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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景从城门口的哨岗下来,便急匆匆入了晋王府。
踏着夜雨的淅沥声,他径直往赵樽与夏初七居住的后殿而去。
此时,外面雨点小了一些,但他身上还是染了些湿气,脚迈上殿门的台阶,他拍了拍衣裳上的水气,猛一抬头,便看见晴岚拎着一个食盒,神色怪异地在后殿的大门口徘徊。
陈景一怔,不解地皱了皱眉,走了过去。
“晴岚姑娘,你为何不进去?”
晴岚听见他的声音,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僵着脖子回头,那一张粉扑扑的脸儿迅速红润了几分,在檐下牛角灯笼的朦胧光线中,添上了几分娇俏的色泽。
“陈大哥,你莫要进去。”
不待陈景反应,她便冲了过去,像是要阻止他,又像是不想他看见什么,奇奇怪怪地回头看了一眼房门,小声嗫嚅。
“有事外面说罢。”
不知她何意,陈景脸上闪过一抹惊讶之色。
他来是找殿下的,要说的是正事儿,与她外面说什么?
难道是她有话要与他说?
这般寻思着,陈景扫了晴岚一眼,拱手道:“晴岚姑娘,陈某听守卫兵士说殿下突然从密云赶回府中,怕是有什么紧要的事,特地赶过来见他……我,我回头再找你。”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陈景的脸也有些烧烫。可是当他不好意思地越过晴岚的身子,三两步迈过后殿的门槛,进入内殿的范围之后,入耳那一种压抑的、低沉的、似呻似吟似痛苦又似快活的声音,登时惊呆了他。
殿下与王妃在里面?
想到此,他的脸迅速发烫,烧得够呛。
“咳!”
握拳到嘴边,他吸了一口气,赶紧退了出来。
可一转身,就看见仍然拎着食盒站在那里看他的晴岚。
这些日子,陈景奉了赵樽之命留守北平,虽然与晴岚也时时可能见面,但他的留守,肩负着整个北平城——包括赵樽的妻女的安危,他觉得责任重大,几乎不敢把丝毫的儿女情长摆在前面,心思都用在了防务上,所以,哪怕与她见面也只是招呼一声,便又匆匆别过……
如今,两个人互望着,里面是赵樽与夏初七你侬我侬的情多声,外面是静悄悄的庭院和催动情思的细雨……在这般尴尬和诡异的气氛里,他俩眸底的光线在灯火中跳跃着,脸上不免都有几分窘迫之态。
“这饭……”晴岚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提了提食盒,支支吾吾地道,“哦对,陈大哥,我……是来送饭的。”
她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门口逗留和徘徊,可是送饭送不成,也不必要久留呀?越想她越觉得自个儿刚才应该早一点抬步离开,否则也不会被陈景“逮”个正着,变得好像是她有心窥视殿下与王妃的房闱之事一般。
不料,陈景嗫嚅着唇,也解释了一句。
“我……咳,我是想去拜见殿下的。”
看着他比自己还要窘迫的面孔,晴岚“噗哧”一声,忍不住笑了。
她平常淑静稳重,并不像夏初七那般爱笑,但是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弯弯的像天上高悬的月牙儿,圣洁而美好,尤其此处有檐下雨滴的映衬,那月牙儿里更添几分晶莹,煞是好看。
陈景一时怔住,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越笑越厉害,他俊脸狂烧着,生怕打扰了里面内殿的两只鸳鸯,也或许是生怕里面的两只鸳鸯发现了他们,几乎是飞一般跑过来,一把拽住了晴岚的手腕,在一脸的窘迫中把她迅速带离了寝殿的位置。
北平晋王府的面积很大,比之京师晋王府更为宽敞。
从后殿而过,还有前殿。出了前殿,经过一条长长的通道,两个人到达了静谧无人的存心殿……一路上,陈景大步走着,喘着粗粗的气息,一句话也没有说。晴岚比他个子矮得多,跟上他的脚步有些吃力,几乎是小跑着,心脏亦是怦怦直跳。
与他一样,她也没有吭声。
两个人逃命一般入了存心殿,陈景方才停下来。
“晴岚姑娘……”
他喊了她的名,深邃的眸闪着奇怪的光芒,却没有下文。
晴岚如今的年岁在时下的未婚姑娘中也不算小,但她到底未经人事,也不谙男女之事的个中玄妙。她哪里懂得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来说,那样脸红心跳的场面和声音是一种多大的刺激?更何况,此刻他的面前还有一个他喜欢着,也喜欢着他的姑娘在?
