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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沉暮色中,一条人影已在高君雅府宅后头的角门外守了一整日,匿形于墙角的阴暗处。王威走后不多时,角门轻轻地被打开,从内里扔出一团纸来,人影闪过,掠起地下的纸团,借着月光展开一览,只写着“后日晋祠”四字。
那人影将纸团揣入怀中,疾步离开,路过虚掩的角门时,低声急促道:“明日自寻个时机离府,躲远些,小心莫教人起疑。”
门内低沉地“哎”了一声,便了无声息。
人影快步向前走了一阵,正有一驾马车候着,闪身便跃上了马车。
马车在初降的夜色中一路急行,于一处小宅院前戛然而停,人影跳下马车,不等叩门,门便自开了,那人身形一晃,闪入门内,马车慢悠悠地往小宅院的后门赶去。一瞬息的功夫,宅子门口又恢复了静谧,似乎从没有人与车来过。
裹在深色阴影中的人,抖开身上的斗篷,随手抛开去,大踏步地往院子那头的正屋走去。穆清站在正屋前的石阶上,注视着他一步步走来,眼睛仍是那双弯弯长长的桃花眼,神色却是肃然严峻。
“贺遂兆回来了。”她扭身返回正屋内,向同样面色沉肃的杜如晦低声道。
杜如晦眉心一抖,忙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贺遂兆已大步跨入屋中,一面走一面从怀中掏出那团揉皱的纸来,置于桌案之上。
“杜兄料算未差丝毫,高君雅与王威二人确是心虚得很,一说李公有意要向他们下手,着实是怕了,可见平日暗地里没少往朝中进言,只怕妄加非议的话亦是呈报了不少。”贺遂兆接过穆清递来的一盏白菊茶,瞬间思绪顿住,面上严峻的线条也细微地松了一松,抬手将茶水饮尽。
杜如晦坐回桌案边,拈起那张皱巴巴的纸,凝视着上头“后日晋祠”的字样出神,也不催促贺遂兆细讲,只静待他饮过茶,重新理顺了思绪。
“‘后日晋祠’,后日正要在晋祠行祈雨礼,我琢磨着那意思,这二人可是要在祈雨之时先发制人?倘果真如此,明日他们便会在晋祠伏设下府兵。”贺遂兆心有余悸问道:“皆道后事难料,杜兄如何在高君雅初至晋阳时便要安置内应在他身边?当真能预算往后之事?”
“杨广虽授予李公重权,但如此多疑之人怎会尽信于他?王、高二人名为虎贲郎将及虎牙郎将,显见是杨广安插在李公身畔的耳目。二人为邀功请赏,定是时常细致及时地禀告,少不得从中添油加醋。杨广既能埋设耳目在晋阳,咱们如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安设一名耳目在耳目身边,且不论有无用处,总不会错的。”
杜如晦沉肃着脸,取过纸笔,写成后撕成窄窄一条,递予一边的阿柳,“交予阿达,让他即刻放飞飞奴,向二郎通传。”
阿柳“哎”过一声,接过纸条,径直往后院去找阿达。
杜如晦平静地接着道:“阿月不负众望,使得李公丢不开手,原想私自昧下,若非有意四处放言,又有谁会在意一座久不接驾的行宫中,多了或少了个把宫人,王、高二人更不会知晓。这二人既知晓了,自是要加料往上禀报了好邀功。尤其是那王威,平日就有取李公而代之的妄念,一听说李公将痛下杀手,心内更是虚慌,先下手为强的主意恐怕便出自他口。拼上一拼,事后向江都禀报过之后,主上多疑,私自诛杀欺君之人,不仅无错,更是奇功一桩,晋阳太守之衔十有八九便要落在他头上。”
他一口气将大半个布局娓娓道来,一环套着一环,丝丝入扣。穆清听得一阵阵地惊愣,冷汗直从后颈拔起,他连月奔忙,原来从南楼坊聚赌,结识贿赂裴宫监,便开始设下这个局。
她忽然无端地忆起儿时的一幕,炎炎夏日,阿爹与好友虞世伯在书房内密谈,虞世伯曾托付阿爹日后如遇杜如晦前来投奔,务必要教授于他,如此杀伐决断之人,莫教他走了歧路。
他谋划的这些,是受教于阿爹的么?是又似不是,她日日与他同堂,阿爹授课虽不能十分明白,却也知阿爹从未教过这般凌厉的狠招。
假若他有心自去横夺这天下,而非辅佐他人,也未必不能成事。 穆清骤然被自己这个念头唬得心头一冷,忙拂去杂念不敢再胡思乱想。抬眸望了望眼前这个一贯温润和煦,此刻却沉峻得如同一块铁石一般的男人,熟悉到入骨入髓,又陌生到千里之外。
杜如晦自座中站立起身,目光冷冽,“他们既自己选定了后日,那便后日。”言罢转向贺遂兆,“只有明日一日,时间紧迫,小心安排下人手,绝乎不能有任何差错。”
贺遂兆匆匆入宅,不多时又匆匆离去。小宅院如同晋阳城中大半的宅院一样安静,吹不到一丝风,谁也不能将这寂静安宁的小宅院同云谲波诡联系到一处。
阿柳提着一只大食盒进到正屋,将食盒的盖子打开,慢慢从里边捧出两碗细汤饼来。“这一整日几乎未尽食,既是有大事在前头,好歹该吃些,攒存了气力才行。”
杜如晦已然换过了神色,冷冽沉峻皆已不在脸上,又是一副柔和平淡的笑意,谢着接过阿柳手中的碗,又替穆清接过她那一碗。
穆清瞧了瞧碗中飘浮的细汤饼,执起筷箸,唉声叹气地拨弄了几下,实是无甚胃口,便拨了一半入他碗中,自小口小口地慢咽着碗中剩下的那些。
两人默无声息地对坐着吃了一会儿,杜如晦已吃尽碗中汤饼,穆清却仍剩了些许,他向她碗内一望,抽了抽眉头,细声慢语地问到。“可是受了惊骇?”
