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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多少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撇开泉源与父亲之间因为谈话而起的僵硬气氛不谈,赫哲也显得束手束脚。他还喜欢着泉源,私下里接触的时候能够保持风度与自尊,但被长以这样明显撮合的态度叫到这里一起吃饭多少都有点不太好受。
泉源虽然对这种状况感到愧疚,但为了避免麻烦也只好刻意疏远他。
饭后泉源并没有在父亲家里多呆,第二天是周一,她以公司有些事情要准备为由先告辞离开了。
继母忙对赫哲说:“小哲开车来的吧?梦梦没开车,我有几盆花送给梦梦,你开车载梦梦一趟。”
泉源说:“我要先去公司,花阿姨先帮我养几天。”
泉源推拒得太明显,继母也只好说:“那你路上小心。”她并不清楚泉源跟赫哲之间到底怎么样,怕泉源这个样子让赫哲太没面子,就去招呼赫哲:“小哲难得来一趟,在家里多坐坐,宝宝也说很久没有见你,你们一起说会儿话。”
宝宝是泉源弟弟陈瑜的小名。陈瑜已经大学了,不太高兴母亲这样叫自己,就不耐烦道:“妈你去做自己的事,我会招待小哲哥。”
陈毓清听见儿子的话,冷下脸:“你怎么跟你妈妈说话的?”
陈瑜平常被母亲娇惯得厉害,但在父亲面前却像是鹌鹑一样老实。
陈毓清心情不大好,觉得儿子虽说比女儿听话,但这个样子也让他心烦,就挥手:“你跟张阿姨去收拾,让你妈妈休息一会儿,我有公事要跟赫哲谈。”
继母周如薇不高兴陈毓清胡乱对儿子发火,说道:“小哲来做客,你要谈什么公事。”
陈毓清说:“年轻的时候就要拼,都像陈瑜一样有空就去玩电脑游戏怎么行?”
周如薇毕竟跟陈毓清生活了这么久,知道丈夫臭脾气上来的时候一点道理都不讲,就放软声调缓和气氛:“都是你自己没有用,你儿子怎么都比不上老赫的儿子。”她对赫哲说:“你推陈断腿去书房,阿姨泡茶来给你们喝。”
泉源想继母周如薇确实会做人,她轻松地就把赫哲的身份从“被冷落的相亲青年”扭转到了“老友的孩子”,让赫哲轻松了许多。
赫哲也不用自己担心,泉源跟父亲:“爸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你自己路上小心。”
“好。”
大伯送泉源出来:“这么晚了,打电话叫老王来接吧。”
老王是泉源父亲专雇的司机,已经在陈家干了二十几年了。
泉源说:“不要麻烦王叔叔了。”
“那你把家里备用的那台车开去,明天叫瑜宝自己坐地铁去学校。”
“不用,我打车很方便。”
大伯只好作罢。
泉源知道大伯其实是有话想问自己,就说:“爸跟我谈了谈荣光的新项目,想要我加入,但我想开元现在还撑不起这样的大项目所以就拒绝了,我们没有吵架。”
大伯一想也就知道八成是自己的兄弟看不上侄女的小公司,想让侄女回自己家来干所以闹了不愉快。他倒是没有料到关于泉源改姓的微小争吵,只是在心里责怪陈毓清控制欲太强,又不懂得收敛,一点也不顾及年轻人的事业心跟骄傲。他说:“……毓清这个人就是这样自以为了不起。”
泉源说:“我知道,爸也是为我好。”
大伯叹了口气。
“人老了脾气也更臭,你就敷衍敷衍,他多半也不是非要那样不可,就是喜欢听别人服从他。”
泉源浅笑:“阿伯以前经常阳奉阴违哝?”
大伯也笑:“嘴上说好让他开心一下就行了,他这个人这么幼稚,只好叫成熟的人去哄。”
泉源点头:“过几天我还要回来拿周阿姨送我的菊花呢,那个时候就照阿伯说的试试。”
大伯喜笑颜开:“对,对,你要多回家来。你跟瑜宝都经常不在家,家里只得我跟如薇应付毓清的臭脾气,心里烦得很。”
泉源应了一声好,又问道:“爸的脚是怎么回事?我问他他说扭到。这么严重?”