“你……”她想问。
“我……”陈景又想说。
两个人异口同声,没说完,又笑了。
“你先说。”
“你先说。”
再一次的异口同声后,谁也没有先说,只是默默地对视着,那一种奇怪的情绪在奇怪的氛围中就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思维逻辑——谁也不敢再开口。
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恋人那般,他们忐忑着,揣测着,紧张着,不知对方心思,又生怕自己的行为会让对方不喜,于是只能谨慎地试探着彼此的情绪,那闪躲和犹豫的眼神儿,无意之中,也就把这个只有一盏氤氲灯火的存心殿描得格外暧昧。
吁……
听见陈景的叹息,晴岚还未反应过来,他便突然上前两步,猛地抱住了她,重重压在冰冷的墙壁上……大抵是怕把她撞痛了,他刚压上她的身子,突地一回神,又把自个的手臂横过去,垫在她的后背上,然后把她拉入怀,紧紧搂住。
这般孟浪轻浮的举动,吓坏了晴岚。
陈景给她的印象一直是沉稳的,隐忍的……怎会如此?
她紧张得心脏都快要蹦出嗓子眼儿了,可他并没有更过分的举动。他只是抱紧她,抱紧她,在黑暗的阴影里,抱紧她……也不知是刚才走得太急,还是他比她还要紧张,那呼吸声粗重得带着一种奇怪的尾音,敲击在晴岚的心上,却久久都没有平复。
沉默,还是沉默。
沉默里,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声。
晴岚红着脸看他,可他的头微微垂下,几乎落在她的肩膀上,面上的表情被烛火拦劫在阴影里,瞅不分明……这样反常的他,让晴岚疑惑不已。她不知他到底怎么了,只是觉得他身子绷紧着,像是在极力的忍耐着什么。
“陈大哥……”
晴岚有些心疼了。
她迟疑片刻,慢慢抬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想安抚他。
可入手的那块肌肉紧紧绷着,在她抚上去时,甚至他整个人都定住了一般,骇得她大气都不敢出。一时间,又是羞涩,又是害怕地低声问,“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舒服?他浑身都不舒服。
不……这样温香软玉抱在怀,他浑身上下都舒服。
陈景这会儿的心思很乱,很怪。
除了当年在建平城救夏初七那一次,他一辈子都没有这般抱过任何女子。但是当初抱夏初七与现在抱晴岚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那时他顾着保护她逃命,也紧张,也心慌,也觉得心跳加速,但是并无半点旖旎的心思。可此刻他羞耻的发现,他对怀里的女子产生了一种本不该有的淫丶秽心思。恨不得把她扑倒,就像以前在军营中偷偷看过的风月小本那样对她。似乎也只能对她做那样的事情,才能稍稍缓解他心里的燥热与焦渴……
“陈大哥!”
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晴岚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懂非懂地臊红着脸,她冷不丁推了他一把。
“你,你别这样。”
她娇声入耳,陈景这才被当头棒喝,惊觉过来,他冷不丁“噔噔”后退两步,看着面前女子闪烁的眸子,呆住了。
“我……”顿了一瞬,他突地抬手,在自家脸上抠了一个巴掌,再出口的声音,沙哑,低沉,还有懊恼,“晴岚姑娘,陈某一时鬼迷心窍,孟浪了……”
晴岚紧紧咬着下唇,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也有些懊恼。
她并非矫情的女子,又无父无母,从来没有期待过与他的婚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面前的男子原本也是她心心念念渴望着的人……为何事到临头,她却推开了他?
她的脑子里,下意识出现楚七的嘲讽脸。
“小情郎啊,你看你,到嘴的肉不知道吃,活该你挨饿!”
沮丧地捋了一下头发,她不安地看着陈景,不知如何抒发此时的心情。只是轻轻抬起手上还紧紧握住的食盒,诡异的说了一句。
“爷恐怕是吃不成了。你,你吃了吗?”
说到“爷”,便想到爷在做的事。想到爷做的事,便更添暧昧。
陈景红着脸,如何能说……他饿的不是肚子?
