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摧锋(六)(1 / 1)

扶风歌 蟹的心 272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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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陆将军多虑了吧?”桓彝摇头而笑。

身为丁绍麾下的得力参谋,桓彝亲自参与制定了针对石勒贼寇的计谋,深知冀州幕府上下对这一战寄予了何等厚望。因此,对于陆遥突如其来的断言,他隐约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虽然保持着客气的微笑,言辞却分明是在反驳:“河北群盗源自于成都王司马颖的部将公师籓所部,初时起兵的意图便是驱逐东海王的势力,为成都王收复冀州。公师籓死后,群盗往来转战,始终在河北各州郡周旋。石勒继汲桑为河北群盗大首领之后,各郡县的山泽湖沼之间,有许多寇盗与之同气连枝、声息相应,这才能够与冀州大军抗衡至今。若他前往中原,是自弃根基之举也。何况,此番丁刺史伪作病重,引得贼寇的大军冒着狂风暴雨直扑广宗,抵近我军大营下寨。这不是陆将军亲眼所见么?”

桓彝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语气未免失礼,于是向陆遥颔首道:“贼寇与我军争衡数月,已然疲惫不堪。他们所能指望击败的对手,也只有同样疲惫的我军吧。其实,如果他们主动邀击兖州军,反倒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兖州军坐视许久,也该厮杀一阵了……”

陆遥并未认真听取桓彝有些絮絮叨叨的话语。或许他的判断正如桓彝所说的那样破绽甚多,但身为实际统兵作战的将领,有时候依赖的只是本能的预感罢了。就如现在,陆遥强烈地预感到,石勒绝不会那么轻易中计,他必然会发动令所有人惊讶的举措。

陆遥简单吩咐了几句,以马睿为首的扈从骑士们开始整备甲胄兵器。将士们的神色显得有些凝重,这些几乎目不识丁的战士谁也做不到如桓彝那样言语,但无数次出生入死所带来的警惕性,使他们也似乎从空气中嗅到了某些危险的气息。

苟纯说他在聊城击溃石勒贼寇,其实讲述并不完整,数万人马参与的重大军事行动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驻扎在茌平的兖州军观望冀州战局已有将近两月之久,十日前得到丁绍病重的消息,旋即飞报在兖州治所廪丘。苟晞得报后,认为这是难得的良机,遂紧急调动舟船,装运大军渡河。五日前,兖州大军全面北上,动用兵力共计两万两千人,号称十万。

这两万两千人都是在苟晞率领下转战中原的精锐,是东海王赖以掌控朝局的基本武力。妖贼刘伯根、飞豹王弥、刘灵等强贼巨寇,极盛时都聚众数万,声名不在汲桑石勒之下,但都被兖州军一一击败,足见兖州将士战斗经验丰富,训练有素。

兖州军由猛将苟纯指挥,渡河后迅疾向河北贼寇发起前所未有的猛攻。负责这个方向守御的贼寇首领乃是支雄。他是石勒部下“十八骑”中的老资格,素来用兵稳健,颇有威名。可毕竟双方的力量相差太远,虽然他竭尽全力阻击兖州军的步伐,但根本不是苟纯的对手。短短三天内,贼寇陆续夺取的平原国西南诸城如高唐、博平、临县等重新丢失。支雄丢盔弃甲、狼狈侥幸逃出高唐县城,沿途收拢溃卒向西败走。

兖州将士不愧是威震中原的强兵,他们如狼似虎地冲杀屠戮,所经之处并不留俘虏,一千余名贼寇授首于几处战场之上,十倍于此的百姓也被砍下头颅,用以邀功请赏。

兖州刺史苟晞早已吩咐诸军,务必在东海王指定下任冀州刺史之前控制冀州南部各郡国,形成实质上的占领。苟纯秉承兄长的意图,不在地方耽搁,催动兖州大军掩杀过去。到昨日,由苟纯亲自统领的前军精锐在聊城赶上了支雄所部。

