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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彭越,都是汉初时战无不胜、席卷千里的大将。●⌒汉高祖最终夺取天下,韩信彭越居功至伟,遂于大汉定鼎后被封为诸侯王。但由于其威望和才干遭到高祖的猜忌,先后被污蔑谋反,最终身败名裂,甚至宗族俱遭夷灭。此刻陆俊将这两人并列方之陆遥,指的便是两人兔死狗烹的凄惨下场。
大晋起自于篡逆,因此开国后集军政大权于宗室,对于地方上掌握实权的武将十分防备,近年来天下骚乱,执掌军权的大将能得善终者,更是寥寥无几。自东海王辅政以来,也严格秉承大晋以宗王出镇的传统,对地方上的实力派予以大力压制。
原任兖州刺史的苟晞,为东海王东征西讨击溃无数强敌,更曾与东海王结拜为兄弟,情义不可谓不深,然而东海王一旦决意经营中原,立刻便将苟晞迁离兖州本处,派到东海王经营多年的青州去做了个有名无实的刺史。苟晞尚且如此,陆遥呢?
随着平北将军与东海王的实力对比不断变化,军府与东海王幕府的关系,本来就渐渐难以处理。哪怕陆遥与东海王殿下份数翁婿、有竟陵县主居中斡旋,可谁能保证东海王对他的信任,会比对苟晞苟道将略多一些?对于日渐羽翼丰满的平北军府而言,遭到像苟晞那样的对待是绝不可接受的。
陆俊言辞中以韩信、彭越作比,其实陆氏宗族本身,就有深深烙在脑海中的惨痛记忆。当年陆机陆士衡也曾为河北大都督统兵数十万,威风尚在今日的平北将军之上。然而战事稍有挫折,陆氏阖族精英子弟数十人,全成了司马氏宗王刀下的牺牲品。纵然东海王主政以来,与南土著族关系素来和睦,他讨伐司马颖,移檄天下时,还以陆机陆云兄弟的枉死为司马颖罪状之一,可陆氏族人都会记得,司马氏皇族绝不可信。
陆遥同样认为司马氏皇族不可信,但他不认为这是纵容石勒贼寇的理由。他瞥了陆俊一眼:“因为东海王日后可能猜忌,我现在就该与中原贼寇们言和罢战?”
陆俊略放缓些语气道:“如今的中原局势,完全取决于兄长所在的幽冀联军一方与石勒王弥贼寇一方较量的结果,有识之士都看在眼里。兄长如果是为了建立威望而南下,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然而,在稳定中原局势之后,您自身就成了东海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兄长既然无意效法韩信、彭越之流,便迟早会有与东海王渐行渐远,甚至分道扬镳的一天。既然如此,此刻又何必为了东海王与石勒互耗实力,徒然给日后增添麻烦呢?”
“麻烦?”陆遥咧了咧嘴,目光中多了几分嘲笑意味:“我不怕麻烦。”
陆俊应声道:“是。平北军府人才济济,将领骁勇善战,步骑甲于天下,势如旭日之升;与兄长相比,东海王幕府上下都是些冢中枯骨罢了,兄长当然无须害怕任何麻烦。我毫不怀疑,东海王与兄长决裂的时刻,便是兄长施展英明神武的手段,彻底压制幕府、进而夺取大权的时刻……”
这是什么话!陆遥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陆俊的发言:“道彦,这样的胡言乱语,休要随意乱说!”
“兄长,我陆道彦非是信口雌黄之人。这些言语也非胡言乱语!”陆俊不知从哪里生出了胆量,偏要将话语继续下去:“近年来,朝廷昏昧、生民涂炭,宗室交相攻伐以致四海鼎沸,更不消说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内有狡寇肆意横行……这是前所未有的大乱世即将来临的征兆,也是英雄人物崛起的契机。当是时也,兄长您统合幽、冀二州士马,南踞大河、北阻燕蓟,并有大漠之众,岂不正是这样的英雄么?”
