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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琪在小棚子里,咂着小酒,品着小菜。
夕阳快要平西,远近炊烟四起。这里离安南已经很远,可是只要有人家,近暮时炊烟四起的温馨景象,也差不了很多。
这一带并不算高贵地带,有几个吃饭的小铺子,都很简陋,红炉大饼、粗茶肉馍、菜饭管饱。
而傅琪坐的那个小棚子,比不远处那些小铺子都更简陋,上头搭着粗茅草,条凳的四条腿不一样长短,坐的时候要很小心,不然容易把碗里的酒倾翻。
碗里的酒,看起来很浑浊,入口绵醇,但如果喝得多了,一头栽倒,半天之内都不会醒过来。所以有些黑店拿它当蒙汗药的药基。
这个小棚子显然不是黑店,用街上卖的香酒把它酒力冲淡了,口感则更好。
若有往常,傅琪得赞一声:“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可如今,人间第一妙酒,得推安南阿星姑娘酿出的新酒。
傅琪一路行来,已经听到多少句“阿星”、“新酒”、“好酒”、“星美人”。而且这些字眼儿,还总跟伯少君洪综这几个字联系在一起。
让傅琪怎么办呢?一个是他心心念念爱着的姑娘,另一个是号称心心念念爱着他的贵人。
如果说人的烦恼,都从爱恨中来。那么这个结局倒也不错。他爱的、与爱他的,自行解决掉了。从此他可以无牵无挂了。
没有男女之忧烦之后,傅琪走了别的路子,往口腹之欲去享受人生。
他品尝了很多地方的酒菜,也发现有的饭店手艺还可以。可惜在那里来来往往,也总听得见“阿星”、“少君”。于是傅琪筷子上的好菜,夹到嘴里,也变酸了。
傅琪也曾经试着包间。他带出来的钱,不算很多,也绝不少,天天包间,也可以包个几百天的。几百天之后的事?哪个管他!
傅琪从来不是很小气拘谨的人。
于是他掏出银钱,包了间。
一般来说,包间的座位都不止一个,包间里的客人都不止一人。得主雅客勤、两两相对、或三五聚首,说些体己话儿,不要人打扰,才订包间的。
孤身一个人来,拿出银子,要一整个房间,只孤身一个人坐,这种人都是有点格调……或者说脑袋有点问题的。
酒店很欢迎脑袋有问题的客人。只要客人给钱。
傅琪在包间里坐了几顿饭之后,终于自己也觉得不对了。
尽管没人在他耳边叨叨……就是太安静了!所以他耳边自己萦绕着那些讨厌的字眼儿!都斩不断、驱不走的!
看来只有请几位客人陪他坐着唠嗑,才能把那些讨厌的声音彻底赶走。
要请客人也容易!只要有钱,卖笑不卖身的姑娘、或者卖身不卖艺的姑娘,或者能作诗赋的秀才、或者能讲整篇传奇故事的小老儿,都愿意过来凑趣。但那样一来……傅琪想起他的义父,傅老太爷。
傅老太爷买了那么多女人哄他开心,傅琪在旁冷眼看来,只觉凄凉。
傅琪自己可不要变成那么凄凉的人。
于是傅琪离开了酒楼,到街头,耳边时不时听见那些讨厌的字眼,那就听吧!听啊听啊,他也死不了,说不定有一天会习惯了呢?
在一个小饭铺里,傅琪吃到了几盘也不怎么样的菜,然后就进了他们的厨房。
再然后,傅琪就被单独招待进了小破棚子里,吃单盘小灶的酒菜去了。有一只癞皮大狗,见天儿会蹲在棚前,也不贪他赏根肉骨头,只管趴那儿打盹,仿佛个专业守门的。
今儿傅琪流年不利,吃着吃着,又听到外头那些讨厌的声音了。
照理说傅琪听了这么久了,也应该慢慢习惯了。可是阿星他们整出的动静,目标就是:不管他走到哪儿,绝不让他清静!
阿星不用雇人敲锣打鼓作宣传。她跟少君的故事,已经太引人注目了。那个噱头,都不用像简竹推归明远似的、得出钱请人来唱——各乡各地,已经有很多人自动给她编各种唱腔了。
美人。
美酒。
布衣。
飞上了伯少君的枝头!
少君婚事刚刚出现波折,就有了美艳的酒姬相伴!
这简直都用不着怎么加工,天生就是传奇的好版本。
在流传过程中,艺术家们做的贡献就是,加进自己喜欢的调味素。有人把这个做成了才子佳人版、有人做成了悲情版……有人甚至做成了S情版!
前几天,傅琪耳朵里听见的,还只是“说”而已。如今,那帮子人说都不过瘾了,有的南腔、有的北调、有的敲桌子敲水碗的,扯着嗓门唱起来了!
艳词秽语不堪入耳,傅琪满心悲凄,望着斜阳金晖映着烟波,想:难道只能躲进深山里了么?
