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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崇古最近比较烦,身为松江知府他压力很大,失眠厌食焦躁,就连夫人也给他泡了三鞭酒,可见连某
事受了影响。
他的烦恼之源,无外乎也是粮食问题。被苏走府所带动,松江的粮价一路飘红,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
步,他手下又没有海瑞那种能镇住场子的牛人,府城力自然是混乱不堪,囤积居奇者大有人在,哄抢偷盗者
不计其数,监狱里已经人满为患,但治安还不见好转。
更严峻的是,松江还是抵御倭寇的前线,粮食的短缺,让军心都开始不稳,作奸犯科屡禁不止,战斗力
下滑的很厉害,如果这时候倭寇打过来,他苦心经营的上海防线,恐怕根本不是对手。
见丈夫愁肠百结,一筹莫展,素来不信神佛的王夫人,也在府中设上香案,每日给佛祖上供跪拜,虔诚
祈祷倭寇勿来。
这天晚饭后,又见王夫人在上香,王崇古苦中作乐,笑她说:“夫人的心意我领了,可现在咱们大明道
教的天下,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还是拜三清吧。”
她夫人却不同意道:“人家说道家修的就是太上忘情,这话一点都不假。不信你看看咱们当今圣上。修
道修得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见。以此推之,三清恐怕更加没有人味,指望不得的。”说着朝如来佛合十道:“还
是西方好,有人味儿。”
“和尚才是六根清净,不管尘事呢,”王崇古失声笑道:“不留发、不娶妻、不生子,断绝纲常。跳出五
行,有何人味可言?”
“话可不能这么说,”王夫人道:“倒要听听佛门圣地,能跟我这腌臜衙门一样?”饭后闲谈,正是个好放
松。
“你还别不信。”王夫人振振有词道:“有一折角“乌鸡国”,是说乌鸡国王曾经好善斋僧,佛祖便差文殊
菩萨来度他去极乐享福。文殊这人很嫉妒,不想看着别人好。久故意变做凡僧,向国王化缘。“
“你这妇人瞎编排,”王崇古呵呵笑道:“人家菩萨真身法相岂能轻易示人,怎么就扯到嫉妒上了?”他不
哎看戏,也就不知道这些桥段。
“怎么不是嫉妒?”王夫人道:”就算不能相见,好言好语的告诉国王就是了,他偏要恶语相向,无端刁
难那乌鸡国王。那国王又不知道他是菩萨,一气之下就把他捆了,送在河中,浸了三日三夜。“
听她这样说,王崇古点头道:“这国王还是太仁了,如果在咱们大明。早就廷杖一百,发配三千里了。”
说着呵呵一笑道:“这戏文有硬伤啊,那文殊菩萨多大的法力,怎么能被凡人擒下,浸到水里呢?”
“这正是他的阴险所在。三天后,国王放了他,他便回去跟如来哭诉,污蔑国王队佛祖多有亵渎。连他
这个接引是这都敢欺负。如来就把国王推下井,浸了三年,以报文殊三日水灾之恨。”王夫人气愤不已道:“
那文殊尤嫌不过瘾,又把自己的坐骑变为假国王,每日与王后娘娘同眠同起,虽然后来说那畜生是(马扇)
了,无福消受。但此举一样坏了纲常伦理,极为可恶!”
说完王夫人便总结道:“这不正像衙门里的污吏,打着老爷的幌子做尽坏事,吃拿卡要、欺男霸女,甚
至还动辄害人性命,却让人把账都算到老爷头上?”
“好吧,你说的有理。”王崇古不禁哑然失笑道:“但也不能以此说明佛祖也是个俗人,毕竟是下面人蒙
蔽了他,瞒着他干的。”
“那好我就举个佛祖的例子。”王夫人看来要让丈夫彻底服气,道:“前几天听完最后一回,唐僧师徒历
经劫难,终于到了西天,见到了如来,因为不懂“规矩”,没给两个管经书的“书办”一点“人事”,就被人家给
了空白经书。若不是有仁厚长者还看不过去,暗中点破。这师徒四人辛苦一场,岂不是付诸东流了。”
“找佛祖告状,处罚两个书办啊!”王崇古也气道。
“找事找了,可佛祖并没有惩罚那两个书办。”王夫人一脸难以置信道。
“为什么呢?”这跟王崇古心中的佛祖,差距太大了。
“佛祖这样解释:“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
死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来儿孙没钱使用。””王夫人看一眼
王崇古道:“最后师徒几个还是拿出了吃饭的紫金钵孟,才换到了有字的经书。”
王崇古又一次哑然失笑道:“眼来佛祖也好这一口啊,看来夫人是对的,西天灵山跟我们的衙门,果然
是有想象之处啊。”
“所以啊,就像你那人家的手短。不好不给人办事一样。”王夫人笑道:“只要我多上供,多磕头。佛祖
收到之后,肯定不会不显灵的。”
“哈哈,但愿如此吧!”王崇古放声笑道,似乎连日来的阴霾也消散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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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两正在说笑,便听得敲门声想起,两人赶紧止住笑闹,正襟危坐。王崇古这才沉声问道:“什么事
?”