大伯说:“也算是扭到。之前公司新请的保洁在他办公室地板打蜡打得太滑,你爸爸走上去就摔了。人老了骨头松,去医院一查说是裂了。”
泉源嗯了一声:“阿伯以后走路也小心。”
“我不像你爸爸,服老得很,走路都慢慢来。”
“嗯。”
大伯觉得侄女看起来确实没什么问题,就说:“你快去公司吧,省得太晚弄不完。”
“好。”泉源跟大伯道了别。
陈忠生一直目送侄女身影消失才慢慢回转。晚秋枯叶零落,前庭也显得冷漠寂寥。一缕稀薄的月光照耀在台阶上。他不由回忆起数十年前一个同样清冷的秋夜,他约了泉源的母亲出来见面。
那是个仿佛水里的浮萍一样自由而灵性的女人,陈忠生一见到她就明白为什么弟弟会喜欢她。
她叫做泉菀青。菀这个字读作“玉”的时候是繁茂的意思。在深浓寂寥的秋夜里,她身上散发着水草青荇一般蓬勃又清泠的气息。为了深爱的男人,她在尘世的泥泽中扎了根,但她毕竟有个自由而不愿意受拘束的灵魂,总有一天她还是会随着水流漂泊离开。
陈忠生看穿了一点,他将弟弟一直隐瞒的身世和处境告诉了她,最终如他所料,泉菀青离开了弟弟。
越是自由的人就越是骄傲。她可以为了毓清忍耐俗不可耐的市井,毓清可以为她忍耐自己的固执与掌控欲,但一切都有一个平衡。对于陈忠生来说,他们之间的平衡简直太容易打破。
陈忠生一直感到愧疚。
那个晚上的事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是个见不得光的秘密。随着年岁增长,他也渐渐想通了,即使没有自己毓清与泉源的母亲也不太可能相守,但他仍旧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插手这件事情,毓清与泉源母亲之间的姻缘会不会可以长久。
他将这份愧疚全部都倾注在了泉源身上,他一直觉得,也许是自己造成了侄女的不幸。
陈忠生已经老迈。
他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睿智的人,也不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就能够学会洞明世事,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呵护侄女几年,也不知道自己的呵护究竟能够起多少作用……他一辈子没有过自己的孩子,所以将满腔的父爱都倾注到了侄女的身上。
陈忠生已经到了人生的晚秋。
他的躯体开始枯败……在不久的将来终要腐朽。
不仅仅是他,陈毓清也不会拥有更长的寿命。
到了那个时候泉源会怎么样呢?
“阿伯?”
匆忙跑出门的陈瑜看见大伯站在前庭发呆于是疑惑地停下来。
陈忠生回过神,脸上的忧虑已经全部抽离,恢复成了那个慈爱和蔼的长辈:“你跑得这么匆忙去哪里?”
陈瑜并不是一个多么细心的男孩子,他的性格有点莽撞,很容易就被转移了注意不再思索大伯的事。他含糊回答:“姐东西忘带了,我给她送去。”
“你打电话说一声,她出去可能已经打到车了。”
“我去看看。”陈瑜挥了挥手连忙追出去。
“慢跑,路上看车。”
“哦!”
陈忠生转身回去。老迈的身体在地上投下的影子也显得格外虚弱与无力。侄子身上满溢的活力与青春气息并没有能够感染他,反而使他更加体会到了自己的苍老。
灵魂与躯体一道,已经行将就木。
他仅有一个愿望,他希望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女孩能够拥有一个富足平安的人生。
···
泉源没打上车。
她故意没有去打车,而是准备步行到离这里有三四站路的地铁站去。父亲对她说的话并不像她自己竭力隐藏的那样对她没有造成一点影响。她需要一个人走一走、静一静。
自暴自弃一点说,她曾经是个精神病人,所以她了解母亲离世时那种孤独无望的感受。明知自己有问题,但又不敢听身边的人说自己有病。害怕被亲近的人看不起,害怕他们说出真相。
母亲死前说的话泉源都记得。
母亲说,连你也觉得我有病,连你也觉得我不配养自己的孩子。
母亲口中的人就是父亲。
泉源知道其实对母亲造成伤害的并不是父亲,父亲只是一柄太锋利的刀子,他将母亲身上流脓污烂的疮痈割开,母亲没有痊愈,然后死去了。
父亲的性格就是那样,母亲的性格就是那样……泉源渐渐明白,他们不可能相守一生。所以泉源从很早的时候其实就不再遗憾父亲与母亲的分离了。她只是想世事太无常。但是泉源没有办法超脱。她的心里有一股不甘与怨恨,这份情感没有办法派遣也找不到疏散的对象,渐渐在她的心里腐烂沸腾。
这份不甘与怨恨并没有令她仇恨自己的父亲,只是在父女之间立起一道高墙。
这边跳不过去,那边攀不过来。
弟弟陈瑜追上她的时候她并没有走出很远。陈瑜气喘吁吁地停在她身后,想过来又犹豫不决 。泉源听到身后的声音有点奇怪,转过身去看见神情纠结又尴尬的弟弟:“陈瑜?”
