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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与昔日征西侯府同在一条街面上,干净齐整,装饰陈设皆属上乘,原也是家体面的,只是门庭冷落,内堂桌案空设,除开杜如晦与穆清二人,再无别客。
见有人进来,店家忙迎出来,拱手让入内堂。“不知两位阿郎要住几日?这店再有三日便要关张……”
“只叨扰一晚,明日一早便走的。”杜如晦应道。
店家亲自带了两人往楼上房间去,又吩咐伙计紧着手脚,开灶烧水备晚膳。不一会儿,两人从房中出来,一同下楼用晚膳。店家前后捧来两只大海碗,里头漂浮着一只只白胖的馄饨,苦着脸道:“请阿郎将就罢,客少备的吃食也少。”
穆清见着那馄饨却甚是高兴,“不碍,这就极好了。”当即吃了两只,东都虽说富饶物丰,各地产物皆齐备,却不行作这个,多是饺饵,便是那呼作“汤中牢丸”的。
那店家闲坐无聊,见穆清身着胡袍,听着说话声带江南口音,且面容清俊,五官细致,瞧着也像是江南人,便多事问道:“敢问这位小郎君,是哪里人士?像是我江南才俊呢。”
穆清微笑着点点头,“在下余杭人士。原是来此寻征西侯府的旧友,却落了个空。”
一提征西侯府,店主立时打起了精神,兴致勃发。“说起这侯府,阿郎不知么,三四年前便倒散了,各房分了家,各自过活去了。”
“庶出的那几房如今安在?”
说到庶出,店主谈兴更浓了几分。“其他那几房倒不知下落,只一房名唤顾黎的,本就是辟出院子单过的。”说着他伸手随意向后一指:“就在街面后头的巷内,邻里街坊皆认得他,原是随着杜御监高升过,眼瞧着就快要混出脸面来了,唉,作孽,作孽,为人不修福……那年饥民要粮时,混乱中丢了性命。”
店主絮絮地将那前事述了一遍,穆清静静地听着,也不打断他,待他意犹未尽感慨连连地收了尾声,方才问道:“那他的家小如今如何?”
店主略感奇怪,不禁抬头又望了望面前的两位阿郎,只体味不上来何处有异,便顺着刚才的话头接着道:“仍在旧处住着,因顾黎作下的那些事,实是寒了乡邻的心肠,哪里还有人肯相帮接济他们,素日也无甚往来,谁管他过得如何。”
穆清抿嘴点头称是,再闲扯过两句,那店主便自去了。待他走出内堂,她放下筷箸,深叹一声,推开面前的海碗,碗内尚有一半的馄饨未动。她又重拿起筷箸,将它们一一捡捞起,挪放到杜如晦面前的碗内。
他又再吃过几只,抬头望望外面天色未黑,半明半暗着,“趁着还有天光,可要去看一看?”
穆清闷头犹豫了半晌,小声道:“好。”
后巷中的小院仍同几年前一样,院门紧闭着,显着无比冷清落寞。穆清站在院门三二十步开外的一颗粗壮樟树下,望了好一会儿。“可要进去瞧瞧?”杜如晦低声问她。
“想来我逾两年无有音信,照着例法,他们早该认定了我已不在人世,勾除了籍册上的名,实不想人知我尚存于世。”她摇头叹道。
他将那小院仔细打量了一番,盯着一处厚实的砖墙,戏谑道:“不若我上墙替你去瞧一眼?多年未行此事,且试试还能否跃上。”
正说着,院门忽然打开了半扇,从中走出一名男子,向外搬挪着几件杂物,不出一会儿,门内又慢慢地走出一名妇人,指着那些杂物同那男子说道着甚么,瞧着年岁不大,尚不满五十,脊背已然佝偻。穆清凝眉细看了看,转头低声向杜如晦道:“那是,那是我母亲和兄长六郎。”言毕她自己亦觉这称谓从口中出来得怪异突兀,便闭了口不再言语。
望了一阵,她回身离去,淡然道:“走罢。”
院子门口的六郎俯身抬头间蓦地瞥到那抹离去的背影,直起身冲着那方向疑惑地追望过去,愣了好半晌,倚门而立的陈氏推了他一把,“望甚么,还不紧着搬。”
六郎抬手指去,疑声说:“刚过去的那人,瞧着身形甚是眼熟。似是,似是七娘……”
陈氏被雷劈着了一般,忙跨出院门,急切地向六郎所指处望去,脚下不留神一个咧咀,险些向前扑倒。望了一回,并不见甚么人影,掉头向六郎怅然道:“定是你迷乱了眼,七娘若还在人世,如何这些年不回?”
