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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说她有古怪,别教我说出应准的来。”阿柳探头瞟过穆清手中的帖子,怏怏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莫去了。”
穆清低着头,手指点过帖子上的每一个字,沉吟半晌,“去仍是要去,太守府内不是还有长孙氏么,这个节骨眼上,恐她比谁都着紧我的安危。”
阿柳犹想要搬出杜如晦的嘱咐来劝阻,穆清却抢在她前头道:“你与我同去罢,也有好一阵没见着阿月了,也不知她近日过得如何。”
提到阿月,阿柳愣了一愣,已涌到口边的话,又落回肚中。她向来啰嗦,只因穆清爱听她的聒絮,一味纵容着她念叨个不停,却也不是拿她无法,每每穆清不愿她啰嗦时,只一两句,便拿住她的软肋,塞了她的口。
穆清面浮着淡笑,又转头去看院中勤练着的拂耽延。虽说她好奇郑官影究竟意欲何为,也关切阿月近况,可这些都不是她慨然赴约的缘由。她更想知晓现如今唐军行至何处,战况如何,她心心念念悬挂之人可否安稳,还有大兴城内,李娘子骁骑营中的英华到底是何形景。
几日后如期赴约,雨终是停了,淅淅沥沥地洒了近一个月的雨,暑气早就消散无踪,丝丝凉风中已裹带了几缕秋桂的甜香。
现今身边少了阿月,穿戴配伍,皆要她自己操心,这也是件不省心的事儿。她时常为了省事,穿一袭窄身胡袍便出去。许是近日补养得勤快,不知不觉腰腹部挂上了些肉,原那几件胡袍又都是窄身束腰的,难免觉得紧了。
她撇了撇嘴,一面重新去拣选襦裙,一面忧心到了生产之后,可是要成了个胖鼓鼓的白面团了。
穆清梳洗换装倒费不了多少时间,素色淡纹的襦裙,低低的随云髻,簪上那支双叠宝相花的金簪子,大致就不错。
打扮停妥半晌,却不见阿柳出来,也不在边厢她自己的屋内,竟不似她平常那火急的性子。
“阿延。”穆清瞧见拂耽延正在院子内顽耍,招手唤他来问,“姨母问你,你阿母在何处?”
拂耽延笑嘻嘻地指了后院。
穆清携着拂耽延至后院,果见阿柳正在厨下奔忙的身影。方桌上头的食盒内齐齐整整地码了各色糕饼。穆清跨进门,指着食盒笑说:“做了这些年姊妹,如今怎这般客气起来,不过顺势探望,还备下礼了?还是怕太守府亏饿着她了不成?”
阿柳抹着手指上的糕饼碎屑,面带着惆怅,“那高门大户里头,规矩大,行动间又不自在,到底不比从前在家里不受约束,咱们尚且得以时常说说笑笑的,她就不知与谁人能说得几句话,倘或一时受了委屈,也只得自己咽下。这些糕饼也不值甚么,不过宽慰宽慰她的心罢了。”
穆清的笑容黯然隐去,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动手替她一齐收拾了那些糕饼。终究是她先起了私心,将阿月推送出去。遥想当初,杜如晦有意将英华置于二郎身边时,她尚决意不允,到了舍出阿月那会儿,她却竭力怂恿劝导着她应下。
说到底,是她亏欠着阿月多些。当下也不言语,帮着阿柳拾掇了,便催她更衣出门。
离着太守府尚有数十步,便见路边有兵卒堵路,往前去的人皆要停下盘查,再往前行一段,又设一障,层层把守直至府门口。眼下府中无主男,阖府上下女眷仆婢众多,自是要加倍谨慎着。
至大门口,阿柳下车递上几日前府上送来的帖子,戍卫大门的豪仆将帖子仔细看了又看,再将来人都打量了一遍,他认得穆清,见是她来,倒也不难为,挥手放行了她与阿柳,却将赶车的阿达拦挡在了门外。
阿达因杜如晦临行嘱托得重之又重,也知晓自家娘子腹中的骨肉来得极是不易,深怕金城郡的祸难再临,在外万不敢离她寸步。此刻豪仆拦挡,教他如何能从,心生急切,待要争辩,穆清却回头摆了摆手,“太守府一步一哨的,防备得甚是严密,当是最安定不过的,莫挂心。况且,府中女眷众多,外男自是不便入内,你便在外候等片刻也不打紧。”
阿达无奈,只得惴惴地应下,瓮声吩咐阿柳多警醒着些。
长孙氏身边的侍婢探头探脑地出来张望,见着穆清,立时端起笑脸,上前行礼,“顾夫人快随我来,夫人娘子们俱等了许久。”
穆清认得这侍婢是长孙氏跟前亲近的,寻常她们说些紧要话皆不避她,遂跨前两步,低声道:“使阿柳先去探望阿月,可还方便?”
“阿月……”那侍婢乍一听愣了一息,转瞬回返过来,“郭娘子一直在那处住着,一时也寻不到旁人来引路,阿柳姊姊可认得?”
