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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过张越之后,石勒眺望东西两面,迟迟无语。↖张越跪伏在地,竟不稍动,而身后雁翅般排开的十余员大将尽皆屏息以待,远处扈从卫士们也垂手侍立,不敢胡乱出言。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
石勒在日常生活中是个没有架子的人,从不看重繁文缛节。但随着势力的扩张,一众贼寇首领之间也渐渐明了上下之分;何况数年来,他带领部下们东征西讨,硬生生地从穷途末路的牧奴成长为威压中原的强大军事集团首领,这份传奇经历自然而然地赋予了他出众的威势,以至于众将待之如对神人一般。当这位统帅双眉紧皱,仿佛若有所思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唯恐打断了他的思路。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许久,直到石勒自己从沉思中惊醒。他回身看见跪伏着的张越,又看看四周众人,不禁笑了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像是泥塑木胎般。难道从前都没打过仗,吓着了?”
听得石勒豪爽大笑,众将顿时便觉得轻松了许多,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瞬间瓦解。
张越起身拍拍灰土,笑着应道:“要说厮杀打仗,弟兄们这些年怕不打过三五百场了,怎么会吓着?只不过眼下这场大战干系重大,偏偏我们这些粗人又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打,那么多要事都须得大将军决断。适才大将军想是在推演战局,我们不敢打扰。”
石勒自起兵以来,大小军务都与十八骑中的亲信们商议后施行,军中虽有文人,不过视为伺候笔墨文章的奴隶罢了。但自从渡河南下以后,石勒渐渐仰赖张宾为首的“君子营”中文士参谋,这便令得实际掌握军事力量的将领有所不满。尤其是此番鄄城周边的战事,一众将领们到现在都打得没头没脑,更是怨念丛生。由于石勒威望太高,众将不敢多言,只有张越既是石勒妹夫,又出身羌渠、与石勒同为被司马腾掠卖到冀州的杂胡种落之一,与石勒特别亲密,因此敢于隐晦地发出抱怨。
石勒何等敏锐,立即便听出了张越言下之意。
“好好当你的军法官,不要效法晋人油嘴滑舌!”石勒不轻不重地飞起一脚踢在张越身上,随即提高了嗓音:“孟孙先生在么!孟孙先生!孟孙先生!”
张宾与刁膺、程遐等纲纪大吏本也随侍在侧,这批文人大都是在冀州屈身事贼的,当时很有些无颜面对祖宗的羞愧之感,但石勒大军南下以后,势如龙入大海,又得匈奴汉国高管显爵的封赠,于是一个个又心中暗喜,期盼着能做新朝开国之臣。可惜彼辈骤然得势,却与石勒亲信的贼寇们怎么也合不到一处,有在军中全无根基,所以常常遭到排挤。便如此刻,一行人被众将领和扈从卫士们有意无意地挤攘到了外围,距离石勒所在足有百十步远。
对于这样的冷淡待遇,他人都面带不愉,唯有张宾安之若素。听得石勒召唤,他并不显忙乱,缓缓起身轻拂袍袖,便从扈从卫士们让开的通道中悠然行来。刁膺、程遐小跑着想要跟上,结果被两名卫士一把推了回去。
文武之间的矛盾自然瞒不过石勒,但他并不在意,反倒乐于见到这样的情形。他特别敬重的士人,本来也只有张宾一人而已。眼看张宾走近,石勒客气地摆了摆手:“来来,孟孙先生,如今局势渐渐分明,这一战该怎么打,终究要请先生为大家解说一番。”
数十道视线顿时如利剑般指向张宾。
而张宾环顾众人,丝毫不见畏怯:“要知道这一战该怎么打,首先要搞明白,我们的敌人是谁。”
张越道:“这还用问?我们厮杀了这大半年,敌人不就是东海王么?”
“不错,东海王确实是我们这大半年来恶斗的敌人。但是,此时此刻,我们的敌人只有东海王么?”
张越皱眉想了想道:“早些日子,还有兖州苟道将,若以眼下而论,无非又增加了统帅幽冀联军的陆遥。”
张宾道:“这也只是其中之一二。”
张越拍着大腿,大声道:“……孟孙先生,你还是痛快说吧,不要再弯弯绕。”
张宾缓步徐行,在人群中边走边道:“吾少时尝自言智算鉴识不后子房,只恨不遇汉高祖这样的人杰;及至在冀州与大将军相逢,方知当今世上真有能够席卷天下、囊括四海的英豪。与大将军相比,东海王冢中枯骨、陆道明守户之犬、洛阳朝堂尽都是虚名无实之辈……甚至匈奴汉国上下,嘿嘿,也不过是些沐猴而冠的匪类罢了。”
石勒出身虽然卑微,然其气度恢宏、才力兼人之处,当代人物之中堪称超群绝伦;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辉煌战绩,更早就令众将服膺得五体投地,纵使以匈奴汉国数百年来威行北疆的传承威望,在将士们对石勒的崇敬之前也要动摇。听得张宾这几句,竟无一语辩驳。正在连连点头的时候,却听张宾继续道:“大将军既有超群绝伦的志向,又岂能长久与庸碌之辈并驾齐驱?无论是东海王幕府,是幽冀联军,是大晋朝廷,还是匈奴汉国,都是我们的敌人!”
在众将士惊骇的目光下,张宾伸直手臂,重重握拳:“这一战,或许便是我们席卷中原,摧毁所有这些敌人的开始!”
瞬时间,众将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几乎汇成了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问道:“孟孙先生的意思,是这一战里,要应对所有这些敌人?”
“正是。”张宾颔首。
这些日子以来,不断的胜利使得中原贼寇们的气焰越来越盛,越来越不将他人放在眼里。所以适才张宾批驳东海王、陆遥等人时,众将都觉得说得有理。但口头便宜是一回事,落到实际的用兵作战上,众将还不曾昏头。听得张宾口中如此狂妄言辞,众将顿时惊骇莫明。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沉声道:“这个想法未免……咳咳,孟孙先生,咱们这大半年来无日不战,虽说已经迫走苟晞、将东海王逼到了绝处,可自家将士都疲惫到了极点,而且手头的粮秣物资也濒临枯竭了。这样的情况下,要击溃东海王所部尚可,与那陆遥决战亦可,但若太过贪心……怕是要崩了自己的牙!”
说话的是冀保。王阳死后,石勒亲信大将中便以他最为稳重沉毅,对张宾的言辞也句句都在实处。
张宾轻笑道:“自来交战求胜,须得文武各施智勇。沙场之上的战胜攻取在诸位;运筹帷幄之事则在于我。如今方略虽定,大战未始,我也还没有向诸位一一解说,冀将军何必急于质疑?”
冀保愀然作色。他不理会张宾,直接向石勒躬身施礼:“还请大将军教我。”
而石勒轻轻拍了拍冀保的胳臂,叫着他的小名:“阿保,切莫急躁,听孟孙先生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