正在此时,外头有另一种声音,盖过了说唱声:有人打起来了!
癞皮狗哆嗦了一下身子,站起来。
棚很小,狗很硕大,站起来之后,傅琪棚里的光线都暗了很多。
狗入神的朝前看了看、听了听、嗅了嗅,发现没有危险,就又放心的蹲了回来。
棚子是在两间瓦舍的拐角处搭的,地势很隐蔽,棚前有一个大稻草垛,被阳光晒得金灿灿、喷喷香的。大狗趴在稻草垛后头,觉得安全极了。人类们再怎么打,应该不会打到它。
这样一来,稻草垛之后是大狗,大狗之后才是瘸腿条凳老木桌。傅琪坐在老木桌之后,就觉得更安全了。
饭铺外头的另外一个铺子老板,则要哭起来了。
他开的是陶器店!
一排的陶罐子哪!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可以泡咸菜、可以酿酒、可以装豆子,最大的那个,甚至还可以把一整个人都藏进去。
除了陶罐子,还有些猫儿狗儿,大象小老鼠,都是陶土捏了,烧出来的,粗糙的那种可以给小孩子当玩艺儿,精致些的,摆在柜子里也是好看的。
为了让顾客们看得更清楚、更想买,陶器老板把这些东西,都搁在铺门外头,占了道,像怪没廉耻的搽粉戴花姐儿,倚着门、挥着手帕,劝客人停下来。
万一有顾客跑得快,打坏了陶器?不怕不怕!叫他赔呀!陶器老板五大三粗,养了一个比一个健壮的三个儿子,手抱胸肩并肩一站,能把这整条路都堵了!还怕他不赔?
但今儿饭铺前头的打架,不寻常!
俗话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那饭铺前头,时而上蹿下跳、时而渊停岳峙、时而上房揭瓦、时而下五洋捉鳖的劲头。不用多行家里手,陶器老板也知道:坏了!
被这伙人打起来弄碎陶器,能要得到赔偿吗?他带着儿子们堵街索赔,反被打伤了,怎么办?更有甚者,如果这伙打架的也不说不赔,但是互相打死了!踢碎他的陶罐,转眼这个割了那个的喉、那个戳了这个的胸,一块儿扭死在街心了,陶器老板更问谁要钱去?!
有鉴于此,陶器老板叫着三个儿子,赶紧把陶器都搬铺子里去!关铺子门!
饭铺老板跟陶器老板想到一块儿去了。可惜架是从他饭铺子里打起来的,他要收拾碗碟都来不及,急得嗷嗷叫唤。
才叫了两声,饭铺老板又不叫了。
原来这打起来的,可真是行家里手!别瞅他们打得热闹,一拳一脚往死里招呼,可是除了目标之外,他们绝不乱来!
他们的打击都很精确,一拳出去,瞄着鼻子,绝不去打柱子。本来踢腰的,腰没了,飞走了,再踢出去要踢着桌腿了,他们足尖与桌腿轻轻一挨,立刻收回来,绝不浪费力气做无用功。
饭铺老板放心多了,一边继续收着碗碟,一边有闲心看他们打架了。
说是一伙人打架,其实是六个人打一个人,或者说那一个人单挑六个。
那个英勇的,是个小伙子,眉目漂亮,像个姑娘家,出手虎虎生风、一派大家风范,纵然本地最好的武师,恐怕对他也要甘拜下风。
那六个,也明显是行家里手,年龄老少各不同,打得却那个老辣,而且招式间透出的杀气,不是玩假的。饭铺老板才看了没多久,就心头凛然、满身起了鸡皮疙瘩,感觉置身于死人堆里、面对着几个罗刹鬼,竟不敢再看,哆哆嗦嗦爬到店角,和客人、以及碗碟们,躲在了一起。
六个人中的五个,把漂亮小伙子逼到了死角。六个人中的一个,瞅着机会,朝小伙子当头打去。那拳头,足有醋钵大!
“完了!”所有人都闭上眼睛想:小伙子完了。要就地变肉饼了。
“哗!”但听一声巨响!
小伙子竟从那六人包抄中,间不容发的躲了出去,而且回脚踹伤了一个人的脚筋、又回肘揍裂了一个人的臂骨!
受伤的人脚步不稳,这个推那个、那个压了这个,醋钵大的拳头,也收不住势了,啪的打在饭铺柱子上。
柱子倒了,饭铺的屋顶也往下塌。
小伙子趁机要跑出去。那六个人追着他。唏哩哗啦又是一顿打,根本没人看得清怎么回事,总之饭铺的屋顶一路往下掉,一直到墙边,就是一群人以为安全、躲着的地方,把那碗橱给带翻了,叮叮当当的家伙往下砸。
不知谁拔嗓子叫一声“苦也!”,所有人狼奔豕突,埋头乱奔,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
“我头破了,流血了!”有人狂叫,“我死了!”
“不是,那个人刚才趴在你头上,他裤档吓湿了。”有个清醒点的告诉他。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