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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宅安稳岁月静好
这是她的家,穆清忽听得家这个字,微微有些不适应。小时候她的家在余杭顾府,但自小她便知自己是从吴郡顾家抱养过来的,纵然阿爹阿母当她是亲生的一般疼爱,那偌大的顾府终究还是将她拒之门外。待她回到吴郡本家,生身的父母又迫不及待地将像货一样易出,只为求得父兄日后的一份差事。自从奔逃至江都,便一直宿在客栈内,直到她在江都参与了瓜分杜淹的盐盘时,才略微有了一丝安定心,算是有一份营生在那里。转眼再随着杜如晦奔赴京都,又到了一个陌生所在,而这个繁华如锦的城中,有一个不起眼的院落,是他给的一个家。
穆清觉着自己好像河里的大蚌,柔软的腹里包裹着一粒滚圆的珠,皑若雪,皎如月,那便是镶嵌在她生命里的家,一旦形成,她会终生以血肉来护着,若是要将这珠剥离,只有将她的血肉撕扯粉碎。为此,她必须要有一副磐石一般的壳,才能护住她以柔软的生命裹藏着的珠。
午后各人各自一番忙碌,将所带之物一一安置了,又安顿了各自的住处,到晚膳时分,将将停歇了。晚膳设在二进厅堂的耳房中,简简单单只杜如晦,穆清与英华人。其余人便在他们用了膳后,于后厨外的屋内用饭。此地与江南不同,饮食皆以汤饼、胡食、羊肉、鹿肉、禽鸟肉为主,天已凉的缘故,菜蔬并不多见,穆清虽偏爱蔬果,心知须得入乡随俗,并不在饮食上讲究。
只是晚膳近尾,有仆妇端上碗乳白色的汤液,穆清看着面前这碗东西,隐隐嗅到一缕腥膻,迟疑着不愿端起。“这是羊酪,这里的冬日不比江南,冷的紧,你初来北地,又瘦弱,要多饮些才抗得住寒。”杜如晦端起装着羊酪的碗,递到她手上,穆清紧拧了眉头浅尝一口,差点想要将方才吃进肚的食物都吐出来,忙搁下碗,连饮了几口茶水。
英华却仰头一气将那羊酪灌下,放下碗时,唇边多了一圈乳白,好似老丈的白胡,仍不自知,一个劲地劝穆清多饮几口,引得穆清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了腰直不起身。杜如晦不记得上一次见她这般肆意大笑是何时,追想来许是去岁送社日落水前一天,她阿爹允了她要一同去观傩时,不满一岁之隔,却恍如隔世。
入夜后阿云照顾着英华去歇下,阿柳倒犯了难,不知杜如晦会寝在哪处,踌躇再也没好意思问出口,心想着穆清脸皮薄,也不得向她问去。她胡乱猜测着低头跟着他们走到正屋前,见杜如晦拂了拂穆清鬓边的一丝散发道:“连日劳顿,早些歇了罢。我就在书斋中就寝,有事唤我即可。”穆清笑着点点头,阿柳终是放下了这口气,暗赞他体贴入微,七娘果真未看错了眼。
这日直至深夜,穆清都未入睡,外隔间阿柳早已睡沉,显然她已早于穆清认定了这个家,并以快的速融入。穆清一人躺在偌大的床榻上,伸手一下一下地撩拨着床榻前设的斗帐,绢纱斗帐步开外处另有一道厚实的菱花帐,挡着寒气。白天阳光好时,尚未觉得有多冷,入夜后冷得透骨,她缩回手,裹紧被褥,嗅到淡淡的暖香,心满意足地叹了出一口气,若是现世安稳,两人在此清清静静地生活,生儿育女,再到含饴弄孙,孙满堂,相携着稳稳地走到最后,那便是岁月静好了罢。
次日清早,待她悠悠转醒,已是过了辰时。初从床榻上坐起身时,她习惯性地认为自己是在某个客栈,扶着头好一会儿才觉醒,原已是家中了。未几,阿柳和阿月端着热水,揩齿香膏,一应洗漱物进来,阿柳边服侍着她洗漱边碎碎地念,“一早原是要唤七娘起身的,阿郎吩咐要尽着你睡,这一睡便睡到这时辰。阿郎还笑称,哪家的当家主母这般能睡。”穆清轻推了她一把,“何时也得油嘴滑舌,好端端的就来取笑人。”阿柳笑挡了一阵,才正色道:“阿郎早间往唐国公府拜谒,过午只怕也是不能回的,二更要闭坊门,此间不同于江都,宵禁甚是严苛,估摸着无论如何二更天之前必回。”
阿月强忍着笑,取过银篦替她篦发,小心地问:“现已非出门在外,娘可要梳个分肖髻?”穆清对着铜镜将自己仔细端详了一阵,拿起案上的宝相花小流苏簪,“仍梳妇人的发髻罢,也不必再添出别的麻烦来。”
整个白天,阳光明艳,穆清在宅中闲逛,逗弄了一阵塘里的彩鲤,又往英华的屋里坐了一回,看她虽安定无缺,只仍念着万氏,听跟着的阿云说她昨夜里说梦话还唤着阿母,醒来后怔怔地暗自流了一会儿眼泪。穆清心内也是一阵酸楚,却也只能硬着心肠说,“你若一心只念着你阿母,岂不枉费她一番苦心将你送出来。她既舍了这条心,就是望你能替自己争个将来,把命捏牢在自己手中。”英华听了低头不语,从此念书习武愈发勤奋。
