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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派人蹲守了半个多月,总算等到它下雨了,虽然只下了一会。这个地方很奇怪,只要它下雨,潭水的温度就会降低,即便只有几个时辰,也冷的几乎要将人冻住,更何况这本就是冬日,不过温度低些也好,温度低些,或许就不那么疼了。
但也正因为下雨,这个地方便更加易进难出,上次与琉璃来试药出去时险些被雷电击中,这次出去,不知又要遇到怎样麻烦。
罢了,只要能减缓蚀骨扒皮之痛,什么麻烦都是值得的。
这密境傍晚的光景与别不同,天上黑云压顶不见彤红,西方也照不进落日余晖,只有逐渐降临的黑暗,连影子都没有。
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黑屋子。
林子里更是看不见半点光亮,草木静止,周围降下无边暗幕,暗中如有猛兽静待,不尽相同的枝蔓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地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擅闯密境的陌生人,沉默又无声凝视着,任由拓索轻缓的脚步声一步步回荡在死气沉沉的林间。
恍如走在阴冥鬼道,映入眼中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觉,只余一股阴寒如影随形。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黑暗中渐渐走出一人,修长的身形在冠木后若隐若现不甚清晰,盘根错节的虬乱树根高高隆起,模糊不清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上满跳动,小小一只三两下却被一旁伸出的手捉住,提在半空摇摆回荡。
“你也心急吗?”
吱吱。
“哈。”那人笑笑,“时间快到了,去吧,给你留了记号了,帮我把人带过来。”
……
水瀑激荡,竞日孤鸣自林间彳亍着,向着流水处独行,空气中传来刺鼻的血腥味,连浓重的药腥都掩盖不住。
越靠近水潭越重,越靠近水潭越慢。
终于还是停住了脚步,天色越来越暗,即便不在林中也看不太清面前的景色,但那水边伏着的身影却格外清晰。他就那样无力地倒在那里,半个身体都泡进了潭里,眉眼紧闭,嘴唇发紫,脸色惨白,墨发凌乱不堪,白衣也被染的血红。
他一直觉得奇怪,这么暗淡的地方,这么狼狈的模样,这个人却像能挤出整片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依旧那样引人注目。
“艳文?”他远远的喊了一声,思绪有些繁杂,乃至于声音都有些不复温和,他叹了一声,“好艳文,好歹应我一声啊……”
是太冷了吗?
他踱步到潭边,水晕前赴后继地撞击石面,将散乱的衣袖发丝一层一层推至边缘,站在远处看这人就像睡着,走近了就发现不对。
那原本就微弱的呼吸,此刻几不可闻。
竞日孤鸣手上一抖,颤抖着挑开他脸颊旁湿润的长发,“艳文……?”
许是那话中的不确定过于浓厚,又或许是这人带来的些微体温,伏在地上的人竟有了反应,一口浊气吐在地上描出白雾,史艳文如被刺痛般,眼皮陡然颤动。
竞日孤鸣微松口气,径自跳下了冰冷的潭水里,将史艳文搂进了怀里,紧紧扣住他的肩膀,柔声道,“听得见吗?”
史艳文抬了抬眼,后脑却被这微小的动作刺的一紧,如针扎般密集,朦胧失神的又闭上了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状况,只是身体动不了半分,勉强吸了几口气,却觉得连嗓子眼都觉得横亘着刀片,唯有露出一丝苦笑。
身体被彻底碾压重组,这感觉,可比在刀山上滚个一百趟要更痛多了,难怪要点住他的穴道。
偏巧他的痛苦,恰是为了生存。
“先生……哈……不是说……不想看见我吗?”
竞日孤鸣轻抚着他的背,“我明明说的是不想看你吐血的模样,艳文是痛糊涂了。”
“才……没有,你就是……不想……见我了。”
这话有些孩子气,竞日孤鸣想了想,将落在水底的大氅铺在石檐上,小心翼翼地抱着史艳文靠上去,低头细细的观察着他,倏尔轻笑,“艳文想见我?”
史艳文眼睛奋力张开了一条细缝,却发现面前一片黑暗,这么近连个人影都看不清,无趣地再次合上了眼,话间还带着些虚浮的埋怨,“无。”
言简意赅,但是不是真意就难说了,竞日孤鸣合住他的双手暖了暖,解开穴道后仍旧放回水里,又贴着他的额头问,“真的?”
史艳文换了换气,背后的温度让他舒畅了许多,“我……只是在想,艳文在小庙……倒下时,先生在身边……愿意……等我醒来,但刚刚……先生怎么……留我一个人?”