说到这里,陆俊挥臂攘袖,几乎要亢声大喝,却又强自压低了嗓音:“兄长应当成就大事,何必在此时此地与一群贼寇死拼,无意义地消耗忠勇将士的性命?只消我们与石勒达成默契,驻军不动便足以逼退石勒、王弥,迎回东海王了。东海王幕府正是虚弱不堪的时候,我们一举控制幕府,真是易如反掌。再挥师向西去获取守卫国都的赫赫功勋,如此则名实兼具,天下诸侯谁人能够企及?到那时,我们挟中枢以制四方、畜士马以讨不庭,天下谁能御之?”
陆遥深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遥崛起的过程虽然迅速,但他一步一步都踏得坚实。从代地、到濡源、再到幽州蓟城,都是军事优势下水到渠成的收获,陆遥本人的行事风格并不好高骛远。自从获得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的任命之后,原本规模精干的文武体系骤然扩大,面临的内外情况也骤然复杂,使得陆遥更加小心谨慎,无论是对各地世家大族、还是对各部鲜卑,都采取了稳健缓慢的应对措施,不轻易生出事端。
此番响应朝廷中枢勤王号召提兵南下,陆遥的目的主要也在于整合幽州内部:若能击退匈奴、羯贼,便可提振平北军府声威、凭借军功慑服北疆。能够与乞活李恽结盟、进而将影响力扩张到冀州,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但陆俊比陆遥想象的还要大胆的多,他所谋划的,赫然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霸道!多年未见的堂弟突然把话说到这个程度,饶是陆遥性格深沉内敛,也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陆遥并非晋室纯臣。来自后世的记忆使他再清楚不过:想要扭转这个乱世、阻止浩劫到来,根本就不能依靠朽烂到了极处的朝廷。可朝廷虽然腐朽,其力量却依然庞大,明里暗里盘根错节、根深蒂固,陆遥不会妄想能轻而易举地将之摧毁或取代。不过,陆俊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按照陆俊的思路,原来平北军府距离攫取天下大权,竟然已只有一步之遥了。
从执掌一州军事的方镇与控制大晋中枢权柄的强臣之间,距离是如此接近,而需要陆遥做的,仅仅是眼下按兵不动,坐视东海王幕府彻底倾覆而已……这诱惑太大太大,而需要的付出又太少太少!
“可是……”陆遥焦躁不安地猛然挥手,像是驱赶着身边并不存在的飞蝇:“这样的话,鄄城军民如何?”
东海王虽然屡遭败绩,但出镇中原时搜罗的数十万名将劲卒毕竟还未尽数溃散,再加上从四面八方汇聚到鄄城的流民,陆遥估计此刻据守在鄄城内的军民士庶的数量已经庞大到了相当的程度。根据探听得来的情报,这些人士气低靡、军械粮秣都很不足,随时会成为石勒口中之食。
“兄长您是用兵的大行家,想必不会误判局面。中原贼寇兵力强盛,摧毁幕府如泰山压卵之易;以幽冀联军的力量想要救援他们,本来就极其困难。何况,石勒也不会给他们多少时间。”陆俊冷酷无情地应道:“东海王出逃之后,鄄城必然大乱,而贼寇们就会趁机发起猛攻。这些人抵挡不住的,全都会死。他们流淌如河川的鲜血,将会是给东海王幕府的最后一击。从此以后,幕府羽翼尽去、上下崩离,除了我们,再没有人可以依赖。”
陆遥突然觉得眼前的堂弟陌生起来,他已经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机敏少年了。分别以来,陆俊究竟经历了什么?他所作所为的目的是什么?在战场上,陆遥无数次身当锋镝、破军杀将,手底下的人命早就数不胜数了,自以为心肠硬如铁石。但这些文人呢?十数万、甚至可能是数十万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数字罢了!
似乎只是犹豫了片刻,回过神来,远处刁斗声响,竟已到了夜中。陆遥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面庞:“道彦,你且去歇息。此事非同小可,容我细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