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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么焦急,终究道路不靖,不能不小心谨慎。。。待到县主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洛阳,已经是三日后了。途中,他们从逃亡的军民口中得知,胡族兵马已大举进入河东。大河北岸自蒲坂以下近百里,都已出现胡人游骑搜罗船只的身影,更有大批民夫在胡虏胁迫之下伐木制作舟楫,显然他们是准备渡河攻打洛阳。
坐镇洛阳朝中的官员以司徒王衍为尊,不过此老乃是自保其身、无论宗稷的人物,每临大事从无举措可言。因此县主进入洛阳城后懒得去理会他,只令广莫门的城门校尉带着王德等十余骑去王斌处探听军情,自己则直策马穿越华林园,沿着东宫与宫城之间的夹道疾走,直奔位于铜驼街北的中书省。
曹孟德为魏王时,设置秘书令以处理尚书章奏。曹魏文帝于黄初初年改秘书令为中书令,并特置中书监,使之排在中书令之前。当时秘书左丞刘放为中书监、右丞孙资为中书令,及明帝时,中书监、令二职“号为专任,制断机密”,权重一时。大晋践祚之后,继续沿用中书省的架构,中书监令掌赞诏命、记会时事、典作文书,由于此职务地在枢近,多承宠任,是以人因其位,赠以“凤凰池”的美称。昔日荀勖自中书监任上迁为尚书令,同僚皆往道贺,荀勖却说:“夺我凤凰池,何贺之有!”由此可见中书之清贵已深入人心。
竟陵县主急赴中书,正是因为中书执掌诏令,若要颁勤王诏书召集天下兵马与胡虏决战,必得通过此处。
中书省原应设监、令各一人,中书侍郎四人,四名中书侍郎署事之后,再经过中书监、令分别审核署名,才能上奏皇帝,由皇帝最终决定。然而近年来,由于诸王纷争,朝廷大权旁落,中枢职官多阙。中书令已缺员多年,自从前任中书监缪播因与皇帝联系紧密而被罢免之后,四名中书侍郎也惧祸去职。东海王另外任命广武将军、青州刺史王敦为中书监,但又因为中原羯贼阻隔道路,王敦一时不得上任。
这样一来,如此重要的中书省,如今竟然是靠着三五名官卑职小的舍人、通事勉强维持着。反正皇帝在东海王监控之下,早已不诏令;中书省门庭冷落,三五名舍人已足够了。
县主纵马直入中书,不待通报,径自闯入正堂。
那几名舍人猛吃一惊,待要怒时,见是县主驾临,顿时飞身离席,战栗拜倒于地。
县主也不啰嗦,扬鞭一指:“胡虏来势凶猛,洛阳兵力不足。你等立即拟诏,召集冀、幽等地兵马勤王!”
要向这些强有力的方镇出勤王号令,必须是皇帝诏书才可,哪怕东海王贵为丞相、都督兖、豫司冀幽并六州诸军事,也不能越殂代疱。偏偏这诏书内容、指向又关系极大。东海王的势力主要在中原河北六州,而在其它州郡尚有诸多对东海王不满的地方势力。至此中原战局不利,东海王声威大沮的时候,如果使得与东海王颇有芥蒂的雍州、凉州、荆州等地方镇获得上洛的机会,则分明是授人以柄,恐怕汉末董卓之祸将要重现了。因此,作为东海王全权代表的竟陵县主必得全盘操办此事,绝不容有心人借此浑水摸鱼。
要说县主的名声,在洛阳尤甚于东海王幕府。皆因幕府有东海王在,县主终不得放手施为,而她几次往来洛阳,却常常以猛烈手段摈除朝中政敌,其果断刚毅之处,令人既敬且畏也。就连皇帝的亲信、前任中书监缪播也在县主面前一败涂地,莫说是眼前区区几名舍人、通事,是以她号施令,全无半点顾忌。
然而,几名舍人听了县主吩咐,只露出明显的惊愕之状,却并不起身依令而行。
“怎么回事?尔等难道要抗命么?”县主脸色微沉,不经意地拉紧了马缰。那匹大宛良驹暴躁地嘶鸣一声,四蹄乱踏,将正厅前的砖石地面踩得噼啪大响。
砖石碎屑打在脸上生痛,舍人们却不敢稍作避让。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其中资历较深的一人膝行向前,伏地叩行礼:“启禀县主,您前日遣人来要勤王诏书,我们不是已经拟写后奉入宫中,使陛下用印,并急遣八百里飞骑颁了么?如何……如何今日又要拟诏?”
“什么?”县主勃然大怒:“尔等都疯了么?前日我还在孟津渡口颠簸,何曾到得洛阳?更何曾遣人令你们拟诏?”
她柳眉倒竖,杀气顿生:“竟然当着我的面胡言乱语,你们以为我傻了?还是有意与我为难呢!”
