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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了十来天的横风终是消停了下来,漫天的褐土烟尘又重归了平静,天空似一端展开的灰黄色的布,从中间撕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底里的湛蓝来。
猛风刮了这几日,整个晋阳城中的人皆瑟缩在家中,闭门不出,连市中店肆也只开了不及半数。现下风乍一停顿,仿佛人人皆憋闷坏了,急于出来透一透气,街市上店铺尽开,行人车马往来络绎不绝。
穆清携领着阿柳阿月正于一布料商肆中看布端,备着过些日子好赶置下几件春衣。因念着世道艰难,穆清并不与店家纠缠售价,也不许阿柳阿月多缠磨,店主估摸着是位豪客,直将店肆中的好料一字码开在她跟前。
她选过两端品相齐整,触手细腻的白练白叠,留作里衣,又挑出一端暗纹素淡的可制裙袍,手中正撩起一袭深青色厚绸料左右端看,想着替杜如晦裁制单袍极为相衬,忽就听见阿月低低地“呀”了一声。
转头望去,却见阿月失神地呆望着对面。市中宽道边有小道没入坊间,阿月怔对的便是一条通往南楼坊的小道。穆清顺着她的目光瞧去,一个再熟稔不过的身影晃入小道,那一身行头俱是她今早亲手替他穿戴拾掇起的。
且不说阿月,便是穆清,此刻亦直愣了起来。南楼坊为晋[ 阳城中一末流下等所在,即便正经乐坊都不屑与之配伍,却聚集了不少暗娼贱民。并几家赌坊,白日里三教九流混杂,门庭倒并不稀落,至晚间则更是热络,闭坊后彻夜灯火直至天明。
穆清在晋阳城客居一年有余,只听旁人说起这南楼坊,并不曾踏足过,一来从未上过心,二来毕竟是女子,无端出入这等场所终是不妥。故逛便了晋阳城。也从未入过南楼坊。
此时她却顾不得那许多,回头吩咐了一声阿柳,付钱验看了布料后便在店中候着,自己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店外迈去。横越过大道。又鬼使神差地踏上了往南楼坊的小道。
随之而来的阿月小心地拽了拽她的衣袖。“娘子,当真要去么?许是,一时看错了眼?”
“你看错眼。我亦看错么?”穆清轻甩开她的手,皱起眉头向小道延伸处探望了一眼,“左右也未曾见识过,既已来了,略看一看又何妨。”
说话间已然入了坊门。穆清抬头扫过两眼,瞧着却与其他坊内无甚大异,门户有的紧闭,有的虚掩,虽不是有闲人来往走动,却也未见得有众人说得那般不堪。
行了一段,道边一侧有一户略高门大院些的,大门向着坊间大开,有三两人直直进出,无门房之类上前盘问,里头隐隐传出鼎沸人声,因隔得远,听不太真切。
穆清大着胆子踏进大门,朝院内走了几步,里头两间厢房并一间正屋,三合的院子,喧闹声便是从中传出,辨听之下,竟全是粗厚浑重的男声。一间厢房中走出一名骂骂咧咧的汉子,一眼瞟到穆清与阿月,怔了一息,眼光立时放亮,涎着脸笑迎上前,“二位妹妹是要往哪处去?”
穆清心头一紧,也不搭理他,拉着阿月便从来路出去,那人倒也未追行出来。二人一路不敢回头,行至连着街市的小道口方才停下。阿月抚着胸口心悸道:“那是甚么地方,怪教人惊怕的。”
“是赌坊。”穆清疑神地又向小道那头举目投望了两眼,咬着下唇,心下不定,他何故要往那地方去。当下也不多计较,回至布肆内,阿柳已将布料仔细验看过,并写了宅子所在,请店主差人送去。
原还想着去书坊瞧瞧可有甚么能收罗的,却因心里膈应着一层,一时兴致全消,便带着阿柳阿月直接回了宅子。
阿月与穆清两人皆未错眼,匆匆转入南楼坊的,正是杜如晦。他却并非独自一人,在他之前进入南楼坊小道的,还有一人,阿月不认得,故未尝留意。
南楼坊的赌坊因连日大风沙尘,闭门数日未开,晋阳宫也因连年未接驾一向闲置,故晋阳宫监便成了整个太原郡最为清闲的官职,清闲的晋阳宫监自是极有时间流连于博戏之中。赌坊连日不开门,他便憋闷得意兴阑珊,心绪烦乱。
好容易这一日大风歇下,直将裴寂引逗得心痒难忍,未过晌午,便急匆匆地往南楼坊去。杜如晦悄然随后,这便跟着他,进了那烟花赌徒共聚之地,跟着行了一段,转入一家稍有气派的赌坊,那裴寂无疑是常客,一路人皆同他寒暄,径直便入了正房,到了一行双陆之戏的高案前。
杜如晦立在围观作戏的人群之外,借着身长,越过人堆向内观望了一阵。双陆之戏雅俗共娱,侯门显贵的人家,不论家下仆婢还是深闺娘子,皆能对博上几局,杜如晦年少时亦曾陪着祖母顽过,时常有意输让,哄逗着祖母舒怀消遣。
他心内淡然一笑,多年不曾沾手,如今又得借着这双陆行一回哄逗之事。当下便挤开人群,一点点蹭到高案前,有意立在裴寂抬眼便能望见的地方。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裴寂忽惊诧地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杜如晦转过脸瞧去,两人因在唐国公处见过数次,相识却不相熟,此时竟在赌坊相见,面上俱有些意外尴尬。
裴寂心下转过,能在此遇着他,只怕他亦好此道,便笑着起身拱手,“克明亦喜好这顽物?”
