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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财帛锋芒初露(一)
沐浴之后,穆清在几件衣裙中挑了一件素白窄袖上衣,及胸扎了一条玉色水蓝细碎梨花纹的襦裙,清清爽爽地梳了个垂鬟髻,不着脂粉饰便跟着杜如晦出了门。江都虽同别处一般也设宵禁,却并不严格遵循,此时刚刚入夜上灯,正是最繁华喧嚣时。漕河两岸酒肆食店,花楼歌坊,杂耍卖艺,热热闹闹一铺排开来,灯火盈盈,人群涌动。
穆清只觉眼前繁花似锦,来不及一一细看,便被带到一幢花楼前,青石门墙上阳雕着大大的“栖月坊”个字。一进门脂粉香气扑面而来,丝竹管乐声中娇声嗲语迭起,觥筹交错间风姿袅袅。杜如晦护着她直走进一间隔间,一席大帘幕隔开外面的喧嚣,一面临窗,窗外便是映衬了无数灯火的漕河,挑起帘幕楼下厅堂内的情景尽在眼底。
穆清大约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却不好意思询问。“恐怕杜淹为寻你,遣人暗跟了我,只能带你来此。此处是我的私产,外人只当时刘管事的产业,甚少人知,故安稳些。”杜如晦抱歉地解释道。
穆清睁大了眼睛,微微挑起了眉,“那些,那些女,陪酒卖笑的歌女,也是你产业中的……”
杜如晦楞了一愣,看她有些羞红的脸,又略微带了一丝嗔怪的样,着实惹人怜爱,不禁笑出了声,“夫人这话里,妒意好生重。”
“莫要瞎说。”穆清羞得满脸通红,双手捂着发烫的脸颊,低垂了眼眸不敢看他。
杜如晦拉开她的手,凝视着她透着粉红的脸颊道:“你终是我的夫人,莫说二十七个月,即便是要等二十七年,我自会等着。”穆清低头盯着桌案看,不敢抬头看他,心口突突乱撞,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又道:“那些歌女,自有可靠的人管带,我并不插手那些事。开这栖月坊的本意是探听四方消息,结交八方客,而不在赚取那些脂粉酒肉财。莫小看了那些歌女,个个都是通达的耳目。”
说话间有人送上了酒食,在余杭时一府内生活了四年,杜如晦知她爱食河鲜,故吩咐人多做了几道鱼鲜。饭毕有仆婢来撤下酒食,奉上一壶桂花酿,并几盘时下的果糕饼。时值八月,桂正飘香,桂花酿正是香浓时。穆清原不饮酒,只因杜如晦力荐了,便饮了几盏,酒力却是不弱,连饮了几盏桂花酿,竟无甚反应。
厢外忽有人禀报说是康郎进坊来了。杜如晦挑开帘幕向下张望了几眼,便让人去请了他来隔厢中坐,转头又问穆清:“康郎,在往吴郡的上,你也是见过的。可还记得?”
