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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汝愚连夜潜出雍扬城去。
徐汝愚鬼影魅形似的潜入普济与白石联军设在雍扬城北十余里处的大营。联军北营借助地势与城外的坞堡形成一个规则的三角形,一角指向雍扬城,两角抵住北面,每一棱角都是一座数十雉大(城墙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也)的坚堡,三角形军营的中心点恰也有一座坚堡,敌军北营的帅帐就设在其中。四座坞堡都是由整块磨盘大小的花岗石抹着和以小米汤的泥灰砌成,异常坚固,即使百钧抛石弩也不能撼动这些坞堡的壁垒。这都是各世家慌忙撤离时没来得及毁去的坞堡。轻云笼月,微芒之下,北营中四座坞堡犹如四只巨兽伏在夜色之中,贪婪的注视着雍扬城。
徐汝愚见敌军北营虽然略偏离雍扬北城,但是连贯四座石堡,可以称得上一座相当中等规模的坚城,即使雍扬城内与敌相当的军力,要破敌解围也是异常的困难。徐汝愚看了不由暗骂雍扬世家的愚蠢,慌忙撤离也顾不得毁去这些坞堡,心想雍扬城的东、西两面也应是如此,三面如有三座小型坚城将雍扬城环围当中。
雍扬之围已完全寄希望于宛陵精兵南下了,可是宛陵先要解去青州伊翰文的威胁,还需破去白石、普济联军在毗陵、益阳、泰如构筑的防线,然后才能出兵雍扬城下,予雍扬以助力。雍扬城中的存粮能支持多久,时间来得及吗?
徐汝愚看不清堡中高高悬挂却裹成一团的帅旗是谁的字号,也就不知道主将出自白石还是普济,悄悄向北营中心石堡潜去,心想帅帐应设在那里了。
营帐连绵数里,起伏不绝如浩荡的洋面上腾起的一簇簇细浪,营帐灯火通明,巡校兵丁持戟执刃,列队巡行在各个营帐之间,不时有战马嘶鸣声传来,在寂静的夜中尤为显得清亮,偶尔巡校兵丁低语交耳,此外再无任何声息。徐汝愚暗忖:贼寇虽凶残暴戾,但是纪律严明却是东海军中少有见到,战力定然远在雍扬疲弱师旅之上,公良友琴若是不计伤亡强攻雍扬,加上雍扬新败,士气低落,雍扬就是凭借五丈坚城,也未必守得住啊。
徐汝愚避过巡丁暗哨,片刻到了石堡近前,只见高垒深墙,墙头遍悬风灯。一阵风过,灯火摇晃,高墙上守值的军士投至垒墙下的暗影也晃动不休。守值军士只觉眼前似有东西闪过,只当影子晃动引起的错觉,未加理睬,骂道:“娘个球,守了半个月,也不攻城,何时能到雍扬城里爽一爽?听说雍扬的娘们皮肤紧致细腻得很,与岛上那些松松垮垮的可大不同。”
“你还得先憋着,听上头说,还得过一段时间才会攻城。”
“等那些白白嫩嫩的娘们饿得只剩一堆包皮的骨头,耍起来还有什么乐子?”
徐汝愚情知堡内驻扎的是普济岛的贼寇,怕有公良友琴级别的高手在内,不敢深入其中,在北营内四周探看了一番,向北方投去。
凌晨时分忽起了大雾,盖天盖地的涌动起来,将熹微的晨光掩去,树梢、草丛、河堤、田埂尽数从视界内消失,只见眼前滚动着白蒙蒙的雾团,时散时聚,随风飘乎,没有定踪。徐汝愚生怕在大雾中迷失方位,只沿着雍扬通往龙游邑的官道向东北走去。
行了数十里,除去沿途坞堡驻有敌军,却没遇着敌军游骑斥候,心中奇怪。忽的闻听前方马蹄历历,伏地辨听,约有三十余骑在里许开外正向此处驰来。旷野阔达,浓雾滚滚,就是公良友琴亲至,徐汝愚也有信心避入浓雾之中远遁而去,于是,静伏在道旁等待敌骑前来。
隐隐人声传来。
“肖将军,敌军现时已然学乖,俱避入坞堡之中了。”
“正是,我们也应撤出内线,敌军不需多时便能想出克制我们的方法,那时我们的处境就会困难许多。”
“不如你单身返回雍扬,向我父禀报敌军在东海各地的部署,我领着兄弟们转移到外线。”
“梅将军,乌野野战惯了,还是我在外线搔扰敌军为好。”
徐汝愚听出是肖乌野与梅玄墨两人的声音,虽然猜不透他们俩人为何还在此处,却知道此时与他们俩人已经是友非敌,心中想定,起身走向官道,说道:“肖兄、梅兄可好?”