轻咳一下,他说了声“好”,便伸手去接。
原本接一个食盒对于两个身怀武艺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状况的事情。可偏生,状况还是发生了。晴岚定定看着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晴岚,两个人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恍惚,谁在走神,反正手刚一碰上,冷不丁她就放手了,他却没有接住,那个可怜的食盒“砰”一下摔在地上,无奈地发出一声嘶吼“难道怪我么”,便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啊呀!”晴岚伸手想去捡。
可她的腰还没有弯下去,手就被他拉住了。
她抬头,未及看清他的脸,整个人就被他扯入了怀里。
“晴岚姑娘!”陈景把她紧紧抱住,觉得身上的凉意都褪去了,她温软的身子带给他的是火一样的热量,让他情难自控,好不容易才把持住内心的冲动,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颈子里,咕哝着道。
“我会娶你的。”
处了这般久,他从未说过“娶”字。
这个时候说……难道他是想先与她有“夫妻之实”,在做承诺?
晴岚的心脏突然像失控了一般,怦怦狂跳不已。
如果他要求现在便要求她睡觉,她是同意呢,还是同意呢?
正在她小心肝儿纠结不已的时候,那个温暖的怀抱却突然没有了,陈景重重扼住她两边肩膀,把她的身子从怀里扳出来,低头看着她,一双眸子闪着坚定。
“你等着,等战事结束,我便会明媒正娶你。眼下我们先各做各事,一起携手为殿下的江山保驾护航,等殿下江山稳固,我们的前程与幸福……也会水到渠成。”
他这句话不假。
待来日,赵樽为帝,岂会少了他陈景的好处?
只不过听了这话,晴岚的脸却比先前臊得更厉害了。
她要听得不是这个啊不是这个。
可是她能说么?她不介意有没有明媒正娶。
其实从楚七那里,她不知不觉就接受了一些较为新潮的思想,其中有一句话印象最为深刻。楚七说,男女之间要想真正意义上成为骨血相连的亲人,便得有夫妻之实。柏什么图一类的思想,只会把感情逼上绝境。
“我走了——”
陈景见她垂着头不动声色,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越发觉得自个儿今天晚上的举动太过冲动,兴许是人家姑娘生气了。
“对不住,是我不好,我,我还是走了!”
又重复说了一遍没用的话,他抬起手,原想要再抱一抱她,可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到底还是没有放下去,猛地闭了闭眼,转身大步离去。
晴岚脑子一直在晕乎。
直到看他离开了,受了他衣襟扫出来的冷风惊吓,方才反应过来。
“喂——”她还没有表态呢,怎么走了?
陈景果然顿住步子,回头看她,一脸紧张。
晴岚微微垂头,含羞带涩的压低了声音。
“我愿意。”
存心殿里的光线很暗。
看着里头的两个人各自离去,躲在门外的夏初七长长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愿意了,可急死我了。”
“……”赵樽不语。
“丫要是再不愿意,我便去帮她说了。”
“……”赵樽瞥着她,像看着怪物。
夏初七嘻嘻一笑,拉他手,“爷,咱走吧。”
从寝殿出来要去马厩,走存心殿这里最近。两个人从寝殿里“偷吃”完再“偷跑”出来,也就必然会经过此处。但他们没有想到,会在无意中偷听到晴岚与陈景两个小儿女在谈情说爱。
被人偷听,又偷听了别人……这不是传说中的缘分么?
外头的细雨,在沙沙响过不停。
赵樽牵着夏初七的手,往马厩去,脸上有些不好看。
依他的身份与性子,他是不屑于偷听这种事儿的。可他不愿意,却抵不住夏初七有兴趣……于是,他无奈的听了房,也无奈的看了她兴高采烈的“看了房”,心里这会儿还在别扭。
“阿七,若是让他们晓得我们偷听……”
“放心!”不待他说完,夏初七便笑着打断了他,“他们不会晓得。”
赵樽挑高眉梢,“为何这般肯定?”
夏初七双目像狐狸一般微微眯起,意态闲闲地笑着,语气是说不出来的欠揍,“因为他们不会想到,晋王殿下……竟然会这么快就完事儿了。哈哈哈!”
一句笑声,差点没有把赵樽憋死。
为了赶着回营地,这一回他确实是“速战速决”了……可如今被他女人把这话说出来,似乎有哪里变了味儿?这不是嫌弃他不行么?
