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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三州闭目躺在一张竹躺椅上,听着身边的一位大掌柜向他汇报上个月的账目,心里觉得索然无味。
郑三州并不是他的本名。他的本名,实在是太过土气,不说也罢。反正,现在大家伙儿当面都称他为郑大官人,背后则大多称他为郑三州。
这个名字之中包含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郑三州的财富,可以买下这方圆数百里之内的三个州郡。
说是可以买下三个州郡或许有些夸张,但以郑三州的财富,放在这三个州郡之中,绝对是排在第一位的。
富甲三州,是郑三州对自己的估价。
如今的郑三州,已经算得上是半个官商。他的生意,覆盖面极广。酒、茶、盐、生丝、绸缎、铁器、当铺、田庄、饭馆、青楼,只要是你说得出来的,郑三州几乎都有涉猎。
郑三州做生意,有三个特点,也可以说是三个规矩。
第一,不犯法。官府不让做的买卖,郑三州绝对碰都不碰。该上缴给官府的税银,郑三州绝对一个大子儿都不会少。
第二,不强买强卖。尤其是涉及到田产、典当、青楼这样的买卖时,郑三州给自己手下所有大掌柜的要求,更是如此。
第三,谨慎扩张,稳妥发展。这不仅体现在郑三州对生意面的涉及上,更表现在他在对自己名下生意的地域扩张上。
这三个规矩,不仅郑三州名下的所有掌柜和伙计都清清楚楚,郑三州本人也极为恪守。
但有一桩生意例外。那就是酒。在酒这个行当上,郑三州打破了自己定下的所有规矩。
先说地域扩张。这些年,郑三州像疯了一样,拼命地将他名下的酒楼、酒馆、酒肆、酒摊儿等各种酒业,开到了各个地方。甚至是在中原以外的地方,都有郑三州名下的酒业。
再说强买强卖。郑三州的酒业每扩展到一处地方时,他的人都会优先去收购当地生意最好的酒楼、酒馆和酒肆。若是对方不愿意卖,除了不杀人放火,郑三州会用尽所有的手段,软磨硬缠,威逼利诱,将对方手中的这些产业给收购过来。
最后说说犯法这回事。酒这个东西,在特定的时候,尤其是在那些饥荒之年,官府有明文规定,限制其交易量,以免浪费了粮食。但郑三州不管。无论是丰收之年,还是饥荒之年,郑三州的所有酒业,从来都不曾减少酒的产量,更不曾歇过业。
郑三州的酒业,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郑三州名下卖的所有酒,都有一股淡淡的苦味。那是苦艾的味道。
起初,许多客人并不是太习惯这种苦味,不愿意喝这种酒。因为这个原因,郑三州的酒业,曾经一度是他旗下最蚀本的买卖。
不知道有多少人直接或者婉转地劝过郑三州,让他将酒中的苦艾味去掉,但郑三州依然我行我素。
时间久了,客人们渐渐地喝出味道了,居然也开始慢慢地喜欢上这种带有苦味的酒了。毕竟,郑三州的成功,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他既然坚持要卖这样的酒,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这种带有苦艾味道的酒,喝习惯之后,再喝其他的酒,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时至今日,不仅是郑三州自己的酒业卖这种酒,其他的许多做酒生意的商家,也开始向郑三州订购这种酒。酒业,已经从最初最蚀本的买卖,变成了郑三州旗下最赚钱的买卖了。
许多人曾经试图弄清楚郑三州在酒中加进苦艾味道的原因,甚至有好事之人专门成立了一个研究这种酒的机构,从医理、药理、味理等各个方面来分析这种酒优于其他酒的地方。但真正的原因,永远只有郑三州一个人才知道。
这酒,是郑三州专门为他而酿造的。因为,他喜欢苦艾的味道。
那时候,郑三州用的还是那个土气至极的名字。那时候,他的酒肆,还没有几个人愿意光顾。但他,是郑三州最忠实的顾客。
他每次来的时候,只是对郑三州微笑着点点头,便一声不响地走进那间再简陋不过的小酒肆,坐在那张被擦得光亮的小桌旁,等着郑三州给他上酒。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冬日,他喝的,也是冰冷的酒。一边喝,一边咳嗽。
他的微笑,总是那样温文有礼。但他的眼神之中,却有一种让人心酸的痛苦。他的咳嗽,更让人心悸。
那一次,当郑三州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将苦艾汁撒进了给他的酒中,忙不迭地道着歉,想要给他换酒时,已经喝了一口酒的他,眼睛忽然微微一亮。那一亮的神采,如同一个漂泊多年的浪子,突然见到了久别的初恋情人。
他微笑着说道:“这酒,好。”
那是他和郑三州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三个字的一句话。
风雨不误,从无一日间断,他在郑三州的小酒肆里喝了整整一年零三个月的酒。随后,郑三州便再也没有见过他。打那以后,郑三州再也没有酿过酒。因为,懂酒的客人,已经走了。
只到多年以后,郑三州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匆匆一瞥间,才知道,他就是他,那个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他。他,是李寻欢。那个在百晓生的兵器谱上排名第三的,小、李、探、花!