“……”这实在是个尖锐的问题,让被问的人几乎说不出话来,“艳文言辞犀利,在下曾有领教,现在想来,还是小看了。”
微弱的抽抽眼皮,史艳文顿了顿,“先生……认错的方式,还真是……别出心裁。”
“错,那艳文以为,何为对?”
“呵,先生只要……陪着我就好。”
“只是陪着你,”竞日孤鸣眼神闪了闪,“那不是在折磨两个人吗?”
史艳文抖了抖唇角,缓慢悠长的吸了口气,“……这段时间,不是一直……这样么。”
竞日孤鸣暗叹一声,表情仍是平静,“……是艳文在折磨我,在下引以为豪的耐心近乎于被消磨殆尽,艳文好生厉害。”
“是先生削足适履……”
“自作自受么?”
“哈。”
史艳文费力笑笑,不再言语。
“艳文?”
“……”
竞日孤鸣手松了松,皱着眉头看他,史艳文的嘴角还有一抹残存的微笑,本就苍白的脸色在这样环境下也看不出什么不同,甚至连身体都没有抖动一下,但额间却突然冒出细微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消失在浸湿的衣领间。
“没关系,”竞日孤鸣渐渐收紧了双手,嘴巴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细线,暗沉沉的看着他,“痛就叫出来,不要忍,艳文,不要忍着……”
他倒是想叫出来,史艳文模糊的想,只是内腑如翻江倒海,五脏被一刀刀凌迟,喉间全是腥甜,没让自己昏过去保持清醒已是费尽全力,连颤抖都做不到,哪里还能喊叫?
他想以竞日孤鸣的智慧应该能猜到才是,但这次那人就像着了魔,重复的喊着他的名字,一声一声的劝慰,相同的律调,不疾不徐,就像时间再这一刻被困着打转,停滞不前。他想了一会,或许不止一会,直到那声音有些显而易见的喑哑,史艳文此意识到,这人,该是慌了。
他怎么能慌了,他是竞日孤鸣,雍容华贵,心有城府,优雅稳重,温和有礼,嘴角时时都挂着一抹浅笑,心思敏捷幽默,坐于高堂或世外,都能扭转乾坤于一手,这样的人,怎么能慌了?
这不是你该有的样子。
想的多了,也就不太在乎身上的痛了,史艳文想让他别叫了,但又怕一说话喷对方一身血,那也太难看了,还吓人。便转动手腕在水下轻扯了扯竞日孤鸣的衣服,这样轻的动作,也不知对方能不能感觉到,但短时间内是再没办法凝聚什么动手的力气了。
幸而竞日孤鸣感觉到了,虽然浮动的潭水几乎将这细微的感觉完全埋没,但他就是感受到了,也辨不清是什么感觉,像毒火在胸口燃烧,整个人又冷的像坠入冰窟,心上又如同被猫挠着。
但万幸有之,他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停了好久史艳文才感觉这人又有动作,动作还不小,让史艳文浑身一颤脸色大变,险些背过气去,似乎整个人都要散架了,躺在竞日孤鸣的臂弯中边咳边喘。
竞日孤鸣在他背心来了一掌,将史艳文强压的血气都打了出来,根本不介意喷着衣裳面上的血,让人虚脱的瞬间却大松了一口气,钳制他的力道也轻了一些,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让人喘息。
“怎么样?”
昏昏沉沉的半张开眼,感觉竞日孤鸣轻拍着自己背心,史艳文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先生……下次,可否先……打声招呼?”
竞日孤鸣低声笑了一下,声音与史艳文一般的嘶哑,“艳文执意要忍,在下只是看不过而已。”
“……”史艳文想这人的表情一定和声音不符,连说话都不似先前温柔,却又刻意发笑,一定是生气了,正想说话,疼痛又开始了,无可奈何问道,“这是第几次了?”
竞日孤鸣看着他黯淡无光的眼神,沉吟了一下,“第二次。”
“还有一次……”
“是不是觉得时间走的太慢?”
史艳文勾了勾嘴角,强压下口中的闷哼,颤颤道,“还好。”
“再等等,”竞日孤鸣抚着他的脸,叹道,“下一次,就不那么疼了。”
“因为……你说的……恩……药引子?”
