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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水廓,一进到我的单身宿舍,就有一些好心的人们来关心我为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我说我太幸福了,小丁决定与我结婚了。
来看我的人为我感到高兴。能与一个女大学生谈上恋爱是很不错的了。这在我们那个叫作水廓中学的地方是绝少见的。大家对我的幸运表示了欣幸。但对我这种选择,也有人表示谴责。谴责我的人是夏应文。夏应文认为我选择丁亚琼,图的是人家一块大学生的牌子。你娶了她,你也就提高了你的地位了。你们方家现在早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方家了,你们已经没有任何社会地位与社会影响了。你现在只能靠找个女大学生来装点门面了。是不是这样呢?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但我觉得这不关夏应文的事。我于是对夏应文说,就算是这样的吧。我没有再说什么。他于是也没有再说什么。这是不好说的一件事。他管得了那么许多吗?他能管我娶谁做老婆吗?
我哪里知道夏应文这时心里的曲曲弯弯呢?他的女儿夏梅芳是一个中师毕业生,而我的丁亚琼,却在读着大学。他这时心里只是想着这样的事。当初是他竭力反对女儿选择我的。当然,关于这一点,我也是在若干年后才想到的。
也有人对这桩婚事表示了忧虑。表示忧虑的是我的另一个老师。她叫李青茹。李青茹是水廓中学的副校长。她担心现在的女孩子怕是要变的。而且,现在的女孩子势利眼的居多。都说不定的,小方,你还是多一个心眼的好。别花太多的情在她身上。也别忘了,再多长一双眼,有好一点的农村姑娘,也是完全可以考虑的。我笑笑。没有说什么。我知道,李老师的话是很有道理的。现在的人说不定。说实在的,我对这桩事也表示了几分忧虑,因为,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但那些天,我仍是带着少有的好心情走在水廓中学的那条中心大道上。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我在大学里找到了一个女大学生做了对象。很多人,包括很多女中学生,都对我投来了很为羡慕的眼光。后来的ri子,我便经常来往于水廓中学与学院之间。大家都知道我是去干什么。你当然也应该知道。我去看我的丁亚琼,那个美丽的女大学生。
然而事情到了那年夏天便不太妙了。
这时候,我与丁亚琼已经在爱河里沐浴了一年多了。这一年多的时间,我感到特别漫长,完全没有人们说的那种爱情相对论的感觉。事情也因此在那个夏天变得乱糟糟的,像一部小说的开头。但你不能不承认,有时候,生活上确实就是乱糟糟的。
这乱糟糟的源头便来自我们本身。是我们自己把生活上搞得乱糟糟的。我们,就是我,丁亚琼,秀秀,也就是成秀秀,我喜欢叫她秀秀。还有瞿君君。
丁亚琼这时已经变成了大学毕业生了。她被分配到了瓢城县的白莲中学。我与她的恋爱关系也没有使她分配到我们县里来。这完全是因为瓢城教育局不肯让它的大学毕业生被别的县挖走的。这是合情合理的事。但这能合情合理可势必是对我与丁亚琼婚恋的逆情悖理。
我其实已经觉出与丁亚琼恋爱的无趣与沉重了。纸上的相思毕竟安慰不了年轻的yu望。我不得不为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女大学生害着相思。甚至为了她手yin。
丁家也开始明显地把我当姑爷一样地使唤了。老爷爷病了,芥舟,你得来看一看。或者,家里这几天忙得不行,你还是抽个空儿来帮上几天农活。那时,丁亚琼还在学院里。亚琼要用的钱就你出了,家里负担实在太重了。有一天,我的岳母终于沉静地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这时,我才觉得,恋爱不是天上比翼地上连理的事儿。恋爱在人间,在地面。我有白发老父。丁亚琼有父母兄弟爷爷nainai。丁亚琼的父母兄弟爷爷nainai就是我的父母兄弟爷爷nainai。但你无法知道,有多少次,我从水廓出发,坐上两个多小时的轮船,然后到达我们的县城。再在我们县城的汽车站上车,坐上将近三个小时的汽车,在瓢城一个叫做蒋河的乡村汽车站下车,然后在一条乡间小路上步行五公里到丁亚琼的那个叫做西桐的小村庄。我的感觉坏下来,便是我第二十五回从北蒋走到西桐。上天像有意要考验我的承受能力似的,在第二十五回我开始朝丁家走去的时候,我发现,那一段乡村小路特别漫长。到达丁家时,我也发现我已经非常疲倦非常困乏。那一天开始,我觉得,我选择丁亚琼是一种错误。
我的岳父岳母总有这样的本领,在摇把子电话极其稀少也极难打通的时代能从瓢城县的一个极其偏僻的村子里,把电话打到水廓中学。
又一个电话打到水廓中学的时候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瓢城方面来电:芥舟,能想法子回来吗?