“姐……”
泉源心情不算太好,怕自己说话声气不好也就没有开口,只是以眼神询问弟弟有什么事。
陈瑜支支吾吾地:“你没打车啊……”
“没有。”
要是打了车你还怎么追得上?泉源搞不清楚弟弟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他并不是来找自己,只是跑步不小心遇到?泉源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弟弟开口,只好说:“你怎么出来了?”
“我来送你。”
泉源实在弄不明白弟弟是想要做什么,也就不开口。
陈瑜站在一边,平常的帅气迷人全部消失不见,像是一只抓耳挠腮的猴子。
泉源没奈何,也并不想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只好又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陈瑜并不是真的来送东西的,他确实有话要跟泉源讲,但是临到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跑在路上的时候心情非常复杂,就是那种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件事结果让别人受了冤枉,现在想要去跟事主解释,但是心里又别扭与不好意思、鼓不起勇气的心情。他一边跑一边其实又在心里祈祷姐姐已经打的走了,心里矛盾得很。
陈瑜环顾四周,在一边看见一家肯德基,就说:“我们去那里吃冰激凌?”
这样冷的秋夜,况且自己感冒还没有痊愈,泉源一点吃冰激凌的心情都没有。再说她跟弟弟的感情也不是太好,实在想象不出坐在一起吃冰激凌是什么状态。只是泉源又有着体贴别人本性,在对待年纪比自己小的对象的时候会有种额外的包容,她最终还是说:“不如我们去西点店里喝咖啡?”
陈瑜看起来挫败又沮丧,想必知道自己提了一个多么愚蠢的提议,他说道:“姐你不打车?”
“晚上吃得太好,我想散步去地铁站。”
陈瑜说:“那我送你……”
泉源希望有点单独的空间,但是看着弟弟的样子又不太忍心拒绝,最终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陈瑜踟蹰了几秒钟,说:“我想跟你道歉。”
泉源觉得错愕与摸不着头脑。
陈瑜说:“……就是小时候那件事,我说了……泉阿姨跟你的坏话,一直没有跟你道歉。”
陈瑜小学泉源恰好高考的那一年,陈瑜在自己的生日会上对别人说出泉源是私生女的事情,大家一起起哄说了一些恶言恶语。这些话恰好被泉源听见了,她受到了刺激,之后大病一场,连考上的大学都错过报名。随后她就搬离了家里,不再回家去住。
泉源笑笑:“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可是……”
泉源向他摇头。
成长就是这样一件事情,很多过去无法原谅的事都会慢慢看淡。
况且其实当年令泉源感觉受到伤害的也并不是陈瑜。
陈瑜确实跟同伴说了泉源是私生女的事,但这种闲言碎语泉源已经听了太多,也并不会因为说出这些话的人是自己的弟弟而更加愤怒。她反而能够理解陈瑜的心情。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身边有个并不讨人喜欢的非婚生子的姐姐,在他的直观印象里这个姐姐恐怕就像故事反派一样讨厌。
那个时候的泉源阴郁而孤僻,养成了一些在别人眼里会觉得怪异观念。她觉得自己确实是私生女,确实并不名誉。第一任继母的那些咒骂对她产生了影响,母亲的悲剧令她的性格产生扭曲。她开始觉得很多人对她的排斥、包括那些闲言碎语都是理所当然应该由她承受的。她认为自己会觉得痛苦并不是因为蒙受了委屈,只是因为不够坚强。
那个年纪的泉源,她的心苍老得像是一块朽木。她对外界的刺激抱着一种消极的态度,并不反抗也不愤怒,将心里的难过当做是对自己的惩罚。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泉源,在心底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那是父亲朋友的孩子。那个男孩叫做赫哲。他从最初就没有像别人那样带着好奇与鄙夷的神情打量泉源,而是带着一种亲切的善意,像是接近异惊的小动物那样接近泉源。在同龄的孩子里,他显得格外稳重与成熟,他懂得照顾别人的心情,明白怎样体贴别人的感受。他太温柔了,泉源根本没有理由不被他吸引。然后两个人恋爱了。
青春时期的恋情那样青涩而纯粹。没有表白与宣誓,少年的男女带着忐忑与羞涩站在一起,别人就能够猜测出维系两个人的是一种纯真无垢的爱情。