“是否说正月十五东都为胡商演戏的那位?说话比说书还有意思的。”
“正是他。我与他有些事需商谈,你若爱听,便留着在此,若觉着无趣,我差人送你回栖月居。”穆清歪头想了想道:“若无不便,我便留在此罢。”杜如晦突想起从前她也是爱听师兄们谈古论今,褒贬时政,静静地坐在一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谁说话,她便认真地看着谁,眼睛水亮清澈的。时不时会乖巧地备些茶点果,有时师兄们也会逗着她嬉笑一番。此刻她说着想要留着这里,那眉眼间一晃而过的神情,令他欣喜地觉察出往昔的穆清似乎正一点点回归。
隔间门上轻叩了两声,有个小厮引着康郎进到隔厢内。穆清随着杜如晦起身见礼,那康郎乍一见穆清微微一愣,转而向着杜如晦笑了起来,“杜郎好福分,在下几时该备上厚礼来讨杯酒水吃?”穆清脸上刚褪去的红晕又隐隐浮现,康郎自是个有眼力见识的,看看穆清,再看看杜如晦蹙起的眉,忙讪笑道:“娘莫怪,在下一介粗鄙胡商,说话莽撞惯了,不觉冲撞了娘,多有得罪。”
穆清忍着心内羞涩,抬起头努力维系着安然随和的笑容,“康郎久在西域,豪迈直爽不拘小节,如我这般久居江南,不通世事,拘泥扭捏的,只怕是要惹郎笑话呢。”
这番话倒说得康郎有些报赫,未曾想到这娇滴滴的小女胸怀甚是大坦然,心下立时起了几分敬重,也不敢在随意调笑,摸了摸满是卷曲络腮胡的脸颊,笑嘻嘻地与她互请着落了坐。杜如晦向外招呼了一声,有人添置了酒具杯盏,重又送进来几壶桂花酿。康郎也不拘着,席地坐了与杜如晦对酌了几杯,随意言谈了一阵此番往返西域江南所带的货,沿途见闻趣事,穆清在一边听着甚是有趣,偶尔也细问上一两桩。
酒过了几巡,康郎直囔着桂花酿绵柔无劲,将他随身带着的酒囊解下,穆清曾在客栈见过一次,拔开囊塞,果然飘散开几缕微带了酸味的果香。“说到酒,如何也比不上我们粟特的葡萄烧酒。”说着便给杜如晦和穆清各斟了一杯,顺手也自己也倒了一杯,待他两杯落肚,穆清还在犹豫地看着淡琥珀色的酒液。杜如晦放下酒杯,轻声说,“这酒比桂花酿烈性,慢慢饮。”
不免又是一番推杯换盏,康郎酒壮胆气,大声嚷嚷,“士农工商,众人皆知士在位,受人敬仰,商在末尾,是为下贱,岂料商中巨贾原就是那些个有权在握的士族,钱财和权柄本就是装在一个袋里的,小商客们或依附巨贾捡漏糊口,或逐渐遭排挤侵吞。士农工商本就是个尾相连的圈,世人尽在圈内,一个也跑不了,哈哈哈。”虽是酒话,穆清听了心内直点头,这康郎看着粗放,竟是个明白人。隔厢间相谈得正欢愉,杜如晦抬眼望了望窗外灯火嶙峋的漕河,突然问道:“听说西北寒凉地甚是缺盐,康兄可有想过贩些盐回去售卖?”
那康郎虽正在酒兴上,但头脑还算清明,忽听到这么一问,放声大笑起来。“杜郎是饮多了说胡话罢。虽说如今无盐禁,任谁都可煮盐贩盐,可南方经由漕河运来的盐,到了江都都捏在了杜淹手中,到了西边又尽数落入薛家。谁不知这漕河它姓王,要在这王姓河上过的盐,只有杜淹一家罢了,他家的盐到了西北又都姓了薛,我又如何贩得?”
“他说的薛家,便是顾二娘所嫁的金城薛家。”杜如晦转头低声告诉穆清,又状如酒语迷醉般向康郎道:“若是他手头一时窘了,愿让出贩盐权,康兄可心动?”
康郎眼睛立时一亮,转瞬又晦暗下去,叹声道:“心动是自然的。但想我所贩统共不过青黛,玉石玛瑙,葡萄烧酒,壁毯地衣之类,买卖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盐去。我西域也产盐,却是其贵重的红盐黑盐,只作进贡之物,日常所用还仰仗着南方运送至薛家的盐,再由薛家一家专售,物稀价高,我族中困苦贫寒的人家,时常无钱买盐。若真能贩盐回去,解我族人之困,我康姓在九姓胡人中必占头一位了。”说着说着不禁失神。
杜如晦扬声笑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刚才议着的话,胡乱扯开话题,笑饮了一回,神色微醺,连称不能再饮了,向康郎告了罪要先回去。临了差人唤来两个歌姬,自打赏了,吩咐她们好生陪着康郎,便携穆清出了栖月坊,已有马车在坊门口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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