“大人,门外有一位书生,投贴说要见您。”声音是府中的管事。
“你也不懂规矩吗?府门都落锁了。还见什么见?”王崇古不悦道:“让他明天再来吧!”
“他说您看了拜贴,一定会马上见他的。”外面的管事郁闷道:“听他口气那么大,小人不敢擅自回绝。”
“叫什么名字?”王崇古问道。
”张风磐。“管事答道。
“什么?子维?”他的外甥张四维号风磐,不过在北京当官呢。王崇古惊得立刻打开门,拿过拜贴一看,
果然见上面写着“张风磐”三个大字,不过看字体,可不想是张四维所写。
再以端详,王崇古发现三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米粒大的小子,凑到灯下细细端详,才看清楚是“的同事
好友”五个字,他轻声完整念道:”张风磐的同事好友?“
”原来是个骗子!“管事的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愚弄,气急败坏道:“敢骗到外面知府衙门头上,简直是活
腻歪了,我这就去吧他抓起来!”
“慢!”王崇古却摇头道:“清他进来。”
“啊?”管事的只好闷闷道:“是。”
“客气一些。”王崇古沉声道:“低调一点。”
看到大人一脸的郑重其事,管事的哪里还敢怠慢,赶紧屁颠屁颠出去清人了。
“夫人,请帮我穿衣。”王崇古道,他现在穿着居家的袍子,虽然宽松舒适,但若是见人的话,就太失礼
了。
王夫人一边将他的栗色云纹辈子拿过来,服侍他穿上,一边问道:“老爷,那到底是什么人?”
“八成是沈拙言。”王崇古轻声道:“子维在内阁当差,他的同事可不多,在江南的也只有那位“沈苏州”
一个了。”
“沈大人用得着这样拐弯抹角吗?”王夫人惊奇道:“只要把名一报。咱们还不得大开中门迎接?”
“当然是有他的原因了。”王崇古低声道:“不说别的,单独“擅离职守”一条罪,就麻烦的很。”这时候衣
服穿好,他对夫人道:“可能会很晚,你先睡吧,别等我了。”
“是。”道了正事儿上,王夫人是不会拖后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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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王崇古迈步进入书房时,便见沈默一身蓝色夹纱直辍,正坐在客座上神态悠闲的喝茶。
反手关上门,王崇古压低声音笑道:“哎呦我的沈爱人,您这就唱的哪一出?从苏州跑到外面松江来了
?”
“唱的你们的山西梆子“小借年”,”沈默呵呵一笑道:“鉴川公,你可要拉兄弟一把呀。”
王崇古笑着请他坐下道:“倒是想帮帮你,可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除了为你摇旗呐喊之外
,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他自然知道沈默是来干什么的,是以抢先把口子堵住。
“鉴川公是明白人,应该知道这场事故起源于苏州,苏州定则松江定,苏州不定松江亦不定,”沈默苦下
脸道:“帮人就是帮这就,看在我巴巴的上百里路跑过来,王大人还请施以援手。”
“拙言老弟,我承认你说的对。”王崇古苦笑道:“可我松江虽然出粮,但也出大地主,能收上来的粮食
本就不多,还得筹备漕粮,以及前线的军粮。”说着两手一摊道:“我就算浑身是铁打的多少钉儿?是实在是
有心无力,请大人见谅啊。”
“哎,难道真的不能帮忙吗?”沈默一脸苦涩道。
几句漂亮话,王崇古还是要说的:“拙言此言谬矣!你我乃是临府。当然要相互扶持了……”说着一拍胸
脯道:“这样吧!你先在我这住下,我明天就去帮你借借看!”
沈默正色道:“多谢老哥的美意”说着摇头道:“不过借粮食这事儿。还是我自己来吧,你是本地父母官
,欠下子民的人情,将来不好卸下。”
见他如此替人着想,王崇古反而不好意思了,讪讪道:“没关系,没关系。”但沈默主意很正,执意不让
他求人,王崇古也就顺水推舟道:“那好,松江府境内随便你借,借道多少你都全拿走!我一粒粮食也不留
!”
