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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丈海生涯真正开始的时间,恐怕就得从六八年随滔滔大局来到陕北这偏远荒凉的南鱼咀村算起,无论以前在四九城作为顽主的时候我有着多么惬意和风光,但毕竟都和这丈海无关,真正到这找到二叔以后才算是入了门,在他的带领下见识到了这光怪陆离的世界。
天若铅粉地布黄尘,远近沟壑积留着斑斑驳驳的残雪,凛冽的寒风从北边掠过毛乌素沙漠吹来,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袤的原野上打旋,发出尖利的呼啸,只需片刻功夫就能在人们身上积下厚厚的一层黄土面儿。
陕北的冬季不是黄尘蔽日就是阴霾漫天,四野一片苍茫,风如刀剑直侵骨髓。
我和发小铁勇来到的地方在延州和石州中间,黄河边一个叫做南鱼咀的小村子落户,这里黄河九曲十八弯在黄土高原上蜿蜒蛇形,村子三面环水远离县城,是古代朝廷廷绥靖的边境地区。
靖边的地层都是黄沙堆砌的,这里没有窑洞,几乎全是平顶泥屋。离靖边五十里的李洼子村座落在黄河西岸的黄土峁上,这里却是典型的秦晋高原地貌,黄土层被雨水切割得沟壑纵横,千山万壑犹如凝固的波涛,一道山坳的分隔使两村的地貌泾渭分明。
我们来到此地的知青一共六个,除了我和铁勇之外,另外四个和我们原来并不是同一个学校出来的,所以彼此之间并不认识,来到这里看到穷山恶水之后个个情绪低落,我和铁勇毕竟躲过一劫来到这陕北农村,所以心情还不错,兵来将敌水来土堰的顽主心态让我们决定找点开心的事儿来做,当然,要是能拿别人开心就更好了。
这是我们来到南鱼咀的第一天,所有人都在虎子妈和四婶子的帮助下修补屋子,所做的无非是糊窗户纸填墙缝儿之类,晚上张会计带人送了点糊糊和玉米面贴子过来就算是对付了。自然,一起送来的东西里还有县知青办拨下来那每人六十斤的粮食。
晚饭之后,我干脆建议大家来开个会商量一下,毕竟是合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人,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带领着一群人在这里平平稳稳的生活——当然,除了我之外估计也没人能够指使铁勇这孙子做事,到时候出乱子不如现在就我来担着。
大家乱七八糟挤在个屋中,缩着脖子,一开始谁也不说话,情绪低落的很。
我首先发言:“同学们,今后咱们可就在一个锅里抡勺吃饭啦,大家可都还不熟悉呢,这样吧,要不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叶阳东,边上这位是铁勇,我俩都是北安路中学的,今儿这狼多肉少的局面,还是请两位女同学先自我介绍一下怎么样?”
这么一说,两个女生只得自己发言。
“我叫罗超英,师范附中的。”头上扎着马尾的女生显然对我的话感到刺耳:“叶阳东,你刚才说狼多肉少什么意思?”
另外一个眉清目秀的女生连忙拉她:“算…算啦,大家都是一起的,不要计较了,”她赶忙介绍自己岔开话:“我叫柳梅,榆树里中学的。”
我一本正经的给她们解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现在我们四男两女根本搭配不下来,这显然是让我们奔着茬架找事去的,狼和肉分不均啊,怎么着我们也得分个四男四女的局面才对啊。”
罗超英愤怒的盯着我:“叶阳东!你说话怎么这么**?”
“哟,真有眼力劲儿!”我诚恳的给大家道歉:“我就说是金子总得发光,到哪里都藏不住掖不住,就我这面相一眼就得让大家从革命队伍中把我给揪出来!真是不好意思。”
铁勇笑道:“你这人挂相儿,怎么装好人也装不像,才一开口就露馅了吧?同学们,这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曾经因为打架斗殴,**老太太多次被公安机关拘留,请大家以后提高警惕——特别是女同学们。”
男生们都笑了起来,罗超英满脸鄙夷的别过脸去。
铁勇指着另外两个男生:“叶子,这两位我刚才聊过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海淀中学的孙建国,这一位也是海淀中学的,就是没名儿,只有个外号叫苍蝇。”
我和两人握手:“哥们儿,以后就靠着大家互相帮衬了,这穷山恶水的地界我们要是不帮不团结可都活不下去了。”
孙建国笑着和我握手:“别人活不下去,你叶阳东还活不下去吗?我虽然不在外面混,可是也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了,当初在我们学校门口拿着菜刀口口声声要剁人的样子我可见过。”
他一说我记得好像有这么回事,连忙摆摆手惭愧道:“那都是年轻不懂事时候的事儿,好汉不提当年勇——对了,你没被我抽过吧?”
“他和我都没有,但是我们有几个哥们可被你抽得不轻,”旁边苍蝇赶着过来和我握手,学着铁勇的称呼和我套磁:“叶子,你那名字可是够响的啊!”
“惭愧惭愧,都是大家的抬爱,”我一面握手一面说:“对了,你大名叫什么,怎么来个外号叫苍蝇?”
“呃,这个…这个就不用说了吧?”