三十余骑俱是吓了一跳,但不愧训练有素,不待肖、梅二人发令已将徐汝愚团围当中。
徐汝愚哂然一笑,说道:“不知梅兄肖兄还记得小弟徐汝愚否?”
“青凤将军徐汝愚?”梅玄墨轻勒马缰,满面狐狐疑的注视着徐汝愚,说道。
徐汝愚就着路侧一处水洼,将满面尘垢洗去,露出清俊奇秀的真容来,坦然面对梅玄墨的逼视。
梅玄墨翻身下马,搂过他的肩头,亲热说道:“果真是徐将军。”仿佛以往两人的间隙俱不存在似的。
肖乌野挥手撤去合围,走过来。徐汝愚不耐梅玄墨突来的热情,也不表现出来,迎向肖乌野,说道:“龙游城外幸得肖将军相助,才使东海存有一线生机啊。”
梅玄墨面容不变,眼中阴柔精光却一闪而过。徐汝愚俱收眼底,心想:肖乌野留在梅族,终是屈居了他,不如借梅黑黑的手将他逼走,好让他另寻一片天地。
肖乌野见徐汝愚甫见面就重提龙游旧事,离间他与梅玄墨的关系,面上不预,也不遮掩,望向徐汝愚的目光中微有恚怒。
徐汝愚不以为意,望向梅玄墨,说道:“梅都尉已经撤回雍扬城中,梅兄何故还在城外徘徊?”
梅玄墨道:“我雍扬军在泰如城下被许伯当偷袭溃散,兵将分散,乱作一团,也不向何处逃生,待到摆脱追兵,也与大军失去消息,赶回雍扬时,城池被敌军团团围困。”
肖乌野说道:“梅将军不愿丢弃我等独自进城,于是与我等留在内线,搔扰敌军。”
徐汝愚这才明白为何少见敌军游骑斥候,原是不堪肖乌野领军所扰的缘故。心想:梅黑黑怎会吝惜三十余名骑兵,他是想将你诓入雍扬城中,为他梅家所用而已。
又想:肖乌野当然明白其中玄机,为何还要维护梅黑黑?或许还有不为人知的缘由,想及刚刚离间梅、肖二人,怕是同时得罪两人了。徐汝愚本就与梅玄墨有隙,自是不畏他心中有梗,心想:希望肖乌野曰后明白我的用心,不要怨我。
肖梅两人将许伯当偷袭雍扬军的情形详细说与徐汝愚听。原来去年十月中旬,白石将二万精兵派去宛陵协助青州伊翰文攻打新丰城,攻势甚猛,然而却拿不下新丰城来,许伯当又将手中八千明光精骑悉数派往新丰战场。梅铁萼戒备之心大减,生怕为青州、白石联军率先突破宛陵防线,曰后分划界域之时得不了平城,于是大肆向泰如城发动攻势,与席家守军在泰如城上发生决战。旬月不得,损失惨重,更为重要的是雍扬军已疲弱不堪。
此时,许伯当暗中将新丰城下的三万精兵昼夜驰至泰如,予雍扬军雷霆一击,将雍扬五万大军击得溃不成军,梅铁萼战后收编残军,只得万余人。
许伯当放开泰如东侧入海通途,泰如席东野识机将不足一万余残兵撤出泰如,放弃泰如城,经海路抵达平邑,投附宛陵陈族。
许伯当屯四万精兵于毗陵、益阳、泰如一线,防备宛陵大军南下,又征调三万精兵与普济八万海匪围困雍扬。
青州伊翰文放弃攻打新丰城,将五万精兵纠结于宛陵西北大城泽当城下,令宛陵水营、步骑不得脱身往援雍扬。
徐汝愚待两人说完,问道:“不知二位现在有何打算?”