说来真是可笑,那支雄面对着数倍的官军,仍然不知死活地出城挑战。结果两军甫一接触,贼众再度溃不成军。兖州军继续追击,在清河南岸连续击破九座营垒,取得了又一次大胜。至此,平原国大部落入兖州军控制,但苟纯并不因此而满足。在他的计划里,必须尽快渡过清河,抵达冀州治所信都。

作为兖州军中地位仅次于征东大将军苟晞的大将,苟纯非常清楚兄长所面临的局面,更清楚苟晞的目标绝不仅止于区区平原国。

由于苟晞所向无敌的战绩,中原流贼刘伯根、王弥、刘灵等人先后被击败,经历多年战乱的兖、豫、青、徐诸州渐显安定。但在这过程中,纠合了强盛军力的兖州刺史自己,反而成了东海王所忌惮的对象。去年以来,苟晞在任命兖州地方官员时已经与东海王几次发生冲突。很显然,东海王殿下与兖州已不似当年那般亲密无间,反倒隐约有鸟尽弓藏的意图。

如果是寻常官员,面对权势滔天的东海王只有退让一途。但苟晞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并不打算交出兖州军政大权、去洛阳做个地位清贵的朝官。在苟晞看来,东海王与自己地位虽有高下之分,却同为大晋臣子,并无主从之份。如今皇帝在位,广有贤名,臣僚若有政事异议,由皇帝裁断便可。可东海王却依旧把持朝政,更有意操纵朝议,以自家幕府司马担任冀州刺史,这叫自己如何看得下去。

东海王如此跋扈,兖州除非自行扩充地盘和实力,否则难以对抗。眼下既然已经击溃贼寇一部,几乎据有平原,这是再好不过的开始。

苟纯丝毫没有驻军休整的意思,他严格勒令部属各军昼夜兼程,加速向北。在广袤的河北平原上,千军万马分道而行,自东至西横跨数十里。白日里,旌旗蔽日、锣鼓喧天;而在夜晚,万千火把摇曳,号令之声震动山河。

毕竟将士们的体力有限,强行军一天一夜之后,稀疏分布在整块平原上的各路人马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虽然他们的主帅苟纯依旧急躁,亲自带领部下出发哨探,但各路统兵的将领不得不选择扎营的地点,督促将士们拖着疲累的身躯设垒起寨、埋锅造饭。根据折冲将军的指示,至多两个时辰之后,大军又要出发,因此眼前这一段休息时间愈发显得珍贵。

这时候的兖州军与前些日子大为不同。前几日冀州各地的暴雨使得所有道路都成为稀烂的泥泞一团,在夜间行军的时候,这些连绵的泥塘给将士们带来了可怕的折磨。他们不知滑跌了多少跤,以至于浑身上下都被污泥给包裹着,无论衣袍甲胄都凝成了板状。为了顺利前进,各种枪戟之类的长兵器都被当作拐杖使用,至于有人吃了多少泥土、磕了几颗牙,简直都是寻常。

几支被遣作前锋的队伍垂头丧气地继续赶路。有些基层军官抱怨着,这样拼命地赶路,还没有遇见贼寇,反倒要将自家累倒了。而较高级的军官们都清楚,大军本不是为了剿贼而来,只是要抢在新任冀州刺史就任之前,攫取更多利益罢了。既然贼寇们不堪一击,诸军尽可以倍道兼程,无须顾忌太多。

大军东西绵延,而苟纯的中军本队处在两翼掩护之间的正中位置。这时候,中军的将士们几乎都瘫坐在地上,任凭将领呼喝着,一时挣挫不起。

兖州军以步卒为主,骑兵较少,因此少量骑兵都得到最大限度的武装,几乎每一骑都拥有马甲和铁铠。这些精良但沉重的装备是将士们在战斗中取胜的保障,但在夜晚的泥泞中跋涉时,就成了令人厌弃的累赘。足足千余名披甲的骑兵在昨夜的行军过程中走散了,陆陆续续跟上的只有六七百人,甚至还有人走失了战马,只能步行赶路。