赵樽冷冷一哼,伸手勒紧她的腰,狠狠一掐。
“等战事结束,看爷如何收拾你。”
“哈哈——”夏初七笑得更大声了。
她想起了先前看见陈景的话,实在忍不住暴笑。
看来这战争,真是扼制了多少有情人的好事儿……
不到前线,永远不知前线真正的紧张是怎样。
夏初七与赵樽是在凌晨时分到达密云驻营地的。
密云这个地方,地势险要,是中原地区至辽东与漠北的交通要道,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的咽喉要地。故而,在这般紧张的局势下,此时的密云城在夜色之下,仿佛被人为地笼罩上了一个枷锁。
赵樽大步进入中军帐,还未坐下,各种情报便接踵而至。
此处离居庸关不过几十里,而赵樽要攻打居庸关的目的也从来没有半分掩饰。如此一来,一直在居庸关外观望的北狄哈萨尔与兀良汗阿木古郎,在他拿下密云时,便都有了异动。
如今的形势,相当于赵樽、哈萨尔、东方青玄三足鼎立,中间夹了一个“馅饼居庸关”。而居庸关的战略意义不容忽视——它是进入北平城的第一道门户。而且,赵樽放弃南下,反其道而行,挥师北上拿居庸关,他的目的性在外人看来,便有些不清晰了。
他若攻下居庸关,对于关外的北狄和兀良汗来说,该如何作为?
与赵樽先前设想的一样,斥侯来报,北狄哈萨尔昨晚连夜拔营,向居庸关靠拢三十里。与此同时,阿木古郎亦是从右翼向居庸关靠近,不多不少,也恰好三十里,像是说好的一般,与北狄共同进退,又像是与哈萨尔对峙。
形势,似乎更加微妙了。
在他们的言谈中,夏初七了解到一个饶有兴趣的事儿——那个被三路兵马“包围”的居庸关,守将姓傅,竟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
这句话乍一听上去有些矛盾,但其实并不矛盾。
这傅将军早些年得了些战功,在坐镇居庸关后,对边疆的建树没见多少,但自己的家业却越做越大,他利用自己的身份和居庸关的特殊位置,向关外的商人出售中原特产,比如茶叶、丝绸、盐巴等等,又买入一些关外的毛皮、牛羊与马,做中间商人,从中获得高额利润,这些年已然富得流油。
“一个有家有业,富得流油的人,定然是不愿意去打仗送死的。”
待斥侯退下去,夏初七坐在帐中,轻声给赵樽分析。
赵樽点点头,表示赞许。
随即,又反驳,“可形势却逼得他非打不可。”
点头“嗯”一声,夏初七突地问,“居庸关有多少人马?”
赵樽道,“号称二十万大军,据探,仅十五万不到。”
夏初七又道:“我们有多少人?”
赵樽道,“号称十五万,其实仅十万。”
“……”
敢情都是“号称”,全是吓唬人的?
夏初七摸了摸下巴,瞥着他想了片刻,又问,“殿下可有想好攻城的良策?我以为眼下最紧要的不是如何攻打居庸关,而是如何处理北狄与兀良汗?而且,这二位兄台,怎样的打算的,他们与赵绵泽到底有没有串通一气,可都说不清楚。”
赵樽沉吟片刻,“那一日,我与哈萨尔长谈过。”
夏初七紧张地问:“结果如何?”
看着她殷切的目光,赵樽回答得极为巧妙。
“他还只是太子。”
到底是赵十九,一句话便精辟地讲明了要害。
若是单论他们与哈萨尔的交情,确实不需要打便可言和,但是毕竟哈萨尔如今还没有名正言顺的继位,成为北狄皇帝。而且,北狄有两位公主在南晏后宫为妃,两国之间又立在城下之盟。如今兴兵,北狄助盟国剿灭逆首自是应当。更何况,北狄皇帝一直忌惮赵樽,多年征战下来,北狄人也一直视他为仇,借此机会打他,岂非再好不过?
先前居庸关未破,他们不好入关。
可如果赵樽兵临城下,拿下居庸关,他们便有了开战的理由。
私下交情暂且不论,一旦打起来,定然都会动用真刀真枪。
血淋淋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夏初七揉着额头,“为何一定要先取居庸关?”
赵樽道,“巩固北边实力,修房还得先挖地基,何况颠覆一个朝政?”
恍然大悟一般,夏初七眼珠子转着,发笑。
“明白了,咱这是开辟革命根据地。”
“革命根据地?”赵樽对她这个新鲜名词有些不解,但是他的接受能力很快,几乎不待她回答,他便犹自点了点头,赞许看着她,“阿七好生有才,此句甚为精准,便是革命根据地。”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
那不是她自创的名词好么?
她笑了笑,并未解释,而是握紧了赵樽的手。
“阿七自是有才,不仅如此,我还会帮上你的大忙。”
“哦”一声,赵樽似笑非笑,睨她不答。
她高高抬起下巴,“等着看吧,马上可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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