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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顺流而下,迅速离开桂州,几天后便到了梧州地界。
站在船头上,郑朗看着青山碧水,黄河此时水不用说了,一片浊浪排空。长江要看,冬天枯水时季也变得不大好,披上一层浑浊之色。只有在夏天水位线最高时,才略略看到那份春来江水碧如蓝的画意。但郁水不同,清澈见底,若眼力好,能看到水底鱼儿在游动。
几艘大船驶过,带起一层细微的白浪,就象一朵朵白云在碧波上荡漾,瞬间又化为粒粒珍珠散落在人间。
郑朗忽然指着远处说道:“资忠,季卢,你们来看,那就是传说中的瘴疠地带。”
田瑜与周沆抬头顺着郑朗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郁水边的一片沼泽地带,长着一些矮小的树木,大片的芦苇,以及一些草地,在这片片绿意中有大团晶亮的水面,此时,沼泽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霭,若有若无的,时有飞鸟从上空掠过,传出清脆的鸣叫声。很安静很美丽的一块地方。
[但两人看着那片淡雾,脸上都露出凝重之色。
田瑜忽然想起来,问:“郑相公,为何用传说二字?”
“资忠,实际两广大多数瘴疠地带都是无害的,有害的不是瘴气,而是蚊虫所带来的疟疾之灾,一些毒虫。越往南去,气候炎热,粮食高产,还能一年三季,水果也比北方甜美。然后老天却没有偏爱,给了你一面,便让你失去另一面。”
后面这一句说得很有哲理。
“北方毒物稀少,过了长江,开始有少量毒物生存,例如竹叶青,土地蛇。但再往南,毒物更多,不但有毒蛇。蝎子,蜈蚣,蜘蛛,巨蜂,虫蛾,一些花草,人烟稀少,这些毒物聚集区。成了人类胆寒之地,又有一些腐败地区,可也要看。你们看,如果在那片沼泽地带,围上一道堤埂,及时将低洼区的水抽干。等过了瘴气发作时间,进行翻耕暴晒,将这些毒物逼走,腐败物烧焚,还会不会有瘴气存在。”
“代价太大了。”周沆说道。
“代价是大,可是季卢,你再目测一下,那一片沼泽能有多大亩积?”
周沆既然名列良吏行列,也不会是一个只读死书闭门造车的官员。上过山,下过乡的,目测了一下,说道:“大约有三四百顷面积……郑相公,耕地?”
“对了。就是耕地,两广若是全部象河北那样开发出来,最少能获得耕地一百万顷,并且多是三季之地,粮食高产。一亩地年收成能在四五石之间。能养活三四千万百姓。”
这是一个理智的说法。
宋朝说江东圩能高产到七八石,实际均产远不是后人所能想像。不要说七八石,就有一个三四石,以宋朝六亿多亩的耕地,粮食可以吃一半扔一半,米价甚至能掉到十几文钱一斗了。
真正的高产田,一是江东圩,二是两浙耕地的精耕细作,整个北方与西部产量其实很低的。有的低产地区甚至不及一石,还有大量的瘠地,山地,坡地,盐碱地,又要分出一部分粮食酿酒,喂牲口,以及种子,又有一部分地因为收益低下,或者地的主人逃荒而荒芜,一部分地又种桑植麻,还有灾害,将这些意外的因素一起加在里面,一亩地产量有可能仅勉强一石。
所以郑朗说一亩地收成能达到五石,没有说能养活七八千万百姓,而只说养活三四千万百姓。
就是这个数字,已经让周沆与田瑜惊讶万分。
周沆张大嘴巴道:“三四千万人啊?”
田瑜却想到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那么北方怎么办?”
不是问北方,而是问宋朝怎么办。禁军主要呆在京城,也要保持京城的人口密度,若是整个宋朝重心向南偏移,未必是好事,有可能就会引发灾难。
“北方……北方……我在想办法啊,资忠,季卢,若是我有一策能解决北方粮食问题,但要付出几万人的生命,你们说值不值?”
“什么办法?”
“在大洋的彼端有几种作物,适合旱地种植,产量极高,往往一亩地能收成五石,十石,可是相隔几万里,中间甚至没有岛屿做补给,彼端又生活着大量的土著人,不是南海那个大岛的土著人,比哪里的土著人更密集,偏偏文明又稍稍先进,对付起来更头痛。地形也远比岭南还要恶劣,大洋风暴又多。想要成收,最少得派出十支船队,每一个船队要保持在数千兵士,才能在抵达时自保。可是我枯算了一下,即便十支船队前往,以现在的船舶技术,以及彼岸的凶险,又必须要找到这些作物的种籽,而不是仅登一个岸就代表着成功,那也未必能有一支船队安全返回来。你说我该不该提出这项提议?”