“那丹药是我费心抢来的保命之物,统共也只有两颗,彼时我伤势虽重但终不及你,故而疼也不及你,也无须药引。而艳文几次三番重伤,能活下来已是奇迹,此药再逆天最多也只能重塑五脏生机,若不取药稳固,反而会弄巧成拙。”
史艳文微惊,“这么……重要的东西……”
“越是重要,越是代价沉重,何况要用这东西,又有几人能耐着这般折磨。”
“……那些人……“
“无甚大用,不过延年益寿而已。”
“……”
“越享受权势的人,越追求着长寿,不然为何诸代帝王,十中有七都想要长生不老呢?倒是用它来分散注意力效果出众。”
“先生……”
“别说话了,最疼的时候虽然已过,现在仍是不可放松,他们也该到了。”
“他们?”史艳文深吸口气,还有谁回来这里?
“药引……”说着顿了顿,竞日孤鸣手上微停,看向数十米外的几个蹒跚身影,眼中一亮,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他们来了。”
看不见人,史艳文只好侧耳去听,但身体里传来的疼痛实在扰人,他也只是听见几个凌乱的脚步越走越近,正想细听,忽觉一身睡意来袭,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靠着湿重的大氅失去意识。
竞日孤鸣小心谨慎的搂着他,叹息一声,“虽然不利血液流转会备增危险,最后少不得要费力调养,但,我们恐怕没争辩的时间了。”
话语落下,潭边数米外,那几人已风尘仆仆地走了过来,脸上还留有风沙凌厉的刮痕,衣服也有些脏乱,眼神却格外清明,一者恨,一者疑,一者冷。
史艳文若醒着,若能看见,定然吃惊不已,因那恨者为琉璃,疑者乃丫头,而冷者,竟是那初入漠市的彪形大汉,穿着苗军的衣裳,脸上还挂着那圈络腮胡,气质确比当初天差地别,唯一能遥想当初的大概就是咬住他手指的小耗子。
“主人。”
大汉应了一声,顺便将手边的小耗子抛开,小胖子被摔在地上也没出声,豆子眼转了转,原地转了几圈,还是跑到了竞日孤鸣的肩上呆着。
竞日孤鸣看着大汉,也不在乎在他耳旁逗弄的小胖子,问:“外面如何?”
“苗王和俏如来乔装打扮而来,众人遭袭分散,属下趁机带走她们,但被药老察觉。”
“小苍狼……”竞日孤鸣想到上次出现的旧部,“上次来报信的那个人如何?“
“火化收埋,军师已查明伤他之人。“
“恩……”竞日孤鸣点点头,“接下来的事由军师接手,我们只需解决跟到漠市的人,”说着又看向琉璃,“上次带你来过,知道怎么做吧。”
琉璃脸色变了变,指指一旁目露疑惑的丫头。
竞日孤鸣眯着眼睛,气氛一时冷厉,缓缓回他,“你一个人,不够。”
琉璃脸色越加难看,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将丫头吓的不轻,跺跺脚就想去拉他,却又被大汉拉住,场面一时寂静,只闻得在地上沉闷的撞地声,以及偶尔想起的尖锐吱叫。
诡异,又透着莫名的悲哀;无心,又好像带着嘲讽。
然而竞日孤鸣仍不为所动,“透露旧部行踪致其死散,可算其罪有应得,小王不介意;下毒利用庙内杀手,也算无足轻重,小王不介意;三番两次离间我与艳文,更是不得成效,小王不介意;甚至联合他人设计以药诱杀,小王都可以不介意。”
自竞日孤鸣第一句话始,琉璃便顿住了动作,第二句话结束,琉璃就如同卸了力一般呆坐地面,而第四句话完,却让她看起来,心如死灰。
但竞日孤鸣的话仍未停止,“但欲故技重施,效仿小王当年制造苗疆祸乱,逼政朝堂,令交通掣肘,你们已然触及吾之底线。”停了停,看着史艳文又道,“但你只是一枚棋子,我拿你交了苗王也无甚大用,这药泉源头是得天独厚的疗伤圣地,只要你的血激发药力救得了他,我可以让你们走。”
话一说完,琉璃似乎愣住了,那点滴被消磨殆尽的希望再次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
竞日孤鸣见她呆愣,略一沉思便知是有所误会,嗤笑一声,道,“丫头一身毒,我要她做什么?但若无她在,小王还真不敢保证……你不会在血里面加些什么。”
琉璃看着他,有些麻木的摇摇头,又看向史艳文,脸色似乎有些若有似无的笑意,也像是苦意,而竞日孤鸣无暇顾及,只把史艳文腰间的刀往她那里一扔,让大汉将丫头拉倒一边。
小胖子不小心被抖落地上,有些气愤的尖叫两声,想再次往竞日孤鸣身上爬,却被他用手挡开,尾巴甩了两圈,十分顺溜地跑到大汉的肩上生闷气去了。