又向远处探望了几眼,陈氏才扶着院门,佝着腰缓步往院内走去,一壁走一壁细声嘟囔,“七娘要是还在,该有一十八岁了,早已做人阿母了罢……”
次日清早,天色阴晦,沉闷得教人透不上气来,穆清这才恍然,原已是江南的梅雨季。二人匆忙给了房资,便往穹窿山赶去,途中片刻不敢耽误,恐在半路遭了雨。好在穹窿山离着光福镇并不远。刚一踏进梅坞庵,大雨注下,连绵不绝。
梅坞庵中现下已无万氏,只有法号了尘的女居士。与陈氏不同,穆清看她左右竟无一丝变化,一顶鸦色的僧帽裹住了头发,只留出两鬓乌发,不见一丝白发,化外之人果然无忧无扰。日子过得却是清苦,身上的衲衣许是洗濯过多,已变了颜色,手肘后摆衣领等多磨之处,皆打过一层补子。
原以为她必是急切地要问英华近况,岂知她只缓缓地拈过三支清香,在观自在菩萨坐像前的油灯上点燃,小心地递与杜如晦,又拈过三支,重复着动作,替穆清燃上,如一缸平静无澜的清水,当真是一副了却尘缘的势态。
佛前三拜后,穆清随她往后堂去说话。因是庵堂,不便男客进出,便留了杜如晦在门口的小厢房内吃茶等候。
“庶母一向安好。”穆清屈膝礼道。
万氏别过身,不愿受礼,“了尘无俗事亲缘,娘子莫这般唤礼。”
穆清一时怔愣,竟无言以对,只得默然看着她笃定地冲泡了茶水,在小茶盏中倒了大半盏递至她面前。“小庵简陋,无甚好款待的,只有涩茶一盏解渴罢了。”
静坐着吃了三盏茶,穆清终是按捺不住,开口直告:“英华一切皆好。已在军中历练了几回,人长高了,身手更是了得,眼下已往大兴城投了唐国公三女,日后必定战功赫赫。若是男儿郎,封侯拜将自是少不得的。”
万氏的眼光显然一亮,只短短一瞬,旋即又回复寂静,“我已久离尘世,无父无夫无女,无有挂碍,娘子说的,与我更无一丝一毫的干系。”淡淡的口吻,连音调都不曾有变化。
穆清低头不语,再换过一盏茶一点点地啜饮着。外面的雨势渐渐收住,天上露出了一大块蓝白的大雨初霁色调。穆清终于长叹一声,站起身,双手合十向万氏行了佛礼,“了尘师傅,旧年添的香火供养钱,可还够使?”
“娘子有心了,足够了尘修行终老,这份心无以为报,惟有日日在佛前替娘子祝告添福。”万氏合掌还礼,深深一躬。穆清自忖,无以为报的,恐不是那些供养钱,为的只是看顾英华,再无别他。
于是她再还一礼,辞过万氏。直起身子抬头望着万氏的眼睛道:“英华,我必终生看护。”说完转身出了后堂,自去寻杜如晦,留了万氏一人在后堂木然发怔。
出了梅坞庵,穆清一路悒悒不乐,杜如晦温言劝解,“能彻悟了也是她与佛有缘,常人无有的福分,本该贺喜于她,你又何须如此,反教修行人不清静。”
“万不能教英华知晓了此事,她年轻气盛,并不懂得这些,倘若知道了她阿母……难免伤心。”快下到山脚,穆清才幽然喟叹。
或是刚下过雨的缘故,山溪冲流湍急,沿着溪渠一路下山,满耳哗哗作响。杜如晦突然顿住脚,立在原处四下张望。“你听,可听到有人在抚琴?”
穆清侧耳探听了一阵,果真有铮铮琴音随着水流动静,忽高忽低,忽缓忽急,飘然超脱,风骨傲然,穆清亦曾学过琴,此时不免听痴了去。
“奏得何曲目?”便是连杜如晦这不会琴的,也听得胸怀激荡。
“《广陵散》,弹奏之人必是位奇士,未曾听过有人能将此曲奏出这般意味来的,何不访之?”
二人一路循着琴音而上,只觉越来越靠近了,环顾四野仍是寻不到奏琴之人,行到半路,琴声戛然而止,再无处觅了。正面面相觑,却听得头顶有人低声呵呵一笑。
抬头望去,有一人正抱琴盘腿坐于上首一块平整的大石之上,五十上下的年纪,精瘦而有神。杜如晦抬头仰视了一眼,觉得甚是眼熟,再细想想,恍然觉醒,疾步上前,拱手作揖,“袁先生。”
穆清不知是哪位袁先生,懵懵懂懂跟着一处行了礼。那位袁先生笑眯眯地挥挥手,罢了他们的礼,眼却直看向穆清,瞧得穆清左右皆不是。因见杜如晦恭顺行礼,想必是德高望重的,不敢造次了,只得垂首在他身边立着。
隔了半晌,那位袁先生忽然开口,“顾家的小七娘,已然长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