都已经三点多钟了,轮船、汽车都没有了。瓢城方面却要我去一趟。应该是死人了。也确实就是死人了。nainai没了,要孙女婿一定回来。这是老人家临死前反复交代了的。
这该怎么办呢?我说。
没办法了,找个自行车吧。骑自行车也就二百多里路,仈jiu个小时也就会到了。年轻人吃点苦吧。回来尽一份孝道是应该的。孝子在电话里哀伤地说。
我没有去找自行车。自行车我是有的。我二话没说,揣上钱就推车走了。每次去瓢城,我都得揣上些钱。这便是做人女婿的份儿,没什么好说的。这一切,远没有谈恋爱那么浪漫和富有诗意。其实,丁亚琼与我谈恋爱是搞得很浪漫的。这一点,学院里的人和我们水廓中学的人都知道。可是,她的爸爸和妈妈把这一切却搞得非常生活化。
那天,我是踏着自行车行驶在通往瓢城方向的乡间公路上。一路风驰电掣,马不停蹄。我很羡慕那时的方芥舟,有的是力气。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我到了安丰镇。安丰镇是我们县最北端的一个小镇。再往北,出了安丰镇,过一条河,便是瓢城地界了。我在安丰镇停留了一会儿。我找了家小面馆吃了一碗面后,抹一抹嘴,就又向北疾驰而去。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前进吧,方芥舟同志,为了爱情!
九点多钟的光景我站在了我们县与瓢城的界河边上。
界河上没有桥。我被拦在了界河的这一边。天已经很晚了,摆渡的人已经回去了。我望着那条宽阔的界河,我突然就想哭。我该怎么办呢?
北岸停着几条大船。船里亮着灯。也能看见船民一家温馨地聚在一起看电视。请帮忙渡我一下,我出船资十元。我大声地对着对岸喊道。
没人答应。船民不相信。在那个十元可当百元使用的年代里,没人相信会有一个大傻冒肯出十元人民币仅仅是为了渡过一条五十米宽的大河。
夜凉如水。界河南岸荒凉一片。我的心里有点儿发毛。有几个晚归的农人说,你还是去请人家摆渡的来帮你一下,说不定人家还是愿意的。
我问,摆渡的住在哪?
在薛庄,离这儿只不过两里地。你有车子,很快会到。进了村,你问一下船主家。人家会来的。谁还没有个急时呢?
我不太相信人家会来。都快九点了,庄户人家还肯从被窝里爬起来么?但我还是骑着自行车回过头去找那个什么薛庄。
那个主人果然不愿意来。我只得又怅怅地回到了界河边。瓢城县的大冈镇在河北隐约可见。镇上有几点灯火。偶尔也听得到几声汽车的鸣笛呼啸着,然后消逝。瓢城已经在望。可一条河却无情地阻隔着。让人有点儿快要绝望了。
我放下手里的自行车。我开始沿着河边寻找船只。只要有船,无论是多大的船,我也会有这个本事将它搞到对岸。何况,我凭经验断定,小渡船就应该在河的这边。
我终于发现了小渡船。小渡船停在一个河汊里,泊在一棵树下,锁着。船上也没有篙桨。我霎那间起了歹意:砸!也只有砸锁这一着了。我走回到路口,从路面上撬起两块条砖。然后开始砸锁,我砸得惊天动地。我不怕。十点钟了,挺尸的都去挺尸了,不会再有人来了。人们都躲到了被窝里,或者躺到了女人的怀抱里。只有我为了将来的女人,将汽车也要花上六七个小时颠簸的曲线拉成了直线,不管不顾,准备用他娘的十个小时,用我的自行车轮将它量下来。
把自行车搬到船上时,我已经有了将船搞到对岸的办法了。我拿起了船舱里的舱板,用它充作木桨,很艰难地将船搞到了对岸。淡淡的月光,照在孤寂的河面上。孤寂的河面上,方芥舟在艰难地划船。方芥舟生在水乡,总算没有生错,玩水驾船是很能娴熟地对付的。
渡过河,我把自行车搬到了岸上。然后,我又走下河岸,把船桩拔起来,往船里一扔。然后,我猛地将这条小水泥船一踹,去你妈的!我叫你睡觉!
我恶毒地将小船向下游方向踹去。我祈求小船顺水流淌。最好夜里马上能起很大的风。第二天,船主将发现他的船没有了,他将顺着界河去寻找。但最后,他终于还是没有找到。那条小船最好值他娘的好几千元人民币。这就是他贪图热被窝不愿放方芥舟渡过河去所付出的代价。
到丁家时,丁家还亮着灯。一家人也还都没睡,说是等我来。这时,已经是凌晨二时。
丁亚琼也回来了。她从学校里回来了。见到我,她扑到我的怀里。我不知道那时她是在哭还是在笑。她说,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的。你终于来了。你没有让我失望。你真行。你一定很辛苦。
这时,我的鼻子有点儿发酸。当我在丁亚琼心中树起一个骠悍的汉子形象时,我却对这苦旅式的恋爱有点儿厌倦了。虽然十几个小时没有把我累倒。但我已经感到爱情将我累倒了。
我没能接着去睡觉。我得陪丁家一家人去跪到那个老人的灵前守夜。
这便是那个冬天的故事。这个故事很不jing彩。但这个故事成了另一个爱情故事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