丫头此刻是一头雾水,毕竟年龄太小,也没听清竞日孤鸣到底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琉璃一身上下都蔓延着悲伤。谭中两人也一身是血,药味和血腥味混杂,十分令人恶心,一点都不像没被大汉嫌烦点哑穴之前琉璃说的“去一个漂亮地方玩玩”的样子。
她心中恐慌的紧,尤其是在琉璃看着她,拿起了弯刀在手上狠狠划开的时候,如果可以,她一定会惊叫出声。
源源不断的鲜血自手腕流出,随着水纹包裹着那两人周围,但她好像嫌速度太慢,又在手上割了两刀,好像不怕疼似得,让丫头看的眼红心急,泪水自眼眶不断流出,但就是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口,狠狠的用脚踢着大汉也无济于事。
潭水在史艳文身体上不断游荡,催发着药力,也凝聚着痛意,他突然抖了抖身体,恍惚在梦中受到重击,止不住的闷哼,竞日孤鸣皱了皱眉,连忙用内力护住他的心脉,替他顺气活血,这才稍稍减缓疼痛,但被抱着的身体,一直没停下过颤抖,唇角微微有浸出血色……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再坚持一下,艳文……”
史艳文自然是听不见他的话,他只是觉得疼,浑身上下哪里都疼,先前明明失了力的身体现在却下了死力要从水中逃离,但总被什么东西困住,环住了他的肩膀,挣不脱,叫不出,很不自在。
竞日孤鸣察觉怀中的挣扎变了,越加急促,甚至有些暴躁,方觉不安又感到一阵剜心的痛,颧骨抽搐。
史艳文在他手臂上抓了一条长长的血痕,很深很深的血痕,柔顺的布帛也被撕开,让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苦笑一下,反而抱的更紧,也不顾手臂上的血痕一条条增多。
画面触目惊心,连那大汉都忍不住皱眉,水里的血色渐渐增多,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都能看到些微的红色,潭水就如同血池……
而这样的过程,却持续了半个时辰。
琉璃已经晕倒在潭边,史艳文也终于不挣扎了,竞日孤鸣的两条手臂上已难以看见一片完整的皮肤,再等几个时辰,等艳史文醒过来,然后回去收拾后续,了结一切。
待到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深吸一口气,竞日孤鸣稍稍放松了些,一边的大汉却突然不满的啧了一声,小胖子也惊了一下,抱着尾巴滚到了史艳文身旁。
竞日孤鸣抬头一看,丫头趁几人怔神时咬住了大汉的手臂,这一下咬的狠也咬的实在,拼死不松口,竞日孤鸣见大汉就要动手,连忙抬起抽痛的手制止,叹息着从水中出来,将史艳文抱到岸边大氅上,往那边走去。
此刻乌云尽散,清透的月光照进这方寸天地,潭水温度稍稍提升。
大局抵定,他终于可以放松些了。
“丫头,”竞日孤鸣颤抖着手解开她的穴道,“别担心——”
“你杀了她!“沉静痛苦的哭腔,夹杂着彻骨的恨意,丫头红着眼睛在大汉手下挣扎,“是你杀了她!是你!我恨你!”
竞日孤鸣苦笑一声,“她没死,这点血还死不了。”
“是你杀了他!”丫头不待他继续说,不顾一切的哭诉,她此刻决计是听不见什么的了,“她死了,你这个杀人凶手!你又夺走了我的亲人……呜……你又夺走了我的亲人……”
竞日孤鸣无言以对,而正在此刻,身后蓦然传来虚弱的惊呼。
不啻惊雷。
“……琉璃?”
竞日孤鸣心中一紧,身后模糊的声响让他停滞原地,刹那间彻彻底底的坠入冰窟。
“琉璃?”
这是一场噩梦吗?
史艳文几乎要以为这就是一场噩梦了,他看着竞日孤鸣转过身来,面无表情,不,应该有一丝喜色,却很快被漠然所掩盖……
他喘息着,惨白的脸色满是惊愕,难以置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宁愿此刻眼睛瞎掉。
竞日孤鸣也不敢相信。
琉璃明明已经晕过去了,却在竞日孤鸣转身时醒了,还不知何时将那柄弯刀贯入腰间间,而史艳文也醒了,恰巧在这个时候醒了,在如此血色弥漫的场合中醒了……
“竞日孤鸣!你为什么……”史艳文喉间再次涌上腥甜,费尽方复不久的力气支起身体,颤巍巍的摸向身旁的女孩,然后用痛苦悔恨的眼光看着他,用痛苦懊恼的声音质问他,用绝望晶莹的眼泪来谴责他——
“如果是这种方式,我宁愿就此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