“提……”田瑜忽然停了下来。
到了这层面上,田瑜不傻。怎么提?
五石十石固然动心,可得死这么多兵士,若成功了,还好一点。若十支船队全部失败,即便是郑朗,政治前途也彻底完蛋。
周沆问道:“真有?”
“有啊,在杭州南海的海客说过,”郑朗又将他编造的那个故事重新说出来。
“就是有,我朝不是隋炀帝时代,”田瑜苦笑道。
郑朗也摇头笑了笑。换那一个时代,听闻这个消息,也会不顾几万兵士的牺牲,前去寻找,但在赵祯朝或者赵顼朝都不行,西伐失败,宋神宗痛哭数天,难过得生了一场大病,请问没有足够的把握,谁敢让几万兵士东下,去那个神秘的彼岸寻找几个作物种籽?
这是美好的时代,还是有些悲催的时代?
三人又站在船头说话。
这一行,郑朗用意也是培养全能战士。
全能战士乃是郑朗最反对的地方,临行前赵祯在都堂与诸相议事,郑朗就问了一件事:“世上有没有全能的人才?”
几人被问得莫明其妙。
郑朗又说道:“没有。不但我朝没有,前代也没有。萧何做不了张良的事,张良做不了韩信的事,韩信做不了萧何的事。为什么李靖与曹彬出将入相,真正入相后十分低调?一是美好的品德,知道谦让,二是他们本质就做不好文臣要做的事!”
新颖的说法,大家全部讶然。
郑朗又说道:“再如我朝,臣虽打了几个胜仗,实质是诸位武将在出谋划策,韩琦、范仲淹与庞籍三人虽有瑕疵。在文臣当中算做得很好了,若再换其他文臣,只会更糟糕。真实的祖宗家法乃是文臣治国,武将出征,如潘美、王全彬与曹彬例,出则为将。战后回归,收回将兵权。岭南是特例,不过若给武将更多的权利,也需节制,武将将兵,不可触动财权与吏治政权,若想触动,随即召回,如此。安禄山会不会得逞实现野心?”
还得用武将,还得防范,但不能防范过头。
怕触动整个士大夫集团,郑朗没敢多深说,只是说了狄青南下的权利分配。
实际无论史书怎么讴歌,韩琦与范仲淹军事上的造诣其实还是一个二百五,半坛醋,离张亢与王韶等人差远了。是在宋境作战,若是出征西夏。由两人领兵。还不知得败成什么样子。算是好的,若是让余靖、尹洙与欧阳修等人领兵。会败得更惨。
郑朗看上去,很接近这个全能战士,可许多地方也不完美,况且还有金手指,若将他脑海里的那个硬盘抠出来,即便他很尽心尽责,有可能连余靖都不如,就不用说是范仲淹了。
不过到了岭南,无奈了。
不动无事,以周田二人的能力,会做得不亚于余靖,甚至更好。然而一动,什么事都会发生,必须让二人更深入了解,也必须亲临一场战役,以免发生意外时,产生怯弱。
在船上,郑朗时常与二人交流,是一个相互学习的过程。
船只顺流而下,船速很快,眨眼之间,那块沼泽地带远远地丢在身后。田瑜问道:“郑相公,我们当真仅有这点兵力征讨蛮部?”
不大相信哪,如余靖所想,狄青是人,不是神。郑朗同样是人,不是神,只是一个很有本事的大臣罢了。这点兵力能做什么?
“这还能有虚言?”
“……”田瑜与周沆二人无语,还真想做神哪?
郑朗瞟了一眼二人的表情,慢条丝理地说道:“打一个比喻,一座山脉上有二十头猛虎,我只带五十兵士上山,可带上足够的辎重车做拦截,带上足够的强弓劲弩与刀枪长矛,最后是我胜,还是虎胜?”
“如此,则是相公胜。”
“为何?”
“虎无人聪明耳。”
“季贞,中的也。薛仁贵兵败大非川,有人说郭待封之错,有人说是失去地利人和也,有人说是论钦陵兵力占据绝对的优势。错也,智谋不及也。一个统帅,若不能将手中的资源发挥,缺陷克服,就是失误了。薛仁贵是虎,孤身一人在十几万高丽大军中杀进杀出,无人能阻,三箭平定天山,可是智谋不及论钦陵,所以为论钦陵侮辱。吕布誉为三国第一猛将,论勇力能击杀一百个曹孟德与刘备,但终被二人所杀。无他,智谋不及也。”
“郑相公……”
“故我这一战有这几百人足矣,有两个原因,一是地形?”