那几个舍人这时候感觉不对了,咚咚地叩不休,很快就在砖石上磕破了额头。为那人抬起头,额头上殷红的鲜血汩汩流淌,脸色苦的简直要滴出黄胆汁来:“我等微末小吏,如何敢与县主为难?可……前日确有人携得县主您的信物前来令,此人又自称是您的密友,言说幕府中事,莫不若合符节……而且我等又确知畿辅军情如火,一时慌乱,这才……这才……”
“住口!”自古以来,从不曾听说有假借名义骗得中书颁皇帝诏书的,可这种怪事,偏偏就生在此时此地。这简直是荒唐、荒谬,滑天下之大稽!县主叱喝一声,随即闭起眼睛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片刻之后她睁开双眼,神色已恢复平静:“前日出的诏书,省中可留有副本?立即取来。”
“是!是!”一名舍人飞奔出去。
“你说前来令之人携有信物,那信物可保存妥当?立即取来。”
“是!是!”又一名舍人飞奔出去。
中书省虽属机要,但属官甚少,自从元康二年秘书省分拆出去之后,规模更小。第二名舍人刚走,前一人已双手捧着诏书副本赶回。
县主一把抓住诏书卷轴打开,跳过无数华丽辞藻,直接找到其中关键的寥寥几句。毫无疑问,这份诏书出勤王号令的对象,绝不止东海王影响下的河北方镇,而分明已将雍州、凉州、荆州、扬州等东海王尚未控制的州郡尽数囊括在内!
县主突然觉得有些晕眩,她微微躬下身,勉力按着马鞍前部高耸的鞍桥,免得自己身体摇晃。这份诏书已经出两天了,两天时间,足够信使奔驰出数百里之遥,无论如何都追之不及。函谷以西、伊阙以南,诸多自拥实力的强势方镇,都有可能借此机会介入中枢朝局,而东海王和自己,全都没有力量,更没有理由加以阻拦。
这当然是县主绝不想看到的恶劣局势,但不知为何,一种更强烈的不安萦绕着她,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猛跳着,每一次跳动,都在引导自己想到那个自己绝不愿意去想的情况……开玩笑,那根本不可能!不可能!县主在心中对自己呐喊。
第二名舍人这时小心翼翼地走来,颤声道:“县主……县主请看,这便是那要求颁行诏书之人所携带的信物。”
县主感觉自己浑身冷,身体遏制不住地抖。
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看那信物,于是伸出手,让那舍人将信物放在自己手心。
耳中脚步声响,随即又是脚步轻响,是那舍人靠近,又远远退开了。手中微微一沉,触感温润,约摸是一块玉质细如凝脂的玉璜。不用去看,县主便知那玉璜的雕工是何等精美,上面的双龙绕云图案又是何等的惟妙惟肖。
没错,那玉璜确实为县主多年把玩佩带;正是东海王初崛起时,县主在洛阳联络百官所用的信物,怪不得这几名舍人认识;也正是光熙元年县主在太行山中遇险后,赠给一名青年军官的信物。在太行山中,那青年军官甘愿舍弃求生的希望,不顾艰险地从数十倍的敌人手中救下县主的性命,因此县主感怀在心,将这玉璜相托,并言明今后只需持此玉璜相见,但有所求,必然相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县主翻腕将那玉璜紧紧地握在掌心,玉璜并无尖锐处,可是县主竭尽全力握紧,以至于雕刻图案上的凸起深深嵌入掌里。骨骼被硌得剧痛,但县主仍然不顾一切地握紧,再握紧。她听到自己在说话,那语气冷酷而信心十足,一如往常那般:“那么,再说说吧,携带此物来联络你们的,又是谁呢?”
依旧是先前那领衔对答的舍人惶然道:“那人也是一名女子。乃前些日子铜驼街上新开张的红袖招主人,自称姓胡,乃是县主多年的闺阁密友……”
“姓胡。红袖招。很好,很好。那红袖招在哪里?”
“沿着铜驼街往南,到铜麒麟的地方向东便是。”那舍人俯应答,顿时听得蹄声大作,再抬头时,官署中已经别无他人。
几名舍人惊魂稍定,立即决定弃官回乡,绝不在洛阳多待半个时辰。
红袖招位于洛阳最繁华的区域,距离朝廷官署本就不远。县主率领骑队,如旋风般地沿着铜驼街赶去,顷刻就到了。
红袖招里诸多护院部曲远远看见这群人来意不善,早就挥臂攘袖地搜罗棍棒器械,预备拦截,却不知被谁厉声喝止住,于是一哄而散。任凭竟陵县主纵马突入,将无数妖娆佳丽吓得纷纷逃散。
此起彼伏的娇声惊唤之中,县主轻轻安抚着周身淌汗的良驹,默然无语。直到那身着绯红色华服的熟悉身影绕过照壁,她才冷笑一声。
冷得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