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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前是大片的广场,代表着帝国的威严雄阔,紧挨着广场的一条巷子,名叫江米巷,也是北京城最长的一条巷……所谓江米者,南人称之为糯米也,事实上,在元大都时期,这里确实是粮食买卖的一条街。
成祖爷扩建北京城,这条江米巷也被成倍拓宽,成了城里的一条长街,后来兴建棋盘天街,又将其从中间截断,西边部分叫西江米巷;东边部分自然改称东江米巷了……
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因为这里离皇帝家最近,就连皇帝老儿打个喷嚏也能立马听见,于是乎各衙门口就一股脑的奔这里迁,唯恐比别人离得远了。
西江米巷里,坐落着吏部、户部、兵部、工部、钦天监和太医院,东江米巷中,则是宗人府、礼部、鸿胪寺、庶常馆、四夷馆、翰林院、达子馆和会同馆。但因为宗人府、翰林院、庶常馆都归礼部管,四夷馆、会同馆、达子馆都归鸿胪寺管,所以也可说,长长一条东江米巷中,只有两个衙门,礼部与鸿胪寺。
清一水儿的衙门重地,气氛自然与熙熙攘攘的棋盘天街不同,平时整洁百肃穆,还稍显冷清。但今天的东东米巷,却与往常不一样的热闹,满眼都是人啊,有许多读书人打扮的,也有更多是书童、跟班模样的,这些人聚集在礼部衙门的照壁外,焦灼的等待着什么。
无他,今乃会试张榜日尔。
这也便宜了临近街上的茶馆酒家,稍有些钱财的考生,必不肯在一干同年面前失了面子,都在馆子里就坐,或是要一壶香茗、几样点心,细细的等,或是要一座丰盛的宴席,放开了吃喝,粗粗的等。南北荟萃,果然是各具特色。
在街南边最大的一家酒楼内,大厅里已被各地的举子坐满,其中不乏那天在琼林楼上就坐的举子,尤其是那几个大大露脸的才子,几乎悉数到场。
那天出尽风头的福建举子郑堂,此刻更是享受到了众星捧月般的待遇,尤其是他那帮福建同乡,更是落力的吹捧,若不是那天被徐文长压了一头,恐怕要把他吹成大明当世第一才子了。
但因为徐渭那家伙不给面子,现在也只能说成是大明第二才子……
不过这并不影响郑堂的好心情,毕竟被久负盛名的青藤先生压倒,实在算不得丢人的事儿。而且,今次科举,他的发挥如有神助,写出了前所未有的绝妙好文,何况还有双重保险,此次必能高居榜首!
在众人的一致要求下,他将自己会试的头篇文章默写出来,让大厅里的举子们传阅,果然惹得举子们赞叹不已,都道今科会元非他莫属。
郑堂自是满口谦逊,但还是掩不住一脸的得意,轻摇着一柄诸葛羽扇道:“此次春闱高手如云,要说谁一定夺魁,那都是不可能的,但在下这篇拙作,跻身五魁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一众福建举子都道他太过谦虚,说没见过比他更好的文章。
福建举子在那里旁若无人的自吹自擂,自然惹得那些科举大省的士子老不开心,不过有了上次的教训,他们也不好意思大声反驳,只是一面投去不满的目光,一面小声的议论着。
“丙仲兄,你的文章是极好的。”浙江举子的那桌上,众人望向个面色沉稳的青年道:“也写出来镇一镇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福建佬。”
‘丙仲兄’摇摇头道:“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们说我的比他好,他们却可以认定,他的就是比我的好,是争不出个结果来的。”
“唉,”众人见他不愿出头,纷纷叹气道:“想上上届丙辰科时,全天下的风光都被咱浙江的琼林七子拔尽了,怎么才两届过去,就让人家抢了风头?”