“地形?”田瑜不解了,整个盐路除了广州附近有大片平原地带外,向北便是连绵的青云山、罗浮山、九连山、莲花山、武夷山这些超大的大型山脉,山势苍莽,树大林茂,有何地形有利而言?
郑朗摇头:“你不懂,太行山也不小,但我朝就不能统治吗?王化至也。自广州北端开始,到循州到虔州,虽多是高大连绵的山区,长着密集的山林,可大多数地区因为文明比两广其他地区发达,王化也至矣。朝廷难以管制的山区并不多,也就是生蛮所寄生的居住地带厚度不及。这一点不象特磨道,皆是朝廷不能管制的地区,背后又是大理。生蛮活动空间除了这一百里的山区,有可能厚度仅是几十里,不能向南,不能向北。而我们可以借助南面北面我朝的力量进行配合。这就是优势。第二便是智慧,天生的军事家很少,即便是霍去病、卫青这些绝世名将,也是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然后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不提军事。其他方面也是,夫子这样的圣人,还叹惜一声,四十不惑,到了四十岁,不解的知识才渐渐少了。试问。落后的生蛮地区,会不会出现名将?一个侬智高,已算是一代人杰了,还经过多次与交趾战斗的经历,才得以成长,也不过如此而已。没有地形的厚度,智慧又不足,故我用九百兵士足矣。”“何策?”
“用裴行俭之策。”
“裴行俭?”二人皆是喃喃。
裴行俭与郑朗十分相似,能文能武。智慧得有些妖异。先是文臣,做成很成功,军事上真正声名大振是在晚年,不过他很悲催,碰到一个更妖异的人物,武则天,因为与武则天不对头,被武则天蛊惑裴行俭的同族兄弟裴炎,借裴炎之手使裴行俭手下两名心腹程务挺与张虔勖背叛。又不停地辗奔。累气之下,一病去世。另一个猛人论钦陵同样也是很悲催。那么一个猛将,生生弄死了四十多万唐军,妖人裴行俭都不敢与之争锋,却让另一个女人没禄氏弄死了。
这是周田二人的想法。
郑朗却不这样想,人有所长,有所短,阴谋诡计,朝争,政治上的陷害利用,乃是武则天与没禄氏之长,军事却是她们的短板。正是一物克一物,克住了裴行俭与论钦陵。不是二女智慧总和一定胜过了裴行俭与论钦陵。若强行比较谁更妖,真的不好比较,就象关公战秦琼,谁能说出一个长短。
裴行俭只有三战,一战是吃着喝着玩着,就将李遮匐阿史那都支捉住。二是黑山一战,粮车伏兵,使突厥人不敢袭粮,于黑山又与突厥展开阵地战,使突厥无以为继,产生内乱,杀死可汗阿史那泥熟匐来降,大首领奉职被活捉。三战是代州陉口一战,先是挑拨阿史那伏念与阿史德温博不和,后是出奇兵出金山俘获阿史那伏念家人,逼迫阿史那伏念自己儿将阿史德温博捉住来降。
三战经过史书做了详细的记载,可细细想起来,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胜利的。如同陈庆之,几千人纵横几十万胡人当中,大小数十战,击败几十万胡人,自己豪发无损,没有道理啊。就是几千兵士个个有项羽的本事,也做不到,但人家做到了。
再说通俗一点,李白的诗写得好,可是谁能学习?
这三战打得太过神乎其神,无可学习。能有什么战例可以借鉴?
周沆问道:“难道郑相公也得到李卫公的兵书战策?”
郑朗大笑:“季贞,那是传说,即便李卫公有兵书战策,其造诣也未必能及上孙子兵法,孙子兵法早就普及,你看过,我看过,不知多少人看过,可看过的人又有几个成了名将?”
“那是何策?”
“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们就看到了。”
郑朗就象闹着玩一样,然而另一边余靖有些着急了。
虽与郑朗有些不感冒,但知道郑朗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别看朝廷又让自己,周田二人来分郑朗的权。这是皇上不想因郑朗开一个恶例,而不是不信任郑朗。
假如郑朗出事,自己同样会严重被牵连进去。
郑朗大咧咧地说俺有把握,余靖有点不相信。这是一个“悍不畏死”的猛人,西北数战,一直就在前线,甚至利用自己做诱饵。然后胆大包天,真的跑到契丹。但没有差错?契丹一行多危险哪,只相差几个时辰就回不来了。福大命大。万一有失误呢?