“近来无事,略顽逛几遭。”杜如晦抬手还礼,“裴兄不必停手……”
裴寂拉过他的手,“哎,相请倒不若偶遇了,既来了,不妨同乐一回。”
他对面坐着的,本是一介殷实平民,时常对博,故认得裴寂,虽知他身负公职,实不该流连赌坊,却识趣得紧,从不点破。见来了个脸生的,听着他们一来二去的对答,自忖这来人大约与裴公等级相当,故此也不敢怠慢,忙站起身让坐,只在一旁观战。
杜如晦半推半就地坐下,满面含笑地自案上拾起骰子,信手掷过。按说这双陆之戏胜负多赖骰骨上的点数决定,但在行棋之间却有颇多讲究,仍要有些策略算计方能取胜的。
掷过几把骰子,正是要引了裴寂入境之时,突然闻得屋外有人粗哑的笑语,“二位妹妹是要往哪处去?”
满屋子的人皆专注于各自的赌兴之中,无人有暇抬头张望,便是有人听见,也只当是坊内流妓,专好往赌坊来招揽恩客的,全不当一回事。
杜如晦只觉心间一动,因正坐于对门之处,抬头便瞧见一个熟悉的娇柔身形拉着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匆忙转身向大门外疾步快走。她二人身后一名粗鄙莽夫正腆肚浪笑,意欲跟上前去搭讪。
他心头一震,她怎来了此处。蓦地扔下手心内的骰子,直直从座上立了起来,聚起瞳仁,似乎下一息便要冲出门去。
裴寂抬头唤了他一声,不见有应,又举手推了他一把,“克明,怎的不掷骰?”
他略一分神,点头胡乱应了裴寂一句,再向外瞥去,穆清的身影已不在院内,只剩了那莽汉痴傻傻地站在原地呵呵笑着。
他吁出一口气来,重将意识摆回面前的赌具之上,仍旧站着,拾起骰子,只作心焦慌乱,狠下决心状投掷出去,偏是个大点数。裴寂眉头一皱,心中暗数,不出五骰,便要输哇,这一注直下了千缗。
岂料杜如晦抬手却行了最是不该行的一步,他这才松开紧拢的眉心,飞快的伸手抓过骰骨,连连补救。
一局终了,杜如晦自是输了一千缗,裴寂连忙拱手不肯取那赌资,“原只是顽物,克明何必较真,必不能作数的。”
“若只当消遣顽物,如何要来这地方?既来了,便盈赔自有规矩。裴兄这话却是何意,是怕某支不出这几个钱?”杜如晦佯作不快,定不肯作罢,旋即又恍然,“裴兄可是瞧不上在下的赌技,只觉无趣,再不肯顽的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的。”裴寂大笑起来,挥手示意从旁的侍局者重新摆局,“再下千缗为一注。”
直至日落时分,二人方才罢了赌局,杜如晦整输了一万缗,连那成日里冷眼看人输赢的侍局者,亦不禁咋舌惊叹,细声嘟囔,“一万缗呐,搬出坊门去也得来回好几趟。”
杜如晦呵呵一笑,从随身的囊袋中取出一只锦袋,哗啦啦地又从锦袋内倾倒出一把大大小小的金饼,随手点算过,二十两的大金饼三枚,五两十两的小金饼若干,尽数推到裴寂跟前,“带在身边的就只这些,余下的明日定遣人送至裴兄府上。裴兄可还信得过?”
裴寂面上自是要推让一番,心下得意暗笑,他素来听闻这杜克明出身公侯官宦世家,乃义兴公嫡孙,深受李公倚重,极是深沉通达,今日见来到底脱不了世家子的纨绔气。(未完待续……)
ps:作者说,双陆是什么呢,历史悠久的一种赌局,起源于曹魏,盛行于隋唐,曾经一度雅俗共赏,上至皇室下至混混,都会赌。到了清乾隆年间因赌风太盛被禁。所以《金瓶梅》中还有过双陆的描述,但到了《红楼梦》,那么多的吃喝玩乐游戏的描写,唯独不见双陆。这种赌局现已失传,但根据大量的唐诗及元明小说来推测,其原理类似我们现在的飞行棋。对,没有看错,就是飞行棋。有没有顿时觉得古人也萌萌哒?r1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