由于夜晚赶路艰难,苟纯的部将夏侯烈前后往来催马督促行军,结果不慎落马。倒霉的是,他落马的位置刚好有一从荆棘,荆棘枝条割伤了大腿内侧,将皮肉都划得烂了。对于夏侯烈这样的老行伍来说,这是小伤而已,但骑马的时候伤处摩擦马鞍,颇有些痛楚,反而觉得步行还舒服点。于是他索性将自己的战马让给了一名昨晚跌伤的部下,自己拄了根短矟在手,一瘸一拐地前行。

夏侯烈是谯国夏侯氏子弟,先祖夏侯儒曾任曹魏荆州、豫州都督,后入朝为太仆。因为夏侯儒之兄夏侯玄牵扯进了魏晋之交的政治动荡,这一宗子弟被屠戮极多,余者流放到乐浪郡。所幸当地监管松弛,夏侯烈成年后又逃回中原投靠亲族。几番波折之后,凭借着一身弓马本领当上了兖州军中的骑督,统领中军的一支骑队。近年来,他的勇武和指挥能力都得到了许多展示机会,经常担任先锋冲杀在前,被视为兖州军中屈指可数的勇将。

夏侯烈不仅勇猛善战,治军也很严谨,因此所部是难得还能保持建制的骑兵队伍。他们寻了一块开阔的平地扎营,把缰绳一抛,任凭战马自去吃草,各自取出随身携带的干饼来吃。夏侯烈叹了口气,在部下的搀扶下,依靠着一颗枯树慢慢地坐倒。

在他的身边不远处,几名士卒汲了水来,试图搭起火堆来煮食携带的米粟。不知怎地,火头怎么也点不起来。士卒们又累又饿,骂骂咧咧地将瓦釜敲得叮当作响,抱怨个不停。

明明是趁胜追击,怎么搞得像是打了败仗似的,个个都灰头土脸?夏侯烈叹了口气,向他们喊道:“先把柴禾晒一晒吧。小崽子们都不细看,这些都是湿透的,怎么烧得起火!”

士卒们应了,赶紧去找了高坡,将柴禾平铺开来晾晒。

这时候,西面的天色依然黑寂如寝。但往东面看,原本遮蔽天际的晦暗浓云似乎有些散开的迹象。朝阳虽然还被层云阻碍,却透过云朵的间隙洒落光芒,将云层的轮廓烧得透亮,显出暖洋洋的红色。

或许今天会是个大晴天吧,夏侯烈有些期待地看着天空。昨日一整天昼夜赶路,却限于道路条件恶劣,其实并没有走出几里,这未免太叫人憋屈了。只要天一放晴,地面很快就能干结变硬,路就好走了。大家加把劲,说不定晚上就能在清河县城里好好睡一觉吧!

可是……不知为何,在层叠的云层之后,似乎有雷鸣般沉闷的响声翻滚着。不会吧?难道要下雨?想到雨中行军的辛苦,将士们面面相觑,无不神情惨然。

夏侯烈将手掌放在耳后,努力辨别着雷声的来处。没错,空气中确实隐约传来震颤,仿佛有一尊暴怒的魔神在远处咆哮着,想要挥臂膀遮蔽天空的云层撕碎,想要跺足将大地砸裂!

那震颤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渐渐化作轰鸣,化作千万头猛兽纠合撕咬般的大声吼叫。夏侯烈悚然跳起,四面眺望。天色依旧,并没有雨云堆积的现象,亮闪的云层边缘却不复初时的暖意了,那一抹抹红色,竟然像是锋刃在鲜血抹就的痕迹下闪烁,透出彻骨的冷冽。

夏侯烈一把握起短矟,向四散休憩的部下们猛力挥手。

他想要大喊,喉咙却因为过度紧张而噎住了,硬生生地发不出任何声响。将士们依旧自顾忙碌着手头的事务,较远处,有些士卒看着他犹如小丑般地跳跃,发出嘻嘻哈哈的轻声嗤笑。

但这样轻松的笑声并没能持续多久。越来越多人感受到了轰鸣声响,甚至有人惊骇地发现,架在火堆上的汤镬突然震动起来,镬里的汤水晃荡着,荡漾出了明显的波纹。甚至……甚至脚下的地面,也已经发出了恐怖的震动!