那丙仲兄余有丁却摇摇头,轻声对众人道:“笑到最后的才是英雄,黄榜没挂出来,说什么都是白搭。”众人只道他是煮熟的鸭子嘴硬,笑笑也就过去了。
却不知余有丁还真不是信口雌黄,而是确有些领悟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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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当日在琼林楼上,沈默许下了会试后设宴,款待一众士子的诺言。果然在会试三天之后,他的卫士们便持请柬,分赴各大会馆,邀请诸位在琼林楼上斗智的才子,和沈大人在苏州时的学生莅临。
余有丁身为沈大人的同乡,自不消说,其余举子也大多欣然赴宴,沈默的学生更是一个不落,就连江西的杨时乔也到了,唯独不见那福建的郑堂……不过那天的酒宴星光熠熠,也没人在意他没来。
神话般的琼林七子中,除了外放做官的两位,在京的五位都到了,与举子们把酒言欢,嘘寒问暖,让向来视其为绝对偶像的后学们受宠若惊,心潮澎湃,一个劲儿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席间,对前途忐忑不安的举子们,纷纷拿出自己默写的答卷,请五位前辈点评,他们知道写八股文的高手,往往也是评阅高手,希望能帮自己预测一下成绩,好稍稍安心。
沈默五个正要扬名立万,从才子向权威转型,自然来者不拒,为这些优秀的考生一一点评,共找出二十几份卷道:“这些问题不大,应该榜上有名。”又从中选出五份道:“应该能跻身前十。”
其中徐渭对余有丁的文章赞不绝口,还打赌说如果他进不了前三,自己将不再点评试卷,末了还问沈默道:“你觉着呢?”
沈默当然不会如徐渭般不羁,但也是微笑道:“差不多吧。”徐才子和沈六首的共同嘉许,给了余有丁强大的信心,所以他才敢那样说。
那天在座的还有两人,就是在胡同里嘀嘀咕咕的汝默和元驭兄,这两人是惟二没有拿出文章请求点评的;外人只道他俩水平太差,不敢献丑,也没放到心里去。
只有苏州的举子明白,作为沈大人的得意门生,人家两个的文章,定然早就被点评过了,哪还用等到现在?
确实如此,会试后的第二天,元驭便和汝默备了簿礼,到老师门上请罪。
沈默没有丝毫怪他们的意思,道:“你们来看我,为师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生气?”
两人这才放下悬着的心。沈默让厨房备饭,要跟两个弟子喝两盅,二人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下面备席的空当,沈默让二人将会试的头篇文章默写出来。因为阅卷时间有限,考官只能将精力集中在头篇文章上,所以只要后面的水平波动不大,仅看头篇就能估摸出最终的成绩来。
两人很快默写出来,恭敬的递给老师。沈默先看了元驭的,点点头便搁在一边;又看汝默的,看完后问他道:“原文也是这样吗?”
汝默眼含泪花道:“嗯……一字不差。”
沈默不置可否的笑笑,也把他的文章搁到一边;两人心里奇痒无比,想得到老师的点评,但沈默偏生顾左右而言他,问了他们来京后的情形,得知两人住在驿馆,便热情道:“我这里地方大,你们师娘师弟又回了绍兴,老多房间空着哩,若不嫌弃就搬过来住吧。”
两人虽然在年龄上,比沈默还大个一两岁,但在阅历上还很不成熟,并不知道老师的要求意味着什么,都满口答应下来,准备回去就搬过来。
然后沈默仍然没点评。直到吃完饭,两人准备告辞时,元驭终于憋不住道:“老师,我那卷子到底能被取中吗?”
沈默看他一眼,打趣笑道:“要是你也担心,那这次的考生岂不都得吓死?”
“呵呵,”元驭闻言如释重负道:“那我不问了。”说着看看边上耷拉着脑袋的汝默道:“那他呢?”
“汝默啊,也不错,”沈默微笑道:“不过比你差点。”
“学生,学生……”汝默喃喃道:“听说有通关节一说。”
“管那么多干什么?”沈默大气的一挥手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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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了老师肯定的评价,元驭和汝默心情愉快的回到驿馆,跟同窗们说明情况,便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收拾行囊,准备去老师家居住。
不想却惹恼了那唐松,他一把扯住汝默道:“你不能去!”
“师命难违,”汝默有些不好意思道:“唐兄请放手。”
“呦,看不出你还这么尊师重道啊?”唐松瞪着他道:“怎么当初我把你老师骂得狗血喷头时,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敢放?!”汝默的脸霎时一片紫黑,整个人都沉到深渊里。
围观的众人嗡得一声,望向他的目光霎时全变了……若是真如唐松所言,那汝默就太龌龊了、太卑鄙了。这年代欺师等于灭祖,如果跟诅咒自己老师的人称兄道弟,那绝对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虽然那唐松风评不佳,但大伙都看到过他两人出双入对、称兄道弟,由不得他们不信——而且,在他们眼中,这汝默本就是个有问题的家伙,干出这种事情,也不足为奇。
汝默便听周围人议论纷纷道:“果然啊,数典忘祖之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知道什么是伦常的。”“是啊,想他爷爷都能不要自己的祖宗了,他现在不过背叛老师,实在太正常了。”“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这种人怎么能厚着脸皮活在世上呢?要换成我,早死一百遍了。”一个个义愤填膺,仿佛自家祖宗被他强暴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刹那之间,汝默的世界崩溃了,那些原本相善的同乡,此刻不吝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他,污言秽语瓢泼到他头上,让他无处躲藏,皮开肉绽,最终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一下子昏死过去。
元驭一把抱住他,怒目而视着口口声讨的众人道:“你们怎么能凭姓唐的一面之词,就把人往绝路上逼呢?他两个根本冰炭不同器,怎么能扯到一块呢!”