孙建国在一旁开口:“他姓史,一心相当飞行员,就改了个史尚飞的名字,结果改了就改不回来了…史尚飞,史上飞啊,这不是苍蝇还是什么?”我们一通哄笑,那苍蝇显然对此已经习惯了,只是陪着大家乐呵不开口。
刚刚介绍完毕,还不等大家商量下以后的日子怎么对付,忽然听见外面一片嘈杂,铁勇那丫的转身就冲去把门拉了开,看到外面无数村民手里拿着瓦罐水桶,甚至还有些端着铁锅,全家大小一股脑儿朝着河边冲去。
内中听见无数叫喊:“龙王拦江…搞快西!”“二蛋,拢堆儿跑哈…”“三丫头,你的盆哩…”诸如此类乱哄哄一片。
虽然不知道龙王拦江是什么事情,但是从他们那闹哄哄、热腾腾的劲头上来看绝对不会是坏事,这档口我们这会也来不及开了,大家顿时一拥而上抓起房里的盆子水桶就挤进了人流中。
人流沿着小路一股脑儿冲到下河滩,然后轰然一声炸开分散,全部涌到了河滩上,这时候我才看见面前那黄河中一幕奇异的景象——只见河里无数鱼儿在朝着河滩冲来,直直跳到岸上,前赴后继奋不顾身,更有许多已经冲上来的鱼在河滩上蹦跶,大大小小各异,许多鱼甚至超过了一米;村民带来的家伙什儿显然小了,都干脆就在河边用石头水桶随便围了围,然后抱起鱼就朝着自家圈子里扔。
在这粮食不够吃的年头,谁见了这么大的一个鱼潮能不动心?我和铁勇也兴奋不已,招呼着两女生守着,带着苍蝇和孙建国就冲进了鱼潮之中,不出十分钟,她俩面前就被我们堆起了厚厚一层……
正抓得高兴,忽然听见河滩上有人大声叫了起来:“那、那是莫子来事?”这声音一出,顿时又有其他人叫了起来:“呀,那怕是龙王老爷哩?”跟着越来越多人停下了手中忙乎的活儿,齐齐朝着那方向瞅了过去。
我和铁勇也就是一俗人,这时候自然和大家一样朝着那河里瞧了过去,现在天色昏暗也看不清楚模样,只看到个解放卡车大小的东西,一动不动像是死了。村民当中有几个胆大的想要摸过去看看,但是才迈步就被自己的婆姨给拉住了…
河滩上一片寂静,除了鱼儿蹦跶的啪嗒声之外没有任何响动,所有人都似乎被那东西吓着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有些站在河滩浅水中的人发现了异样——
“这河水为莫子变颜色哩?”
他们这一喊大家才把注意力转向了河水,果然,这河水看上去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黄河在陕北流过的时候尽是种浑浊的黄土色,但是此时居然透着股淡淡的红腥,而且那红色并不能被黄色的河水融合成其他颜色,只不过是变淡之后不那么刺眼而已。
出现了这种怪事,自然捉鱼的事情就不是那么重要了,我和铁勇把苍蝇和孙建国叫到一起,正在商量是不是先把鱼弄回去再说,这时候听见村里梁支书的声音在河滩上响了起来:
“婆姨们先把鱼给弄回打谷场去,到时候村里按人头分哩,都不准给我拿回自己屋头——张会计你带人去把六叔公请出来,让他老人家瞧瞧这是莫子,其他嘞给我拢点柴火过来,我们点个火把瞧到起,那究竟是个啥子来事。”
说完顿了一顿,他声音又加重提高了几分:“人嘞都给我到河滩上来,不准站在水头。”
那些年的村支书还是极有威望的,虽然说不上万民敬仰倒也算的上个主心骨,加上他那一分派也颇为合理,顿时村里人都按照吩咐动了起来,婆姨们拿着水桶缸子把鱼收拾着拿走,其他人很快在河滩上熊熊烧起了几堆野火。
这时候,那抬着六叔公来的滑竿也到了。
六叔公是村里最老的一辈,瘦骨伶仃,年纪已经过了九十岁大关,年轻时候走南闯北是个很有见识的主,但是年轻时候究竟做过什么却谁也不知道,经历对于村民来说极为神秘。
六叔公一抬到河滩上,身子就在那滑竿上坐直了,整个人都在发抖,不等梁支书开口说话,他已经抬起手指着那河中的东西惊恐万状叫了起来:“鬼磨、鬼磨盘,那是鬼磨盘!”
鬼磨盘这名字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光从名字和六叔公的神态上就把大家吓了一跳,梁支书倒吸一口冷气,结结巴巴的问道:“六叔公,这、这个鬼磨盘是个莫子来事啊?你见过识广给、给我们说说,到底应该莫子办才是啊!”
“鱼,鱼…”六叔公微颠颠的朝着河滩一指,口里叫嚷起来:“大祸,大祸啊!满子,你快叫人把鱼都放进河里去,不敢吃,不敢吃哩哦!”
“快,鱼不敢吃,喊婆姨把鱼都拿回来!”梁支书立刻给身边几个汉子叫道:“你们快些回去弄子,帮婆姨把鱼都送回来,全部扔哩,一条都不能留哈克。”
那几个汉子对看两眼,连忙转身就去追那些婆姨,而六叔公这时候又吩咐:“满子,赶紧叫人都回克,不要留在河滩上——满子,你们跟我克祠堂,克祠堂!”
滑竿立刻掉头,抬着六叔公飞一般朝着村里祠堂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