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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正是万家掌灯时分。西北风吹得甚是劲疾,初升的那几颗星子好似被吹得摇摇晃晃。
这一日,守城的兵夫换到了第三拨,十人一队的巡查兵夫亦未发觉有甚异样之处。守将左翊卫将军阴世师与坐镇城中的刑部尚书卫文升,二人裹紧大氅,顶着风,亲往城楼上巡了一圈,城外情形与前几日一般无二。
风冷且急,这阴将军与卫尚书见无异动,便匆忙下了城楼,互拱手道了别,正要各自往各自的住所去。突然有兵夫跑着赶上前禀告,只说城外西北处升起了无数的孔明灯。
阴世师与卫文升狐疑地对望一眼,不得其解,若是在寒衣节的那几日,城外乡野有人放飞孔明灯,再是正常不过,本就有寒衣祈天的乡俗,只是此时早已过了寒衣节,况且这样大的风,纸灯升空原就不合常理,又何来这般多的孔明灯。
当下两人重又登上城楼,极目远眺,果真有数以万计的孔明灯闪闪烁烁地腾空而起,借着风势,飘飘摇摇地朝大兴城这边飞来。不消半刻的功夫,灯光闪耀,飞临大兴城上空,犹如漫天的繁星降世一般,煞是好看。
城中步履匆匆正欲归家的百姓皆不由自主地停驻了脚步,举头凝望暮色中明灭不定的纸灯,满腹疑惑。坊间的民众亦从纷纷自家宅中走出,指着半空的奇景争相观望。
有一两盏灯的火油即将燃尽,一面随风继续飞着一面缓缓地往下降,阴世师眼力好些,天色虽昏暗,仍然能瞧见孔明灯上“尊王黜霸”四个大字,他刹那间自惊异犹豫中被击醒,心内瞬间灌满了比这城墙上的风还冷上数倍的寒意,抖着手指向那些灯,“快!快!尽数射落!”
城墙上为防着兵临城下的唐军,日夜布排有弓箭手,此刻听见阴世师的号令,弓箭手迅速列成两队,分站于城墙的两面,一面向着城外,一面向着城内。
随着军头的一声令下,流箭飞射,纸灯内充满了热气,突然教冰冷的铁箭头射穿,瞬时在半空中爆裂,无数的碎纸片自孔明灯的腹内散开,纷纷扬扬,宛若鹅毛大雪,被大风吹着散向大兴城的各个角落。大道上,市坊间,屋顶上,甚至各家的院内,无不飘落了数片。
随着被射穿的孔明灯越来越多,散出的纸片也愈发多起来,寒冬腊月所降的大雪也不及这些纸片散布得快。卫文升从脚下拾起一片纸片,借着半空闪动的灯火,低头阅看,只见不及巴掌大的纸片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及盗抵罪。”
卫文升的目光循着那些已飘飞入城中的纸灯而去,弓箭手一排排的箭雨射出,纸灯一只只地在城中爆裂开来,雪花片似的纸片四散纷扬,他忽然猛拍一把大腿,心内大呼一声“不好”,伸手拽住阴世师,“莫再射了!快换上火箭,将那些灯落地前便烧尽了。”
片刻过后,暗沉的天幕中,燃起了一团团的火焰,众多的纸灯笼化为一堆堆的黑灰,扑梭梭地往下掉。也不知换了多少轮弓箭手,耗费了多少烟硝火油及羽箭,终于将满天的孔明灯尽数射落,箭镞的耗费,竟不亚于一场正面的攻城激战,又因后来射出的均为火箭,便是捡回那些铁箭头,重新造箭杆,至少也得大半月才能得。
想要截住那些纸片,却已然来不及了。城中的百姓在市道坊间,乃至自家院内捡拾起飘落而至的纸片,但凡是识字的,都将那上头的字仔细念上了几遍,不识字的,也请了那些个能断文识字的,解了一解。
这一夜,甚至过了闭坊时分,百姓民众仍处于激越亢奋之中。向来官家说要征兵役便征了,说要征粮增税也就这么征收了,于民众而言,严苛的徭役赋税,无异于杀人伤人抢盗,且不得有异议,不得有抗争,便是遇着了今岁这样的饥荒,该征收的军粮,仍是一颗都不能少,何尝有官家思虑过民众何以聊生,更遑论这般放下身姿与民相约,无怪乎群情激昂。
大兴城的百姓在暗沉中争持着度日已太久,此时分明暗夜降临,却教人隐约望见了数个时辰之后天光放亮的形景。坊内宅中各家各人的议论声,赞许声,抚掌声,悄然而起,迅速渗透了整座城,埋藏在黑暗中的细细碎碎的零星声响,似乎越聚越多,直要刺穿这沉沉黑夜。