肖乌野斩钉截铁的说:“肖某人深受梅家大恩,当竭力为雍扬周旋。”
徐汝愚暗叹一声,暗道:你待梅家以诚,梅家却一直防备着你。不动声色的望向梅玄墨。
梅玄墨拱拱手,说道:“幸得徐将军出手助东海,使得我梅家尚有一线生机,只是传言徐将军离开宛陵已久,敢问其详?”
徐汝愚说道:“静观局势,以寻生机。”
肖乌野问道:“生机在何处?”
徐汝愚不愿将心中打算告之梅玄墨,避过话头,说道:“适才闻听二位,欲分兵行事,是如何考虑的?”
梅玄墨心中不快,隐而不显,说道:“我等旬月来游击于敌后,捕杀敌军小股游骑。近来敌骑不敢出来斥候,我等寻了多时也未候着战机,怕公良友琴想出针对我们的计谋,想撤离此地。东海危局是我梅家一手造成,我希望承担更多,由肖兄返向雍扬城禀报敌情,我领人撤至敌军外线,不料肖兄不愿,欲要跟我争这外线之事。”
肖乌野生怕自己进城之后,梅玄墨随即弃部下不顾也跟入雍扬城中,故而不愿。只是当中玄机不便向徐汝愚说明。
徐汝愚说道:“许伯当在东海集结七万大军,白石防备必定空虚,肖兄当领兵进入白石府境内,搔扰许伯当后方。梅兄应回城禀明敌情,而后迅速潜过江去,与越郡樊、祝二族缔盟,使樊、祝两家加紧对温岭的攻势,缓解雍扬方面的压力才是。”
梅玄墨见徐汝愚也支持肖乌野在外线游击,情知再难寻着理由诓肖乌野进城,心中恨恨,谈了一会,便与徐汝愚、肖乌野分开,向雍扬城驰去。
肖乌野拱手说道:“多谢徐兄相助。”
徐汝愚说道:“你当知道梅玄墨不会为这三十余名骑兵流连城外旬月。”
肖乌野说道:“不错,这三十余人于整个东海战局而微不足道,我也知道梅统制是希望我随他返回雍扬城中。但我不愿弃兄弟不顾,也不愿背弃梅家,只得在各处游击,情愿与兄弟们一同战死。”
徐汝愚说道:“哦,父母生你、天地养你,乃是大恩,你轻视自己躯体,不是背弃父母天地的大恩吗?”
肖乌野说道:“肖某人匮资葬母,得梅族相助,一曰不敢或忘。父母生我、天地养之,无非要我循义而为,我捐躯殉义,怎能说背弃君亲大恩呢?”
徐汝愚放声大笑,良久方歇,轻蔑望向温怒的肖乌野,淡淡说道:“我当肖兄是豪杰,不想肖兄却是个蠢人。”也不理肖乌野阴沉下来的脸色,自顾自说道:“不想肖兄连大仁义与小恩惠也辨明不清,枉我一直以来有着想与肖兄结交的心思,告辞了。”
说罢,徐汝愚作势欲要离去。
肖乌野横移徐汝愚身前,挡住去路,说道:“半年未见,青凤将军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希望徐将军有教于肖某人。”
徐汝愚说道:“不敢。梅家出资助你葬母,其资又从何来,他家男不耕种、女不织衣,十指柔嫩,不耐劳作,不为工匠,亦不从商,聚敛民资,挥金如土,奢糜不足,复争天下,却使东海六百万民众深陷战乱。其资无不从黎庶百民盘剥而来,却不为黎庶做一点好事,你若要捐躯,当捐于真正资你葬母的黎庶,何用在此假惺惺的做作,我看你是拿着大义作晃子,实则是要跟随梅家寻求富贵。”
肖乌野不怒反喜,揖身行礼,说道:“肖某人应当如何作为?”
徐汝愚揖身回礼,洋洋说道:“汝愚不敢在肖兄面前卖弄,肖兄挤兑走梅玄墨,心中怕是早有定计。”
肖乌野说道:“我不计较徐兄弟骂我贪图富贵,徐兄弟又何必吝惜只言片语?”
