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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下人有没有亏苦病人?云舟说不好。总之,过了几天,白绵就死了。她病得实在太重,死了也是很应该的。
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黄昏,谢白氏进入白绵的病室之后,云舟在窗外听见了她们的对话,而且听懂了。
白绵死后,谢白氏真的收留了云舟。
是谢大老爷把云舟带进谢府。
又是一驾马车,载着谢大老爷和云舟,进了谢府侧门。仍然黑漆的门脸子,对联已换了一副,道是:“自解分愁鹤怅惘,无须同醉鹭容与。”云舟一个字也不认识,只是呆望那墨画银钩,再把目光移到那门槛、那门楼、那影壁、那回廊。她不知五年前她的母亲也被这些东西吓着了,以为进了神仙的禁地。
依然有小厮殷勤的开了门,解辕马的解马,挽车绳的挽车,进了院子,下人们规规矩矩请安。又有两个小厮,接了谢大老爷,从左边一道门走,几个下人跟过去。另有个婆子扶着云舟,走另一扇门。云舟心里慌乱的叫:“我要死了!他们要把我拿去跟我妈一样弄死了!”她死死盯着谢大老爷,大老爷却没有回头,不知是心虚、不敢安慰呢、还是从来就没有安慰妇孺的习惯。
谢府的门槛,对云舟来说,比当年对白绵更高。然而云舟终于还是一道道的跨了过去,又进了八宝格的小客室,见了绣屏与雕花桌。时光在这里。似乎没有流动。少妇永远端凝明丽,老爷永远庄肃威严。所谓世代荣华。
谢白氏坐在桌前,桌上有研好的墨。还有纸笔,另有一碟果子。
本地习俗,所谓“果子”,并不是真的指水果,却是一些或油炸、或蒸出来的小点心,往往是面制的,形状丰富多样。而且总是很香。
云舟盯着果子看,肚子叫了两声。她饿了。
谢白氏绣庆云纹镶细珠的鞋尖斜斜并着。下巴向笔墨一扬,道:“会写字罢?拿着写写看?”
云舟不动。她不会。
谢白氏又道:“随便写点,我给你果子吃。”
云舟很想吃。可她真的不会。
谢白氏道:“那末会唱歌么?唉!童谣总会两首罢!你娘那么聪慧,你总承继到一点?”
云舟终于唱了一句:“月亮嬷嬷照四方。”
是最普通的童谣。
谢白氏身子往椅背上一倚。笑了:“你这孩子,还是像老爷多些。”
于是几个女人把云舟领下去,替她洗了澡、换身干净衣裳、梳起头发,拿果子给她吃了,把她领去新的房间,说是谢白氏收拾出来给她作绣房的,又有几个大姐姐照顾她起居,说是谢白氏指来伺候她的丫头。
云舟眼望粉馥馥的四壁,只觉得是个结实的笼子;身上穿了滑溜溜的新衣。只觉是有毒的索链。她不知道那可怕的贵妇人要怎么摆布她。她只觉得自己要死了。
却听外头一声:“新来的妹妹是住在这里?”
小小少年的声音,已经带了掩不住的英气,若迫不及待要展翅的鹰。
云舟抬头。便见了那清清朗朗的男孩子,着身松绣月碧的袍子,双眉黑鸦鸦飞到鬓边去。他周围闪着一圈晶莹的光,那是云舟眼里的泪花为他加的光环。
“是新妹妹?莫哭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他把她拉过来,抬起袖子给她拭泪。
云舟竟忘了羞,呆呆抬头让他拭泪。忽听个啭珠般的声音道:“云剑,她哭了?”
云舟在云剑的手底下怯生生转过目光。但见是个极美丽的女孩,与她相仿佛年纪,着身杏黄薄蝶衫,仿着大人的样式剪裁,系条五彩绣罗带,螺髻插着短短紫金簪子,目光如清波流霞,那容颜是滟滟的,立在花下,并不走近来,唇边噙个笑,云舟不知为何有点儿不太敢看,就垂下了眼睛。
云剑道:“喂,你要叫我哥哥!”
那美丽极了的小女孩不买他的帐:“母亲叫你云剑。父亲叫你云剑。”
“你不行。喂,你是我妹妹!我叫你云诗,你叫我哥哥!”
云诗很好脾气的冲他笑,还是叫:“云剑。”
“不叫哥哥我就挠你痒痒!”云剑冲过去。云诗转身要逃,动作迟缓,怎么能逃得过他。但听“嗳哟嗳哟”的笑闹,兄妹俩都倒在地上打滚。乳娘们忙忙把他们扶起来。他们头上衣上沾了新落的花瓣,但听乳娘抱怨道:“新妹妹在这里,少爷小姐也该有点待客样子哪!”他们一起回头望,云舟已经不哭了。
那一刻起,云舟觉得,在这个陌生的院子里,她可以活下去。而且,说不定会活得比以前都有意义。
她的文化,是云剑和云诗教的。她的书,是云剑和云诗送的。后来,大太太给了她一个书房。她在谢府的身份,原来只是个客人,是个**极了的“新妹妹”,后来,成了正式的“四姑娘”。
大太太没有薄待她。她表现得好,大太太就抬举她。
然而云舟一直记得,她是小院子里罪人的女儿,是生母一死赎罪,才换回她千金小姐生活。
外人却只当她是义女。
为什么父亲不明说呢?义女和庶女……到底哪一个好?云舟迷惘着,想,等以后更懂事、找到个好机会,一定要问问父亲。
她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到十岁以后,已经很懂事了。及笄时,她自己知道,已经比云诗还要高明了。然而她总让着云诗一步,有好处与荣耀,都叫云诗在前面。这才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这些年里。不是没有好机会,可她犹豫着,都让这些时机从指尖滑走了。没有去询问父亲。
忽然有一天她彻悟:不用问了!