时至今日,泉源在回忆起那段恋情的时候仍会觉得不可思议。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赫哲吸引,但却不明白赫哲为什么会喜欢自己。
——当年的泉源就更加不明白。
她越是迷恋赫哲的温柔,就越是感到自卑与不安。
然后就是那一天,泉源在门口听到弟弟与朋友们说自己的坏话,她阴沉着脸,本想直接退开,但却忽然听见了赫哲的声音。
赫哲说:好了,快吃饭了,出去吧。
泉源觉得自己像是吞下芥末一样,整个头脑开始抽痛起来。
赫哲一直在里面,却并没有阻止别人嘲笑泉源。
接着,泉源的弟弟陈瑜说道:你干嘛要跟她处朋友?她根本不配。
赫哲没有说话。里面传来了笑声。
泉源记得自己浑浑噩噩地逃离。她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母亲为什么会那么痛苦,因为被自己喜欢甚至深爱的人鄙夷的感觉令人如此绝望。
“姐,当时哲哥戴着耳机在里面打游戏,他并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陈瑜是来道歉,却把为赫哲解释的意愿表现得这么明显……
泉源有点无可奈何。继母是那么聪明的女人,但弟弟却并没有学到她的处世技巧。
“我知道。我没有生他的气,这件事我们早就说开了。”
泉源大学的时候遇到一些事情,是赫哲帮忙解决的,那个时候两个人就已经解开误会,甚至还复合谈了一段时间恋爱。只是感情这种事也许经不起琢磨,那时候的泉源对赫哲已经没有过去的感觉了。
“但哲哥他还喜欢你。”
泉源叹了口气。
“我知道。”
“那你还……”
泉源知道陈瑜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这就是亲疏关系的差别。显然对于陈瑜来说赫哲要比姐姐亲近得多,在他心里多半认为赫哲还肯喜欢泉源对泉源来说应该是一件幸运的好事。
她不想继续跟陈瑜交谈下去了。如果是平常她大概还会容忍,但今天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精力。
她看着弟弟:“你来是为了谴责我不喜欢他?”
陈瑜尴尬地闭了口,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觉得可惜……如果你们结婚,哲哥一定会照顾好你。”
泉源知道跟陈瑜是讲不清楚的,于是只是笑了笑:“他值得更好。”
陈瑜也回味过来了,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觉得你不好,爸妈都经常要我向你学习。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跟哲哥是因为误会分开实在太可惜。还有那以后你就搬出去住了,爸也很想你搬回来。”
“我自己在外面过得很好。”
“哦……”陈瑜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顺风顺水长大,人生中从来没有遇见过什么挫折,就连做错了事情也有母亲帮忙善后。今晚追出来向泉源道歉几乎让他虚脱。
泉源又觉得他有点可怜。
男孩子总是要比女孩成熟得晚,他刚刚考上大学不久,虽然也算是成年了,但为人处世处处透着孩子气。泉源突然就有点罪恶感。自己跟一个小男孩计较什么呢?更何况她也觉得自己过去有对不起弟弟的地方。因为她自己的童年遭遇了许多不幸,因此也知道孩子眼里的世界跟大人眼里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有一些大人觉得无关紧要的事情却很能对孩子造成一生影响。她看见陈瑜,就会想起幼小时候走路还跌跌撞撞的陈瑜扑过来要自己抱,却被自己推开,然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样子。
无论什么样的感情都是需要双向付出的,亲情也是这样。她在最初拒绝了一个孩子的善意,那就不该抱怨这个在思考时不顾虑自己的感受。
泉源伸出手拍了拍陈瑜的头:“我明白,谢谢你。”
陈瑜怔愣住。在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跟姐姐这样亲密。但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又如此真实,陈瑜并没有觉得自己被冒犯。他摸摸自己的头发:“……我送你去乘地铁。”
泉源的神情柔和下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