夏侯烈用力捶打着胸口,猛地咳出一口血痰来。

“敌袭!”他纵声高喊。

就在这个时候,北面的平原尽处,那深陷在浓云笼罩下的阴暗远方,一群又一群的黑影,已经肉眼可辨!

那是河北贼寇的骑兵队伍,毫无疑问。

他们没有指示方向的旗帜、没有固定的队列、没有号令进退的金鼓。放眼望去,只有一群群**上身、披头散发仿佛鬼怪的凶暴汉子,挥舞着手中种种奇形怪状的武器,发出令人心悸地嘶吼,纵马奔驰着像是狂怒的蜂群。

他们丝毫都不顾惜马力,只是疯狂地冲刺,再冲刺,如潮水般汹涌向前。与他们策马冲锋的速度相比,冀州军的动作是那么缓慢,各支部队的军主、队主们此起彼伏地大喊着整队,却根本无法收束陷入慌乱的部下。

甚至还来不及恢复最基本的组织,贼寇们的骑队已经冲到了面前。有些特别骁勇的战士随手拿起身边的长槊挺身迎敌,可面对着咆哮冲击的骑队,少数人的努力奋战能够起到什么作用呢?偶有数人抱着决死之心,将长槊捅进敌骑的马腹,其他骑兵随即从两侧奔过,长刀破空而过,轻轻一抹,立即就带走了他们的性命。

贼寇们既没有铁甲、也没有皮甲,许多人只带着最简单的武器,是纯粹的轻骑兵。正常情况下,这种骑兵只能用于游走侦察,它们根本无法对抗晋军甲骑具装的重骑,也冲不破成千上万步卒所搭建起的牢固战阵。兖州军的将士们几乎每个人都有对付他们的经验,没有谁将之放在眼里。

但此刻,这样的轻骑数以千计,数以万计。他们兴高采烈地发出尖锐的啸叫,没有铠甲,就用血肉之躯来硬扛晋军的刀斧,催动战马猛地撞入晋人密集的地方。在这样的战场上,生死都是瞬息间事,一波冲击之后,第一批的骑兵零落近半,他们或者被晋人杀死,或者将晋人践踏至死。而后继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地杀入战场,无数铁蹄踏着尸体深深楔入兖州军的营地里,将他们摇摇欲坠的队列撕扯得分崩离析。

绝大部分兖州军步卒没来得及列阵。他们在贼寇们的骑兵队伍面前,就像是面对着狼群的羔羊那样无助。贼寇们冲锋蹈阵,往来披靡,尽情蹂躏着混乱不堪的步卒,他们用战马冲撞,用长槊砍杀戳刺,用镶嵌着铁齿的木棒到处敲打,用弓箭四面射击,见人就杀,鲜血碰洒在空气中,化作气味浓烈的血雾久久不散。

在这样猛烈而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攻势下,兖州军的中军就像暴露在骄阳下的一捧冰雪,迅速融化瓦解了。

夏侯烈总算及时找回了自己的战马。他顾不上招呼溃败的士兵,也来不及解救陷入敌军包围的同僚,只是纵马掠了半圈,随即向南猛冲过去。这并非想要逃走,而是凭借着长期战斗的经验,清楚分析了战场局势后的决定:这时候,整支大军已经完全混乱了,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妄图凭借自身勇武正面邀击敌人是愚蠢的打算。必须撤退,退出相当距离之后,才有可能重整旗鼓!

他横掠过战场的时候,许多部下看见了他的身影,立即放弃了眼前的对手,与他汇合到一处。长期并肩战斗的经历,使得每一名部下都对他充满了信赖,一骑、十骑、百骑、数百骑,这支仅有的能够保持建制的骑兵队伍眨眼间汇拢起来,腾云驾雾般地斜插过敌阵,绕了个弯向后退却。

四名敌骑仗着马快,从两面包抄过来。夏侯烈还没能看清对手的身影,四条铁槊已经如同毒蛇般向他刺来。

这是兖州军骑兵惯常配备的铁槊,制作非常精良。很显然,贼寇们杀死了兖州骑兵,然后夺取了死者的武器投入作战。

夏侯烈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暴怒,他大吼着,舞动短矟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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