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不但官大,资历也比自己深,学问也大,声望更不用说了。那一方面自己都压制不了这个强人。可胆子也太大了,九百人就敢深入生蛮境内。不行,越想越后怕,于是将事情经过写了一遍,用快马递向京城。
与俺无关。俺是劝说过的。
此时孙沔已经返回朝堂担任枢密副使,余靖也有功劳,担任工部侍郎,但另一个人,赵祯苦笑了。
郑朗。
此时郑朗各项官职。职官,差官,兼官,馆职官,一起到了顶,已经赏无再赏。
赵祯就想到以前种种史例。到了这地步,就意味着开始打压了,不然怎么办,或者只有一个办法,杀!
不过赵祯不是这种人,郑朗对官职的轻淡也让他放心。
不但赏无可赏,相反,许多大臣进言,不行哪。郑朗担任两路的安抚经略招讨使,掌握着所有的军政财大权,不合祖宗家法,此例一开,郑朗不会危害宋朝安全。可是后人误会了怎么办?
赵祯只好让周田二人去分郑朗的权。
感到很内疚的,委婉地写了一道旨书。郑朗却写了一封回奏,说了一句,陛下恩宠信任便是对臣最大的赏赐,若担心赏无可赏。君臣必生戒心。臣相反在岭南不便行事。多感人的一句话,只要恩宠便是赏赐。让赵祯叹息良久。
因此。郑朗远离朝堂,在赵祯心中地位不减反增。
接到余靖充满牢骚的奏折,赵祯担心了,将诸相召集,关切地问:“郑朗此行可有危险乎?”
庞籍也茫然了,他未去过岭南,可久在西北,对军事或多或少懂一点,九百人,如何剿灭这些桀骜不驯的各部生蛮?
赵祯又转向王尧臣与孙沔,二人对军事方面也懂一点,问:“王卿与孙卿意下如何?”
王尧臣喃喃道:“有些冒险。”
孙沔也摇头:“至少臣无能为力。”
这些生蛮必须镇压,不然头一开,再次叛乱,几路动荡。但仅九百人,兵力太少。
富弼在军事上更差一点,与刘沆、高若讷都是一脸的担心。
赵祯只好转向梁适。
梁适在深思,突然抬起头问:“陛下,郑朗与狄青谁在军事造诣上更深?”
“狄卿吧,”赵祯不确切地说。
对此郑朗做过自我剖析,论长,我长在格物经济,格物学无几人能及我,经济上也无几人及我,儒学还行,与范仲淹、胡瑗、欧阳修等人相差无几,但在吏治上却有数臣比我还要精通,只是他们在经济上不及我,我能给百姓更富裕的生活,所有短处在这个前提下被掩盖起来。
似乎是谦虚的说法,可赵祯细细一想,确实是如此,郑朗担任首相数年,长也就长在这个经济,有了充足的经济,才得以实行各种善政。还有许多短处的,不过一俊遮百丑,什么缺陷都用钱砸死了,什么灾害用钱也堆没了,所以国家数年大治,若不是契丹与西夏之逼,都能与贞观、开元盛世相媲美。
至于军事,郑朗也反复提及,对军事上,我也是短板,侥幸我用人还行,敢用一些武将,又听取了适当的策略,这才取得数次大捷。真实军事水平,不及狄青,不及张亢,不及王信,不及种世衡。
还是谦虚地说法,即便是真实的,会用人,会采用最恰当的策略,同样也是一种军事能力。
但此时几大将领一起跟随狄青去了特磨道,郑朗手中并无大将可用,能用的仅是九百名兵士,是单独行动,所以赵祯自己都不大确信。
抬起头,盯着梁适问:“梁卿,你认为呢?”
“陛下,臣以为郑朗军事天赋远在狄青之上,不信,陛下将拭目以待。”说到这里,他眼睛有意从庞籍身上扫过,郑朗为首相,集东西府两府权利于一身,梁适是没有办法了,这个小子太猛,俺招惹不起,但庞籍为首相,梁适不服啊。郑朗这次循虔盐道一行,让他看到一次天大的契机,一个撬动庞籍首相的大好机会!
ps:这段时间酒喝得太多了,昆仑关一节,打算增加故事趣味性,但整天喝着酒,又担心与整体风格不符,毕竟这本书已经变成一本很严谨的小说,若是情节过于玄幻,将会成为败笔。如何取舍,在酒精的冲击下,脑袋卡住了。头痛欲裂,应酬之余,看了烟大的新书,略略沉淀几天,可能会对订阅产生严重影响,但收入不管了,坚决不能让这本书产生任何滥尾的动向,自己认为值得。也不敢承诺什么,算是道歉。从今天起,新年算是彻底过去,更新也恢复正常。没有意外,便是万字更。以作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