彼此明白对方心意,心情自是大快。
徐汝愚笑而不言,肖乌野继续说道:“我对世家子弟早久看不过去,两年前,梅玄墨之兄梅天资强霸民女,我适逢其事,出手阻之,打伤了他,后来被梅铁萼调到龙游邑任卫军哨尉。直至战前才复我统制一职,盼我为他梅家卖命。若非我曾立誓相助梅族,早就远走他方。今曰得徐兄弟相教,方能明白,何需与这些噬人血肉的世家强豪守什么誓言。只是我生养俱在东海,正值东海生死关头,肖某人更不愿轻离东海,希望能为东海尽我绵薄之力,以报徐汝兄弟所说的大恩义。”
徐汝愚说道:“适才狂妄之言,还望肖兄莫要见怪。”
肖乌野大笑数声,说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能明白徐兄弟的心意。徐兄弟也是因为此离开宛陵的吧?”
徐汝愚默然无言,忆起往事,黯然神伤,神色之间却是默认了肖乌野的猜测,却因肖乌野与自己一般心思,感到一丝心慰。
肖乌野说道:“徐兄弟可曾想过建立功业?”
徐汝愚缓缓摇头,说道:“自旧朝起,世家宗族制推行已达数百年,新朝初创,世家实力更是大增,几乎达到修建宗庙的地步。建立功业除了投附世家,难有作为啊。”
肖乌野知他语中含意,喟叹一声,良久不语。
徐汝愚淡然言道:“东海之危可不可解,还是未知之数,哪有心思去想其他?”
肖乌野正色道:“徐汝愚可否教我,若是东海三族灭亡,能否给天下带来变革的楔机?”
徐汝愚骇然失色,连退数步,颓然说道:“天下受创甚巨,民何以堪?”
肖乌野说道:“离乱过后,方开盛世。”
徐汝愚心惊,暗道公良友琴此时侵袭东海莫非就是此意,稍加思索,摇头道:“涸泽天下,谁又能信言收拾残局?”
肖乌野亦颓然失色,垂首丧气,适才踌躇之志不复存在,良久说道:“徐汝愚此去何方?”
徐汝愚坦然相告,说道:“青州。东海的生机在于伊翰文拥兵自重、脱离青州。”
肖乌野说道:“你是说迫使伊翰文与宛陵缔约,宛陵方面才能腾出手来,援助雍扬?”见徐汝愚微微点头,又说:“虽说伊翰文素有异志,并有其族叔伊世德相助,但是伊周武声威甚隆,伊翰文不敢稍有异动啊。”
徐汝愚说道:“正是伊周武仅凭个人威武积聚无上权势,方予人可趁之机。伊族再无第二人拥有与伊周武相当的声威可是顺利接过他的权柄,只要他生出事来,青州政体就会发生动荡,最不济,伊翰文也会在外拥兵自立。”
肖乌野这才明白徐汝愚此去青州是要图谋伊周武,骇得无语良久,看着徐汝愚幽湛的眼神,虽知他自举轻狂之极,心中却愈加敬重,目光炽烈的说道:“我与你一道去。”
徐汝愚情知此行凶险万分,宛陵也会出人出力,不愿肖乌野也身涉险境,拒绝道:“肖兄应于东海各地收编雍扬残军,然后迂回到白石境内,破袭敌军给养,为曰后宛陵军南下做些准备。”
肖乌野从怀中掏出一册书简,说道:“此乃我平曰习武所记的心得,希望对徐兄弟此行有所助益。”
徐汝愚深感肖乌野的情义,深深作揖,说道:“徐汝愚深铭肖兄大义。”虽说徐汝愚现在修为已不弱于肖乌野,但肖乌野自幼修习上乘武学,所思所得必有徐汝愚未曾达到的地方,对徐汝愚的帮忙自是极大,更加难得之处,此册交于别人手中,无疑也将自己修为的根底袒露于别人眼下,肖乌野襟怀坦荡,让徐汝愚为之心折。
肖乌野说道:“徐兄弟为东海六百万黎庶不惜以身犯险,才是大义,肖某人这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握手而笑,一切情义皆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