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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遥率军在代地横冲直撞的时候,他离开不久的邺城则进入了难得的平静时期。
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在恸哭着安葬下自己的亲人之后,捡拾起残砖剩瓦或其它一切可以利用的家当,重新回到家乡,在余烬未熄的邺城里安顿下来。邺城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而那些令人头痛的流民们大多被石勒贼寇裹去了冀州。这使得魏郡的官员们都很满意。
七月十四日。
邺城以西十五里。滏水水滨。
此处是滏水与漳水交汇之处,距离皇家御苑玄武苑故址不远,自然景观绝佳。放眼四望,但见层峦叠翠、山泉流淌,令人心旷神怡。昔日曹魏文帝《登台赋》曰:“步逍遥以容,聊游目于西山。溪谷纡以交错,草木郁其相连。”诚不虚也。
虽然邺城几遭战乱,已经残破不堪;但在远离断壁残垣的郊外,有心营建之后,还是能够尽得园林山水之美。
距离潺潺流动的滏水河道约摸十余丈开外,有一处花树掩映的钓台,刚好能望见河边柳丝低垂、凫鸭欢嬉、粼粼涟漪荡漾,风景最数佳丽。此时,钓台四周甲士远远侍卫,仆役鱼贯往来,钓台上铺陈华丽,丝竹之声悠扬。年约四十余岁,身材肥胖、微有须髯的尚书右仆she、征北将军和郁坐在主位,正十分殷勤地向客人劝酒。
大晋开国以来,上承魏朝制度,立中正、定九品,政出士族高门。时至当代,太原王氏、河东裴氏、颍川荀氏等大族子弟遍及朝堂,堪称第一流门户。而汝南西平和氏的地位就要差了不少,靠着自曹魏时的太常和洽以来三代冠冕,勉强算得上次等士族。
和郁的兄长和峤,乃是大晋开国时的名臣之一。和峤性格端严刚正,举止常带棱角。时人评曰:“森森如千丈之松,虽磊砢有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也。”和峤担任侍中时,因为目睹太子愚笨,因而当面对武皇帝说:“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季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皇太子象古人那样淳厚朴实,可是如今时世多有虚伪诡诈,恐怕他日后无法胜任啊!
太子的智力有缺陷,此事朝中大臣无不心知肚明,但能像和峤这样坦诚直对的,不说绝无仅有,也是极其罕见的了。
此后某日,武皇帝向荀顗、荀勖、和峤等大臣夸赞太子近日多有进益,并令三人出面,对太子加以考较。荀顗、荀勖叔侄俩返回后,都禀报说太子果然明识弘雅,大有进步。唯独和峤直言相告:“太子圣质如初。”太子和原来没什么两样,还是个傻子。
元康二年和峤病卒后,和氏族长便换成了和郁。
和郁的才望皆不及兄长,但宦途的顺利则远远过之。他与和峤截然相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大晋官场所熏陶出来的官僚,擅长从纯粹的厉害关系来考虑问题。敏锐的政治判断力与由衷的、毫无保留的趋炎附势相结合,使得他在元康元年以来的朝廷乱局中应对自如,哪怕同僚们纷纷丢官罢职甚至横死,他却总是能够加官进爵。十六年辛苦经营下来,如今的和郁已经是中枢不可或缺的重臣。新蔡王司马腾薨后,和郁领命以征北将军出镇邺城,收拾河北乱局,肩负着重任的他已然跃升为大晋屈指可数的重要方镇之一。
和郁当然会因此而沾沾自喜,但此刻,他丝毫都没有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他恰如其分地调整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动作姿态和语气,使之符合一个忠诚下属的标准,并充满着感激和亲切的情绪。
“裴郎君代表殿下来此,魏郡同僚们想必都深感荣宠。我本该召集文武恭聍殿下教诲,只是想到郎君一路远来劳顿,这才暂且押后。今日略备清酌,权以洗尘,还望郎君不要嫌弃。”和郁将碧玉酒盏双手高举,向对面席上的年轻人深深俯首。
那年轻人着一袭鹅黄色的云纹锦袍,凤目蛾眉,面如冠玉,他用三根手指拈起酒盏,纤长的手宛如雪一样白。面对着国家重臣带有讨好意味的言语,他却怀着理所应当的姿态,只略举盏沾唇示意。
被和郁直接称为“殿下”而不加以王号前缀的,自然是当朝头号权臣,太傅录尚书事、东海王司马越。而那名青年,便是东海王特使,那位常常以河东裴氏子弟身份为掩护往来各地,据说精明强干不下须眉的竟陵县主了。
和郁非常清楚,他的地位并非来自那即位不久的皇帝,而是源于东海王的恩赐,更清楚竟陵县主在东海王幕府中特殊的地位。因此,他面对竟陵县主时言辞极卑,不像是朝廷高官之间的酬唱,倒像是家仆在向主人致敬。
眼看县主情绪并不高涨,和郁以严肃地眼神向侍者们示意,台前演奏的一班女乐便娉娉婷婷地退下了。转回身,他又换回了那幅殷勤的态度:“想必殿下有重要指示,这才劳烦郎君亲自赶来。和郁惶恐,不知能否先得与闻?”
