记住的就是那口白亮亮的牙齿。天眼统领查察司上下几百号精英,打理全国各地暗桩。可是恐怕谁也想不到,闻之色变的四大判官之一,天眼却与刑关全然不同。由于在查察司待的半年几乎没被派出去过,阿四其实很好奇这完全不上道的男人,是如何坐上这查察司宝座,又是如何御下的。
回头瞅了一眼依旧横卧而眠的刑关,阿四压低声音道,“我很奇怪,为何崔判官要将我们三个放在一起执行邕州的任务。”
天眼也随之瞥了一眼刑关,心领神会道,“这家伙就是讨厌,天天冷着张俊脸,我也不乐意跟他一起。不过他就是外闷里骚,我有一次无意间发现了个很有趣的事情。”说到这儿,他咧着嘴抬抬眉毛。意思是,快来问我啊快来问我啊,问我我才说。
阿四对这厮已经习惯了,动不动就自以为神秘地笑得见牙不见眼,干脆配合道,“是什么有趣的事情,说来听听?”
“嘿嘿,”天眼眼睛一眯,捂着嘴乐了好一会儿才凑过来,说,“刑关的亵裤,每条上都要绣有一只小鸡!”
“噗!”
酷霸狂拽叼的刑关大人,果然,口味非凡啊!
阿四和天眼两颗脑袋凑在一块儿,笑得眼泪鼻涕都要出来了,还是停不下来。
“何事惹得二位如此开怀,说出来刑关也跟着乐一乐可好?”
阴测测的声音让两人的闷笑声戛然而止,都呆呆地正襟坐好,一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齐声道,“刑关你醒啦?”
“唧唧喳喳半天若还是不醒,我估计都已经死了好几回了。”刑关黑着脸,往二人面前一坐,冷冷道,“此次邕州之行事关重大,出门前崔判官刻意叮嘱多次需谨慎行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二位如果精力过旺,不如多想想进了邕州城如何探听一下各方消息。”
阿四点点头,阴司此次任务的确非同一般,至少她从未听说过,有哪一次任务能劳动两大判官一同出现的。
天眼那厮刚才还浑身不正经,此时却把背挺得直直的,虎着脸说,“刑关放心,暗探早已先一步进行,待我们进了邕州城便可知晓。”
阿四打量了下周围,不放心道,“阴司这次给我们安排的身份是师兄妹,这身份也不知能不能得到虓虎大将军何守正的信任。他不是一般人,不好糊弄吧?再则,何守正此次是为镇压土司余孽的暴、乱,那我们是否只要防备这些人就够了。”
天眼呵呵一笑,轻松道,“阿四放心,这师兄妹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刑关安的可是何守正私生子的身份。”
说完,意味不明地将目光放在了刑关脸上。阿四不明所以,循着视线颇为疑惑地看着刑关。刑关面有异色,冷哼着转移了话题,“查察司的本事刑关并不怀疑,但是你们也知道,我们如今已经是半只脚踏入了邕州界。今上自从颁布执行‘改土归流’便一直受到当地多方土司阻挠,此次暴、乱本身并不严重,严重的是这些村寨竟拧成了一股绳,还推了个酋长出来。”
天眼难得正色地点头,“何守正毕竟是沙场出身的将军,那些刺杀的宵小我们倒不必在意,需要留意的是......”他顿了顿,似乎颇为忌惮,“我们需要留意的是蛊毒,邕州多苗寨,苗人盛行养蛊,此物防不胜防啊。”
蛊毒非一般毒物,不但能让人在无意中中招,中蛊者往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甚为惨烈。武帝上位之后对巫蛊禁了又禁,但此物禁无止境,如今大家是谈蛊色变。
阿四心中一紧,疑惑道,“阴司能人众多,善赏司规仪不是精于岐黄之术,为何不参与此次邕州之行?”
刑关不屑道,“我也想知道,为何先生指名要你参与,只盼你别关键时刻傻乎乎地,发呆发愣拖了我们后腿。”
天眼见刑关此话太过刻薄,忙安慰道,“阿四也不差,上次风城之事做得很好,先生甚为满意。况且,阿四也会熬草药,恩,也算是会点医术的......”