父亲为什么没说明?大概就像她一样,开始时是不自信、是犹豫,慢慢的时间过去,现状也不过是这样,问了也没意义,索性打住。
人生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云舟惘然的想:大太太有一句话也许又说对了啊!她像父亲更多些。至于生母……
“小囡能平安喜乐,我死也瞑目。”病人在床边的喘息声。粗粝的摩着云舟耳边响起。云舟惊惧的睁开眼,但见一片血红。却是高挑的一对赤琉璃灯。她院门已经到了。筱筱就候在门外,以多年来一以贯之的热切与忠诚,迎上她道:“姑娘可回来了?倦不倦?热毛巾备好了……”
十四年前灶头锅里微温的米饭、手忙脚乱倒上去的劣质酱油、还有垂死病人的床边的叩头自责,都远去了。
云舟搀着筱筱的手。下了肩舆,一举一动都端凝庄重、仪态万方。
她是众口一辞称颂的谢四姑娘、锦城年轻贵媛中的典范,配得上谢府的荣光。
四双手,抹开红珊瑚嵌的象牙骨牌。两双手苍老,两双手青葱。
是明珠与碧玉两个丫头,与服侍老太太一辈子的心腹封嫂,一块儿陪着老太太抹骨牌儿顽。
从前,二老爷院子里的方三姨娘也陪老太太玩过几次骨牌。
本来么,姨娘还不够格来当老太太的牌友。但那时候老太太精神还很好,爱玩“相八福”,是种比较繁杂的玩法。而方三姨娘数字清楚、脑筋灵便、又会凑趣儿,大节里跟其他媳妇们抹过,老太太看着还行,抬举上牌桌来试试,果然搭得起来,从此就赏她脸。隔三岔五抹上几盘。
方三姨娘很识抬举,把陪老太太抹牌视为天大的事。其他任什么都要靠边。偏偏她女儿云华跟她是两样人,任众人如何鲜妍笑谑,独独垂下睫毛、错开目光去,清幽微暗的意味。真真儿举世尽觞兮,斯人独伤。方三姨娘知道女儿这个坏毛病,也就不带她了,只管自己在老太太面前讨好。连云华生病时,老太太有召,方三姨娘也是立刻奉召,绝不会流连于女儿病床边的。老太太问起,她也只拣好听的道:“是弱些。养养就好啦!女儿家么,瞒不过老太太去,小时候这样,出了嫁就好啦!回头还抱个大胖小子来问老太太讨果子赏了吃呢!”
话里就求老太太替云华婚事做主了,但说得这样委婉,再加声音清脆、眉目秀媚、言笑晏晏,好不讨喜。老太太笑着,照明珠旁边冷眼看来,心里已是肯照拂云华了。纵然不能与她亲女谢含萩相比,总之也不会比庶女林谢氏更差。
林谢氏往离城嫁了个商人,一来离城就比不上锦城,二来老大年纪的一个商人,怎么算良配呢?也就是大笔彩礼肥了谢府私库而已。亏得林谢氏好福气,竟帮夫挣成豪富家产、还捐上江南织造,也摇身一变有了诰命、成了夫人。那是旁人算计不到的。若从头说起,这门婚事其实是屈配了林谢氏。
方三姨娘当然指望女儿云华嫁得比这好。
谁知云华竟真的一病而逝。谢老太太当机立断,借此收回了掌家权柄,这且不提。方三姨娘受此打击,也病了一场。而谢老太太因年事高了,又要重新管起家业,精神便有些不济,医生要她清补、静养。谢老太太在家业上该操的心是省不了的,骨牌上就有些不耐烦起来,懒得再玩相八福,改了接龙、测运,简单得多,也叫方三姨娘来试过一次,觉得没有从前合适了,怜她失女哀伤,叫她回去养养,再没叫过她。
谢老太太拿骨牌测运,说是测着玩儿的,并不真信,却也没再测过方三姨娘的命。
如庭角一棵树,花期过了,果子落了,任它去自荣枯——若是真枯了,移去也便罢了,还有什么好测?
倒是大公子云剑与四姑娘云舟今后的命,测了几次,都是好的。谢含萩回娘家来陪娘亲抹牌,见着这般佳兆,笑道:“剑儿说不得要高中了。至于舟儿,真真的我们家要再出个娘娘不成?”
谢老太太笑着嗔她:“这孩子说什么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