城外西北方的高土坡上,四人面城而立。
“这般便能收服了城内的人心?”英华临着风,痴痴远眺,只觉红光点点,闪耀不绝,异常好看,个中门道却并不十分明白。
身后有个沙哑的女声,低笑几声,“久闻杜先生运筹帷幄,决断如流,今日得见先生手段,真真是不辜负这盛名。”
“李娘子谬赞了。”杜如晦淡泊谦逊地推让道。
李世民静默地立于英华身侧,不发一言,点点火光在他眼中跃动,整座城在他脚下喧腾,从容悍然的气势浮动在他周身,仿佛他一伸手便能拢住整个天下一般。英华抬头偷眼瞟向他,坚如磐石的侧影,骤然撞入她的心坎,她立时低垂了眼眸,不敢再去瞧第二眼,深怕自己多看一眼此生便再挪不开眼去。
此时长乐宫据点外的高土坡上,亦有两人凝神俯瞰着大兴城那边的情形,相顾困惑不解。
“你,往大兴城外去探。你,往二郎营内去问。”李建成唤过两名斥候,打发了他们去一探究竟。“这究竟是要作甚么。”他向身边的裴寂喃喃道,又回头眺望,却并非去望大兴城,目光投向的是西北方向,无尽的黑暗中那成片的营地。
两刻后,往李世民营地去的斥候无功而返,竟打探不出丝毫来,惹得李建成一通怒斥,若非裴寂拦着,只怕少不了要捱上几鞭。
往大兴城去的那名斥候,运道却好太多,赶到大兴城外时,正遇上纸片纷扬,他抬手抓了几片,揣入怀中便匆匆赶回。
李建成与裴寂各执了一片展开阅看过。“这,能攻下城来?”李建成看罢扬了扬手中的纸片,嗤笑一声,“与那些庶民约法三章?守城的又不是民众,约了有何裨益?徒劳之举。莫不是那杜克明见大兴城防严备,黔驴技穷了,想出了这小儿戏耍似的法子。”
裴寂跟着呵呵低笑,口中不言,心下却道,杜克明果真好手段,竟想要动摇民心军心,兵不血刃地进驻大兴,这么看来他深知大兴易攻,必要留存兵力对抗那些难啃的骨头,比如李密,比如西北的薛家之流,说到底,大郎较之二郎始终还是输了一筹。
孔明灯夜传约书予民后几日,大兴城中明的暗的,多少都浮躁了起来。家中有人在军中效力的,家人皆规劝着莫真刀真剑地去争功了,拿命争来的荣耀估摸着也维系不了几日。也有教沉重课税压得喘不上气儿来的殷实大户,早已狠狠地想要乱棍将逼要钱款的官吏打出去。
众多商户因封城做不得买卖,日日凑在一处,指望着好捏出一两个法子来。其中有一虬髯曲卷的胡商,为人最是豪侠仗义,倘或有一时生计难维的,皆由他接济着,好歹渡个几日。此时金饼钱串子显然无多大用处,故他所能给予的便只有一些填腹的米面罢了。
时至眼前,他却也再拿不出甚么可嚼的来了,无奈只得唉声叹气地向众人说明缘由,“围城至今,我康三却也是再无法子拿出甚么好的来了,实是对不住各位。”
“康三郎莫要说这话。”另一名商户拍着他的肩膀向在座的所有商户道:“若不是三郎时时接济,咱们在座的半数以上怕是早已成了饿殍,填土坑去了,这恩德胜造浮屠哇。”
“谁说不是呐。”
“谢犹不及,何来的对不住,要说对不住,仍是咱们对不住三郎的多些。”
众人一齐拱手相谢,那康三郎倒也不扭捏推拒,笑着抱拳回敬过,又满面忧愁地搬弄起自己的手指头,“也不知这城要受到何时。说句大不敬的话,某倒宁愿唐国公的人马早日破了城入内,也好解了咱们这一处的苦。”
这话若是搁在几日前说,怕是无人敢接口,引来杀身之祸也未可说。目下人皆看过那飞临大兴城的纸灯所投下的纸片,口中虽不说,心中大多是极赞成的,故一听康三郎这话,都不觉点了头,不免又将那纸片上的话拿来议上一议。
说到慷慨激愤处,那康三郎禁不住又学摆起了一副说书似的架势,站起了身,挥手道:“说到唐国公,某虽不知如何,他那位二公子,原在东都便有过几回交往,当真是个能成大事者……”
诸位商家坐听了一回,也不知是谁囔了一嗓子,“既如此,咱们便该迎了明主入城,谁人愿意同他们守着破城。唐军入城之日,必要往城门楼子去迎一迎,虽无箪食壶浆,好歹也教咱们见一见那义旗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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