众人不说话,都望向唐松,心说是啊,虽然姓徐的先天品德差劲,但他给大家的印象,总是个闷头用功的书呆子,怎么跟唐松这种纨绔搅在一起了呢?
唐松却是个不管不顾的混不吝,见众人都不信他,气得大声道:“你们不信?因为他知道我能通关节,想通过巴结我,来获得字眼!”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心说你还真敢说啊,虽然这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但怎能为外人道哉?可这位唐公子不仅道了,而且道得得意洋洋,理直气壮,不知无耻到何种程度?
汝默晕着,元驭兄便替他说话,逼问唐松道:“听唐公子这话,你是能通关节了?”
“哼,”唐松道:“这不用你管。”他也不是彻底的傻,还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
元驭兄却不依不饶道:“这事儿我必须管,因为按照唐公子的说法,汝默老弟巴结你是为了通关节,这就牵扯到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如果没有的话,他的嫌疑就不成立,就是你对他的污蔑!”
“胡说八道!”唐松被激怒了,道:“我怎么没有这本事!告诉你,我上头有人,大的你没法想像。”
元驭兄心中冷笑道:‘不就是严党吗?’但表面上还是很顽固道:“空口无凭。”
“我能中进士!”唐松被他挤兑的嗷嗷直叫,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们也知道本少爷不爱作文,可本少爷这次定能取中,这难道不能证明明,我上头有人吗?!”
见自己若是再堵他,唐松就要咬人了,元驭这才点道:“那你怎么证明,汝默也通了关节呢?”
“哼!”唐松心说:‘不亮绝招镇不住这帮小婢养的了!’便冷笑道:“他第一篇文章的结尾,会用也夫;第二篇结尾会用而已矣,第三篇,则会用岂不惜哉结尾,如果真是如此,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还真没了。”元驭道:“如果他的文章,果真如你所说,在结尾用了这九个字,那他必然是通了关节的,我也无语可说。”
“本来就是的!”唐松得意道。
“听我把话说完。”元驭一摆手道:“如果将来卷子出来,他的卷上并无那九个字,怎么办?”
“那我把今天说的话都吃回去。”唐松道:“从此再不找他麻烦。”
“好,一言为定!”元驭点点头,不再理他,便扶着昏过去的汝默,回了原来的房间……虽然老师让去他家住,但现在汝默做下的丑事曝光,他有何颜面再去老师家住?而‘元驭兄’虽然贞洁不染,却不忍看到汝默一个人留在这儿,独自承受所有的非难和冷眼。
‘元驭兄’很庆幸,他知道事已至此,不能再掩盖了。必须让老师知道,请他定夺才行,才是在安顿好汝默后,便立刻写封信,命人速速送去棋盘胡同。
沈默很快回信,让他俩少安毋躁,不必担心太多,一切有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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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汝默便醒了,却不吃不喝,直勾勾盯着桌上的那篮子生石灰,满脑子都是于少保的《石灰吟》: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老师的意思——对一个想要堂堂正正的人来说,清白,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接下来几天,汝默整个人消瘦的不行,眼中都没了神采,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今日的恶果全是他昨日种下,现在只能忍受那无边的痛苦。
转眼到了张榜的日子,元驭一早便去汝默的房间,只见他面朝墙躺着,一动也不动,叫他也不吭声。
元驭推他两把,他才转过头来,神情憔悴道:“干嘛?”
“今天发榜了,一起看榜去。”元驭兄拉他起来道。
“不去,我去还有什么意义?”汝默无精打彩道:“反正我注定是个被人唾弃的家伙了……”
话音未落,便听‘啪’地一声,他竟挨了元驭兄一记响亮的耳光。
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汝默不怒反笑道:“打得好,打得好,你再打啊!”
元驭兄揪住他的领子,攥起拳头,举了举又放下,道:“你辜负了老师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