竟陵县主轻轻地哂笑一声:“世叔太客气了,朝中并无指示。只因石勒乱事弥滋,河北迟迟不能平定,洛阳诸公多有疑虑。父王也有意亲领大军出镇官渡,我这才来此打探。”她稍许前倾身体,指了指自己极秀气的耳廓:“今次只带此物前来,别无它意。”
和郁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自他坐镇邺城以来,先是乞活军内讧,又逢石勒贼寇卷土重来,更兼数十年积累的户口财富大都损耗,以至于魏郡上下始终难以安定。这次竟陵县主突然来到,他始终在怀疑东海王将有举措于邺城,或有调整他职务的可能。直到竟陵县主明确地表态,他才放松下来。
原来东海王有领兵出镇的意图么?好得很,既然东海王关心的是河北局势,正好给那冀州刺史丁绍上些眼药。
和郁庄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十日前,我军与贼激战获胜,迫使石勒贼寇向东逃窜,自是魏郡稍安,然而河北局势却日趋糜烂。由于冀州一带流民多有投贼者,石勒沿途挟裹兵力,攻略各处郡县。彼等多有骑兵,鼓行向东,日行百里以上,清河、渤海、平原等郡国措手不及,相继被贼寇所陷,百姓多受荼毒,破家者数以十万计。冀州丁刺史引军南下拒战,初战不利后,便只能休兵屯驻于信都、安平等地,暂时保全冀州西北各郡。”
和郁悯然叹息,继续道:“由于冀州军逡巡不战,贼寇遂得以横越整个冀州,直抵大海,并分散诸军穷掠乐陵。大约五日前,曾任幽州刺史的石尟聚乡里义兵数千与战,不幸败死。好在这时青州刺史苟晞忠于王事,率军火急渡河救援。青州军于平原阻击贼寇,两军连番苦斗,至今尚未分出胜负。”
“贼寇竟然猖獗至此么……”竟陵县主忧虑地皱眉。
过了半晌,她才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若有所思地轻声道:“总算丁刺史用兵稳健,保得冀州半壁无虞。刻下既然屠伯出兵,那石勒必然不敌。如何才能将之彻底歼灭,免使流窜,这可需要好好地筹谋。”
听得竟陵县主这般言语,和郁不禁怔了怔。他不曾想到东海王和竟陵县主对丁绍如此信重,哪怕丢了半个冀州,都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看来此人与中枢十分亲厚,日后还是以友善相待为好。
这样想着,和郁就像是一只灵敏的鼹鼠那样,立刻就改变了原来的方向。他自仆役手中取出若干卷文书,先将几份放置在案几上:“适才所说情况,我都已具书飞报洛阳。此刻东海王殿下想必也已收到了。倒是这一份代地急报,我也是昨日才收到……”
和郁用十分理解和诚恳地语气道:“县主可还记得之前的奏折中,我曾提到并州牙门将军陆遥么?唉,此人现在代郡折腾出极大的麻烦来,也难怪冀州兵马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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