阿柳忙点头,“认得,认得。”
“那便请阿柳姊姊自去罢。”侍婢伸手一指,“往这条小径过去,最是人少,还请阿柳姊姊小心避着人行,免得人多口杂。”
穆清替她应答过,拍了拍阿柳的手背,“去罢,仔细些。替我问她安好。”
阿柳挽着食盒下到小径往那幽深小院走去,穆清则随着长孙氏的侍婢,往后院正屋行。
屋内设了四案,因不是甚么正经肃穆的场面,正中首席无人坐,长孙氏在右手边次席案前坐着,身边一席空着,显见是候等着穆清,她对面的便是大郎那位夫人。
郑官影身边却正襟危坐着一位从未见过的夫人,穆清边往屋内走,便粗略扫量了一眼,只见那位夫人大约年纪与她相仿,规规矩矩地绾着一个圆髻在脑后,服饰头面俱不算华丽,却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妆扮,眉目与她身边的郑官影多有相似,只是更显冷峻。
长孙氏站起身,与穆清对礼之后,偷眼瞟向郑官影身边的那位夫人,再收回目光,朝着穆清略抬了抬眉毛,似有暗示。
郑官影笑吟吟地站起身,亲热地唤一声“七娘”,她的热络总教人略有不适,穆清暗暗一缩脖子,笑脸相迎。哪知她却撇下她,自顾自地回头向那位脸生的夫人笑道:“意娘快瞧瞧,这便是七娘,端的是一副好品貌。”
那被唤作“意娘”的夫人也站起身,含笑上下比量过穆清,频频点头称是。“都说江南女子体貌柔嘉,性子更是同样貌一般和顺纤细,果不虚言。”
性子和顺纤细?长孙氏忍不住端起案上的茶盏,掩口吃了一小口,以掩饰她心底险险压不住的那一声哼笑。出自江南的顾氏姊妹,远嫁金城郡的那位,蛇蝎的心肠,豺狼的手段,整西北的商贾百姓,听着她的名号心神都要抖上一抖。眼前的这位,又作下过多少直教男郎愧色陡升的事来,桩桩件件手笔大挥,浓墨重彩。更有大兴城骁骑营中的那位小娘子,想来便令她恨不能咬碎牙根,沙场上能敌她的,寥寥可数。
江南女子……长孙氏垂下眼帘,心腹中冷笑苦笑反复交替。
“不知这位夫人是……”那边长孙氏兀自思忖,这边穆清却暗生烦躁,连日来腹满欲呕的感觉搅得她吃不下,睡不好,精神萎顿不振。今日强支着来也是为了探听阵前消息,哪有心思同她们打哑谜作趣儿,便直剌剌地打断郑官影卖的关子,径直问道。
郑官影是个好心性的,当下也不气恼,仍旧笑眯眯地说:“这位是我母家的阿姊,闺名官意。说来同七娘亦沾是沾亲的。”
也不待郑官影细说,那郑官意自案边走上前,向穆清略欠了欠了身,“奴家夫君正是杜陵杜家大郎。”言毕唇边飘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仿佛早已料算准了穆清的震惊一般,好整以暇地静待她面上的变化。
这番话确是大出了穆清的意料,可惊诧愕然只在她脸上浅淡划过,不觉令郑官意大失所望。
如何称呼倒使穆清费了一番踌躇,按说她该随了杜如晦称她一声“阿嫂”,然她到底并未嫁作杜家妇,目测郑官意的来意,虽不明,却显见含带着目的,她隐约觉着这声“阿嫂”,只恐不妥。
极快地挣扎了一回,穆清衽敛认真行了个礼,口中称道:“郑夫人。”礼毕便后退了数步,往长孙氏身边的空置案席走去。
她这一礼一唤,倒教郑氏姊妹二人怔了半刻,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话去。郑官意转了转眼,决意按着事前备好的话说下去。
当下四人皆安坐于锦靠内,郑官意犹追着穆清不放,“克明能得七娘这般的人物,当属他的福分。若不是遭了战乱,念当年,谁人不知江南顾氏的门风口碑,若能求得顾氏一女,门楣生辉。只不知七娘出自吴郡顾,还是余杭顾?”
“听闻七娘自幼与杜先生相识,杜先生师出余杭顾老先生的门下,那么,七娘自是余杭顾氏后人。”郑官影对杜如晦与穆清的事,似乎极为熟悉,径自向她阿姊解说道。
穆清面上淡笑,不置可否,心说,李建成倒没少在他夫人跟前说起她那些事儿。
郑官意点头点至一般,忽起了惊讶的神色,疑惑地瞧着穆清,吞吞吐吐道:“闻说,顾老先生膝下仅二位阿郎,并无女……啊,是了,定是顾老先生的孙辈了。”说着,一壁作了个恍然的神情。
“并非孙辈。”穆清脸上除却浅浅的笑意,瞧不出任何神色来,心底却大致猜到了郑官意大约要说些甚么,干脆直言,“七娘本出自吴郡顾氏,蒙阿爹阿母疼爱,收作养女,自小养在余杭。”
这郑氏姊妹,果真来意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