刑关瞧对面两人那心虚样,丝毫不留情面,“她的确会熬药,只是除了孟婆汤什么也不会而已。
风城之事我也有所耳闻,的确是救了那木言之一命。不过这完全是那苏幕遮的功劳,更何况,青狸也死透了。”
再美的花也能被说成一坨屎,查察司刑关大人就是有这个本事。气氛越到后面越僵,于是三人也不等天完全亮了,一致决定提前起身赶路。
晨风微凉,吹在赤、裸的皮肤上就有点冰,沁得阿四连着打了几个冷战。
“麻烦!”刑关见状居高临下地斜了她一眼,随后抬脚走到了阿四身前。他身高体阔,往那一站,风就小了不只一点点。
阿四心中一暖,轻轻道,“多谢了。”
刑关却是理也不理,自顾自地往前走。倒是天眼窜到了阿四身侧,“阿四,你说这到处都是蛇虫鼠蚁的,一踩一个准,怪不得这边的人喜欢弄些虫子吓唬人呢。”
没等阿四回答,前面的刑关道,“山中瘴气重,天色又还早,我们慢些走即可。”
天眼嘿嘿一笑,白白的牙齿晃到阿四眼前,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继而又挤眉弄眼地说,“这样赶路多无趣,不然这样吧,我牺牲一下,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他也不管别人同不同意,摇头晃脑,掀开嘴皮就噼里啪啦地讲了开来。
从前有个接生婆,住在山脚下的朱家村,因为接生的手艺不错而远近闻名,大家都叫她朱阿婆。
有一天子夜时分,她美梦正好,却被急切的拍门声吵醒。黑漆漆的晚上,有人抖着声音在嘶喊,“救命啊救命啊......”
朱阿婆开了门去看,门外站了个面生的白衣公子哥,他应该是很急,跑得脸色惨白如纸,满头大汗,哭着让朱阿婆救他媳妇儿一命。朱阿婆很为难,这人明显不是村里的,她年纪大了,又是半夜三更,哪里经得起折腾,于是便婉言拒绝,让他找找其他接生婆。
那公子哥急得狠了,抓着朱阿婆的的袖子不放手,哭着说自己媳妇儿难产,找了很多接生婆都不行,这才跑了远路来求她。只要能救她媳妇儿和孩儿一命,酬金多少都可以。他又是作揖又是求情,朱阿婆最后心一软便收拾了东西跟着他去了。
公子家在后山之上,金砖铺地,琉璃瓦片,真是富贵非常,里面造着精致的亭台楼阁,可惜朱阿婆也没太多心思欣赏就被拖进了产房。情况果然相当危险,小孩太大,产妇又后继无力,再这样拖下去,肯定是一尸两命啊。好在朱阿婆定力好,经验也足,有惊无险地将那白胖胖的大小子给接生了下来。那白衣公子一看母子平安,这下高兴坏了,赏了一个金锭,又让丫鬟端了清香扑鼻的排骨汤上来。朱阿婆这番下来也是又累又饿,当下也不客气。吃饱喝足,那公子抱着孩子殷勤地送她到门口才算作罢。
朱阿婆待门一关,才发现刚才啃完骨头忘记洗手了。手上油腻腻的很不舒服,便随手往门上一抹,然后按着原路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朱阿婆醒来后便与邻里吹嘘昨晚接生碰到个大富贵的人家,那是如何如何有钱,对她又如何如何客气。邻里听后便道,那后山方圆十里之内全是荒山野林,哪里来什么大富人家,孤坟倒是不少。朱阿婆信誓旦旦说不可能,还将那公子赏她的金锭拿出来给邻里看。谁知,翻开钱袋,哪里有什么金锭,明明是黄橙橙的元宝冥币!朱阿婆当场一惊,心想这小夫妻俩看着都很良善,没想到竟干出这种事情。于是,一气之下按着记忆寻路找到了后山。后山的确如邻里所说的一片荒芜,而昨晚还存在的高门大户变成了一个夫妻合葬墓,上面还映着一个红艳艳的手印。那个手印朱阿婆记得很清楚,就是她昨晚啃完骨头后擦上去的......
阿四听到这里胃里一阵翻滚,环顾着四周灰蒙蒙又寂静无声的树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天眼毫无所觉,忽然压低了声音贴到阿四耳边,继而道:故事还没结束呢。
朱阿婆想到那些吃进去的骨头,吐了一场,吓得是肝胆俱裂。回家后就关起了大门,坚决不出门了。谁知,好不容易熬到半夜,大门又被拍得“砰砰”直响,紧接着传来一个男人虚弱又颤抖的声音。
说到这儿,那该死的天眼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故意捏着嗓子,抖着声音嘶鸣:“救命啊救命啊......”
阿四背后汗毛倒竖,伸手就往天眼身上拧去,“你要死啊不准讲了!”
天眼幸灾乐祸地东躲西躲,哈哈哈直笑,嘴上不停,“这故事是我手下讲给我听的,可不是我编出来的。在邕州相当有名,叫夜半接生。”
两人一个追一个跑,正玩得起劲,走在最前面的刑关突然停住了脚步,沉声道,“嘘,你们听!”
两个人被刑关这怵然一声,双双停了下来,侧耳倾听。
山间吹来一阵冷风,冷风凄凄,有什么声音被掺杂着送了开来,“救命啊救命啊......”
那声音似男似女,似苦似怨,如一条冰冷的毒蛇,一圈一圈地缠上了三个人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