这才是沈默这番做作的用意所在……他跑到人家王崇古的地盘上。一下拉走十几、几十万粮食。若是不
提前打声招呼,取得他的同意。王大人肯定是要不快的,这样就太好了——因为一个王崇古虽然不算什么,
但他若隐若现的那个背后庞大集团,却是沈默必须正视和重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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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老哥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沈默笑道:“放心吧,只要苏州的麻烦解决了,松江的困境也就
不攻自破了。”
“但愿如此吧!”王崇古沉默片刻。才幽幽道:“拙言,你想过没有。事情为什么会到这步田地?”
“因为我要开、、,”沈默冷笑道:“市(舟白)司碍了这些人的眼呗。”
“有人说,为官应当三思,”王崇古道:“你听说过这句话没有?”
“思危,思变,思退。”沈默点点头道。
“对,”王崇古颔首道:“那你想过这句的退路吗?”
“我没有退路。”沈默呵呵一笑道:“只有一条路,就是一直走下去。”
“年轻气盛!”王崇古叹口气道:“那帮人不是你一个人能应付过来的,你要是继续单枪匹马的搞下去,
纵使这次侥幸过关,也总有折戟沉沙的一天。”
“担任这句话沈默意思?”沈默正色道:“要我现在就放弃,乞骸骨、告老还乡吗?”
“呵呵……”王崇古扑哧一笑道:“你才多大,就告老还乡。”然后分解到:“我是说,你应该联合一些强
援,并肩作战,这样胜算才会大些。”
“鉴川公这话是至理。”沈默心头一动道:“至是不知,从哪里来求得强援呢?”
“这个么……”王崇古缓缓道:“我倒是认识几个,可以给你引见一下。”说着又笑道:“不过现在说什么
都太早,还是等你过了这一关,再找个机会慢慢说吧。”
沈默面色平静的点点头,虽然王崇古没有明说,但他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人!
所谓晋商,就是山西商帮,他们是农耕思想占绝对主导地位的北方中国异类,其重商文化之浓重,甚
至要超过罪不安分的闽广一带。
能让他们放弃千年以来对土地的眷恋的,还是土地——近两百年来。山西的植被严重退化,土地愈发贫
瘠,再加之常年干旱少雨,土地已经无法哺育三晋大地的子民了。
因为山西人知道,如果脱离土地。就只有经商,而最好的商机,就如注定一般,出现在他们身边!
当时为了防御蒙古,朝廷立九边。驻大军宣大一线,大军耗费粮米巨大,运输费用巨大,朝廷负担不起
。便潮涌“开中之法”,允许商人们向变镇军队提供粮米、布匹,已经各种所需,作为对价,可以换取盐引,
道指定盐场支盐和贩运盐斤。至少在一定时期内,朝廷通过这一办法的实施,既解决了北方边镇军饷,又收
到了盐税,而山西商人也因此而兴起。
在走西口的过程中,山西也形成了一批富晋大户,他们培养子弟读书。官商结合,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
位,以至于近年的扬州盐商,原籍几乎全是山西——将其余竞争对手挤出扬州,可不是仅靠商业手段能做到
的,而晋商们所依靠的,本***轉載好壹貳三中文網正是他们自己培养出来的读书人。
多少年这为王崇古、年轻的还有张四维,老中青三代结合。其战斗力不容小视。
更让沈默感兴趣的是,这帮人十分的低调,不显山不露水,几乎在所有的争端中保持中立,仿佛他们存
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护那日益庞大的晋商集团的利益……究竟什么样的利益,能让这些“高贵”的官员心甘情愿为带着铜臭味的商人服务呢?
深谐此道的若菡给沈默算过一笔账……西边那块地她不摸底,仅就眼前的扬州说,山西盐商的资本在三
千万两,每年可获利九百九两,这些利润在输、、税银上一百万两;施舍给僧道丐贫、建造楼宇、捐资助学
、以及疏通打点等方面大概是三百万两……这当然不是脑子进水。而是精明的山西商人,明白树大招风,钱
多惹人眼红的道理,他们固定花出这笔巨款,一方面培养倾向自己的读书人,另一方面也是在给自己积攒人
品,博取老百姓的好感,再通过贿赂结交上下官员,三管齐下,地位无比稳固,无人可以撼动。
而且就算一年花三百万两,还剩五百万两的纯利润——仅仅一个扬州。一群山西盐商的纯收入,便跟大
明朝的岁入相当!若再加上宣大、张家口的那些驻边晋商,他们每年的总利润是多少?
若菡说,应该不下于七百万两。
清主意,是每年。
也就不难理解,王崇古们的意趣为何迥异于同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