到了晚膳前,杜如晦果然赶了回来。一眼便瞧见了她的发髻和簪上微微跃动的金珠,面上只含笑瞧了她几次,心下却为之撬动再。用膳时便听他说起了唐国公,他毫不避讳地说:“李公性过软弱多疑,畏畏尾倒也罢了,狡疑不定,更因世袭了唐国公的封号不敢舍弃,纵有心举事,却无足够的气魄,此事怕是要再晚个几年了。”
“你可悔了来襄助他?”穆清问到。
他却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我并不是来襄助唐国公的,选定的原是他家二郎,名唤李世民的那位,只他眼下年未满一十,比之你尚且幼了两岁,根基尚浅,只能静待他勃发之日了。”其中曲折穆清并不十分明白,只静静地托着腮听他细细地说。日光西斜后,晚风一起,便教人发冷,此时他在身边,屋竟也暖了许多,她瞥了眼案上这碗浓厚的羊酪,依然无法下咽。
天一日日冷下去,见识了东都的冬天,穆清才知什么是寒,院里不几天就没了绿意,一夜冷风吹过,所有的绿色皆换了装,成了萎黄。虽是早早裹上了夹帔,锦背,夹裙等应冬衣物,出门亦有狐狸毛的翻毛大氅斗篷,穆清仍觉寒气似钢刀刮骨。刚进腊月,连日里阴蒙蒙的作了一场雪,她终在大片雪片飘落时病倒了,连着烧了五天,才褪了热。
熏笼里终日不断炭火,屋门口和床榻前皆换上了厚厚的填塞了棉絮的帘幕。穆清蔫蔫地歪在床榻上,只能透过窗格上的纱,向外看大雪纷扬的景象,英华穿着亮红的氅篷欢叫着在盖了积雪的后院跑动旋转,煞是好看,阿达在一边眯着眼咧嘴笑。阿月和阿云这样长在南边的鲜少见落雪,也在雪中嬉笑玩闹。忽然英华托着手掌从外面冲进来,带起一阵冷风,“阿姊快看雪花。”杜如晦从阿柳手中接过一只小巧的铜錾花云蝠梅花纹暖炉,置在穆清的膝上,替她裹紧毛斗篷。英华将手掌伸到她鼻尖下,掌中哪有什么雪花,只剩了几颗水珠。厨下的仆妇端来一小碗羊酪粥,热气腾腾的,因怕她病中口淡无味,还特意洒了些冰糖霜。穆清看了一眼这碗乳酪粥,长长叹了口气,端起碗,拧着眉头,一口一口将粥吃尽。
这一番折腾,直到年节里方才渐渐恢复了气力。腊月二十夜,官家送灶,于端门街呈傩戏,杜如晦邀她同去赏看,她却因去岁在余杭送灶夜落水一事,心绪不宁,不愿去观傩,他便与五友人自去饮酒,阿达亦带着英华上街戏耍,穆清在家闲适自得,屋里熏笼燃得暖意融融,怀中拢着小暖炉,靠在榻上手中拈着一册《潜夫论》。熏笼中添了少许凝神助眠的紫檀香,不多时手中的书便掉落,歪斜在榻上睡了。
次日家中送灶,后厨灶台上供上了胶牙饧,果脯毕罗等各色甜腻杂食,穆清领着婢仆妇们祭拜过,便将甜食分与众人。平日偶起了兴致,她也在厨中捣腾些菓糕点,汤羹之类,故众仆知她并不是个严苛的,大家搬了些椅凳聚在厨中说笑了半日,尽是洛阳城中逸事传闻,甚是有趣,她便在一边静静地饶有兴味地听了。
到了辞岁这一日,晚间膳时,厨下置备了五辛盘,蒜、小蒜、韭菜、芸苔、胡荽装了一盘,配了春饼,鹿肉脯,热滚滚的羊羹。这五辛盘她实是无法入口,只尝了少许鹿肉,用过些羊羹春饼也就罢了。英华囫囵吞地用毕晚膳便跑没了人影,直至过了亥时,遣阿月去寻,才见她略红肿了眼眶怏怏不快地随着阿月进厅堂。穆清心下明白她必是逢年节思母,便教她在外面檐廊下,向着东南方,跪地肃然行了稽礼,拜了她阿母。
穆清立她身后,见她笨拙却努力地庄重下拜,想起往昔的年景,亦酸楚揪心,潸然欲泣,不由在心中默道:“阿爹阿母,此时你们可也在携手同守着岁?可有念着七娘?七娘眼下一切皆安好……”一阵泪意涌上,却止于一个热烘烘的胸膛,杜如晦走出屋,从背后将她揽于胸前。她感受到暖意,仰头舒服地靠在他的胸肩上,闭眼逼回了那泫然的眼泪,待她平复了哀思,才转头向他灿然一笑。
临近时,众人皆聚于二门前院空旷处,将事先备着的大铜方簸斗中的干柏叶燃起,火光跳动,枝干哔哔啪啪地爆裂开,很是喜气。贺遂管事领着合宅九名家仆向杜如晦和穆清作揖行礼,口中念着喜气洋洋的吉祥话,穆清取过早先备好的沉甸甸的锦盒,将锦盒内的五彩锦袋一一分发予众人。接过锦袋的家仆再作揖道谢,有一粗使杂役的仆妇,不知是何人教她的谢辞,大着嗓门道:“愿娘早得麟儿。”穆清不禁面色一红,便听得杜如晦在她身后呵呵轻笑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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