“怎会,早就惯了。”她打起笑颜,作了个勉强算得是挪揄的表情,摇头道:“乏了,随着你的心绪转了一整日,太过耗费神智。”
“乏了便早些去睡。”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饱满的额头。
“你还不睡么?”
他垂下眼帘顿了一息,又抬起笑着的眼,“我陪你。”说着他扬声唤人来收拾了碗筷食盒。
穆清当真是累了,躺到床榻之上,便觉困倦乏力,腰肢手脚皆酸软。她背对着他的胸怀,垫着他的手臂当作枕头,他衣裳上残留着前一阵她熏燃的建宁宫中香的气味,已是极淡,仍是很好闻,不觉慢慢阖上了酸涩的眼睛。
他轻轻替她揉着臂膀腰肢发酸之处,不出半刻,便感觉到她细微沉稳的呼吸声,竟已踏踏实实地睡着了。他小心地从她脑下抽出手臂,拽过一只软枕垫上,移身下榻,撩开帷幔,又往外头去坐着。
长达七载的筹谋铺排,成败皆在后日这一击,实是令他难以入眠。屋外无风,月色甚好,他负手踱步至屋外,独坐于院中的石凳上,怔怔地坐了半晌,只对月出神。
……
隋大业十三年,丁丑年。
时至六月末,太原郡十五县久旱不雨,田中青苗眼见着要焦枯旱死,太原留守唐国公率众官布告郡民,将行祈雨之礼。
这一日于围观祈雨的民众来说,仅是个有热闹可看的日子,或还带着几许希冀,巴望着老天真能为官家祭祀感动,当真落下雨来,只是这念想却远远地排在凑热闹的热忱后头。
于唐国公来说,无非是一个过着场子,显示官家心系民众的日子。
于虎贲、虎牙两位郎将,及杜如晦等人来说,却是个候等多时,惊心动魄的日子。
天尚未透亮,穆清便再不能睡,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端了昏暗的夜灯,照着凝视了一会儿他的睡容,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他睡梦中微微拧着的眉头,手已抬起,却怕惊醒了他,终又放下。
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打开屋门,往后院去替他准备早膳。因隔夜已吩咐下厨娘,小心照看炉火,故此时后厨中已有火光跃动。
穆清推门入内,阿柳已在厨中忙碌,看她深陷的眼眶,想来昨晚也是不得眠的。自那日定下诸事,阿达执意要跟随杜如晦同去,穆清亦有此意,故未多加推辞,只是心内觉着有些对不住阿柳。
阿柳见她进来,忙问,“面团已醒发过,可要亲手制汤饼?”
穆清点点头,往手肘上撸撩起袖管,走向方桌。方桌后头的炉灶上不知炖煮着甚么汤头,肉腥气浓重。她指着那口锅釜问厨娘,“里头炖的是甚么?一股子膻腥味。”
“羊骨。”阿柳接过话,“并无膻腥啊,飞过一遍水,炖得汤头跟清水似的,怎会有气味。”
话音刚落,穆清却已忍耐不住,转身背过方桌,捂着口鼻干呕了一阵。阿柳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倒来一碗清水。
这感觉似曾相识,穆清心下掠过一阵怀疑,前几日的情形一一从脑中快速走过,愈想愈疑,却不敢确认,只怕突如其来的欢喜瞬间成空。
阿柳歪头注视着她的脸色,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睁大眼睛,震惊,关切,惊喜的神情一齐撞在脸上,一面手足无措地放下手中端着的盛着清水的碗,两只手抬起又放下,又再抬起,不知究竟该往哪里放,口中结结楞楞地说:“快,快些,把脉瞧瞧,不是也懂得医理的么,快瞧瞧。”
穆清垂头犹豫不定,语无伦次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快些啊,犹豫甚么。还是我去找个医士来看过?”阿柳又催促了一遍。
穆清一副终于下了决心的模样,回身在方桌边坐下,左手手指扣搭住自己的右手手腕,闭目细密地诊听了一会子,倏地睁开双眼,面上是满满的遮掩不住的欢欣,口中却说不出一句整话来,眼里亮闪闪的喜悦同泪光交织在一处,终是掉落下一滴泪来。
阿柳激动得原地碎步小跑了几步,“快去说予阿郎知道,不定要喜成甚么样呢。”
“阿柳。”穆清忽然伸手拉住她,又向炉灶边笑眯眯的厨娘投去一眼,“谁也不能说开去,免教他分了心。待今日之事大定,我自会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