那时候,他正被押往少林寺受审。他们说,他是梅花盗。
他那样微笑的人,怎么会是梅花盗?他那样眼神的人,怎么可能是梅花盗?他那样能在自己那个简陋的小酒馆里喝了四百五十多天自己亲手酿的酒的人,他们怎么敢说他是梅花盗?!
那一刻,郑三州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去,为他理论。
他也看到了郑三州。
如同当年每次走进那间小酒肆那样,他对郑三州微笑了一下。那一笑,看在郑三州的眼里,仿佛是他在对他说,他好怀念他的酒。那一笑,让郑三州怔在了当场。等他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押着他离开了。
从那一天开始,不是江湖人的郑三州便开始着意留意江湖的消息。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已经扔下了酒业的郑三州重操旧业。他要他再喝到他酿的苦艾酒。
终于有一天,江湖上传来消息,他洗清了冤屈,大破了金钱帮。
那一天,只酿酒不喝酒的郑三州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痛饮了三天,醉得死去活来。随后,郑三州回到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地方,开了一间和当年那处简陋的小酒肆一模一样的酒肆,等他回来,喝他酿的苦艾酒。
他来了。他真地来了!带着他最好的兄弟和最亲密的知己,带着两个和他一样的传奇,他来了!
那一天,他多说了几句话。他说,他的酒,好。他说,他要让他的兄弟和他的知己,一起来喝他酿的他喜欢的苦艾酒。
那一天,他们三人和他,围坐在那张被擦得光亮的小桌旁,从午后一直喝到日落。
那一天,他咳得更厉害。郑三州想劝他少喝点儿,但他的兄弟和他的知己,却都只是微笑着陪他不停地喝。
当他们起身离去时,郑三州想要跟上去,和他一起浪迹江湖,为他酿酒。但他又用一个微笑止住了他。
郑三州知道他的意思。那是他的江湖。那里,有太多的凶险。
那是郑三州真正地最后一次见到他。
从那以后,郑三州便开始了他在酒业之上的疯狂扩张。他不能去打探他的消息。他是神龙。神龙的世界,不容打扰。但郑三州可以将酒卖到所有有人的地方,让他能够喝到他喜欢的苦艾酒。
大掌柜的声音突然停住了。
郑三州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说道:“继续说吧。我在听。”
依然听不到声音,郑三州睁开眼,却见面前站着三个戴面具的人。中间的一人,戴的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弥勒面具。左右两人,戴的却分别是两个凶神恶煞的面具。那位大掌柜站在一旁,面色苍白。
郑三州躺在竹躺椅上动都没动,懒洋洋地问道:“求财?”
戴弥勒面具的人笑道:“求命。”
郑三州的身体微微一僵,问道:“有仇?”
戴弥勒面具的人说道:“无仇。”
郑三州问道:“有怨?”
戴弥勒面具的人说道:“无怨。”
郑三州神色不变,问道:“何用?”
戴弥勒面具的人赞道:“只是与他喝了一次酒,便有这般气魄了么?”
郑三州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从躺椅上坐了起来,颤抖着声音问道:“为了他?”
戴弥勒面具的人反问道:“你富甲三州,坐拥亿万身家,可尽享人间繁华,真地不怕死么?”
郑三州的眼中,光彩更甚,笑道:“怕。怕得要死。只是,我在人间为他酿的酒,够他喝了。我要去阴曹地府,酿好苦艾酒,等他百年之后来饮。”
戴弥勒面具的人笑道:“你放心。此去黄泉酿酒,你要快一些了。莫要等他来的时候无酒可饮。”
郑三州哈哈一笑,说道:“你也放心。他那样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倒是你们,哈哈,我在奈何桥上等你们。不过,你们可别想喝到我酿的酒。”说罢,郑三州复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轻轻地哼起了小调儿。哼的,居然是《春风醉》。
戴弥勒面具的人叹了一口气,手一挥,郑三州的人头滚落在地。
戴弥勒面具的人转过身,对着那位双腿直打颤的大掌柜道:“七日之内,郑三州名下的所有产业,尽皆为他缟素。若有一处做不到,我回来找你。”
说罢,三个戴面具的人缓缓走了出去。
场中,只剩下一个瘫软在地的大掌柜和身首异处的郑三州。
郑三州的头颅旁边,插着一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